作者:御井烹香
不过,所有人都能分一杯加了糖的豆浆,而有资格上桌的百把人,一人碗里都分了一块豆腐,差不多还有一些剩下来,谁想吃可以再去取——吉非号的船员可是老实不客气,把蘸水往豆腐里一拌,葱花一洒,一碗米饭倒下去,拿筷子搅和着,把豆腐搅碎了,一碗好吃不好看的豆花饭就算是做出来了。
有些船员吃得急切起来,张开口,拿勺子往自己嘴里划拉,一大口就是半碗,稀里呼噜,没怎么咀嚼好像就把饭给咽下去了,别的配菜根本不要,几大口,一大碗饭就这样不见了踪影,他们这才满意,拍着肚子慢慢有一搭没一搭地吃着别的菜色——香美城虽然也是诚意满满,但条件就这个条件,其余菜色多数都是一些炸昆虫、煮肉干、烤海鱼等等大路货,再有几个塔吉锅,就算是很难得了。
本地百姓在饮食上,受到大食人的影响很深,因此他们的吃食对吉非号来说当然不算稀奇美味,可以这么说,进入大食之后,一路到东非,他们在港口吃的菜肴都差不多,这一点哪怕是到了西非和欧罗巴,也不会有太大的改善,这也就难怪一块豆腐,激起了这么大的喜悦了,主人得意,客人欢欣,把一杯热热的甜豆浆喝完,几个船员就起身拿了大碗,把余下的豆腐装回吉非号去,给轮值的同僚品尝。
其中叫李中孚的博物学者,一边帮忙,一边还眉开眼笑地吟诗一首,“愁困逾两月,香美逢旧食,软玉白如雪,十德是豆脯,一食胸襟开,二食清风里——”
这豆腐居然起到让他胸襟大开,消解乡愁的作用!可惜诗还没做完呢,人已经走远了,不然,这首诗说不得就要被写到香美城刚张罗的乡志里去,成为这一次盛会最好的见证。
“这东西挺香……”
“有一种浓郁的味道,但我喝了以后胃里有点不舒服。”
“我很喜欢,甜滋滋的。”
豆浆在城民间也激起了很好的回响,对于豆腐,第一次吃到的人也非常的好奇,除了谢乌木这样,从小吃过豆腐的孩子,会把它拿去换肉之外,一般的吏目至少都是小心地品尝了两口,这才把它递给近处的客人们。
对这种从买地流传过来的饮食,他们也是很好奇很激动的,吃在嘴里,认为又软又嫩,哆嗦着,仔细品味还有一点点鲜味,但除此之外,似乎就全都是蘸水的味道了,既然客人爱吃——那就多吃些好了,他们也不是不能欣赏,但好像尝尝也就够了,不像是客人们一样,为这种味道异常着迷。
“要是赶明儿还能做一版,放在海鲜汤里熬着吃,那就绝了!那味道,想想都没治!”
“啊——啥?能好吃吗?我好像尝过,也没觉得咋地呀。”
“那是你没吃到好的,川蜀这几年流行的麻婆豆腐,吃过没有?没有,是吧,那你就不能算是吃过豆腐,更别说在那高汤里熬出气孔的老豆腐了,这生豆腐有生豆腐的美,小葱拌豆腐,清清白白,这么大批人吃也只能如此而已了,要加工细作,你可就知道好了,这样,小乌木,你和厨师说,让他再做两版豆腐卖给我们,我就给你做个煨豆腐让你尝尝,如何?”
去送豆腐回来的李中孚等人,似乎还沉浸在这份喜悦中,眉飞色舞地和懵懵懂懂捧着炸鸡腿吃的谢乌木坐在那里吹牛,吏目和百姓们也都快活地戳着盘子里的美食谈笑风生:炸鸡腿、炸鸡架当然不是每个人都能吃上的,但鸡架上剔下来的鸡柳肉,被片薄了之后,裹上玉米粉,放到油锅里去炸,吃起来也非常的香。
今晚,食物虽然不是免费的,但也很便宜,大多数人都能买得起,哪怕真吃不起鸡柳肉,也可以用一斤棉絮去换一大盘炸土豆吃,今天香美城很罕见地开了油锅来炸东西,这在平时是绝没有的事情,因为本地的棕榈树不是油棕,新的树苗才种下去没多久,还不到收成的时候。
因此,棕榈油是难得的舶来品,就算是城主府也不富裕,每年的新年、开海节(也就是官船到达的日子)——这些廖廖几个节日,会作为福利售卖便宜的炸物,而对土著来说,一年能吃到一次这样的美食,已经是难以想象的幸福了,他们中绝大多数人之前甚至不知道什么叫做‘炸’,对住在野外的土著来说,油脂就不可能丰富到淹没食物的程度。因为这东西很难获得,但用处却很多,用来吃反而是次要的,最重要都的是它可以提供照明。
天色还没有全黑,晚星爬上了深蓝色的天空,欢乐的笑声在海滩上,篝火前此起彼伏,不知道是谁敲起了鼓点,还有一帮人跟着用呐喊来打节奏,大家开始轮流跳舞了,虽然还来不及谈生意,但香美城无疑已经完全沉浸在了欢庆的气氛之中。
曾经那些无言的忧虑,完全被抛到了脚后跟——身在海外,在买活军势力的前沿,而且是被汉人抛弃过一次的地方,又不像黄金地等,受到买地的明确重视,大家面上不说,心底多少总有点担惊受怕。尤其是弗朗基人的异样,更是让城里消息灵通、脑子灵活的大家,兴起了一些不好的联想。
可现在,虽然明知道有事——德伊本老城主的造访,其实已经基本是坐实了大家的猜测了,但也因为吉非号的抵达,大家的精神依旧振奋,喜悦没有丝毫的减退,好像只要吉非号在这里,就意味着他们和本土的纽带没有断裂,还依旧处于六姐的荫庇之中,吉非号的到来,仿佛证明了买地对他们的挂念——六姐保佑,这样的话,有什么样的困难他们也有信心去面对。
“既然大家这么喜欢吃豆腐,那明天就再做几版——现在,我们也不缺豆子了。这东西可以榨油,吃法又多,我想今天的宴席过后,看到祖国的船员智者们,都这么对豆腐着迷,大家对豆腐的兴趣也会更强烈的。趁着这段时间,我们把种豆子的好处再说说,这大豆的种植面积,在各村可就扩展开啦——到了明年,我们也可以把黄豆卖回老家去了,多多少少,这也是丰富了我们香美城的商品种类。”
当然,这也意味着大家在报告中都有政绩可以写了,听到这里,徐明月也很高兴,“不错,不错,这是好事,现在本土的确缺豆子,北方减产,影响是太大了,这些副食品,大家都顾不上种。全都在卯足了劲儿要解决口粮问题。”
这就可见增加领土的好处了,香美城这里,如果耕地开垦出来,人口繁衍越来越多,哪怕口粮长途海运很不划算,但运送干货仍可缓解一部分本土的副食品荒。徐明月让谢黑檀现在就把今年的商品表给她,送回船上去让大副定价,这样明天就可以立刻开始贸易。
这句话一出,香美城这里的情绪明显就更高了:船来了是高兴,船开始做生意那才是狂喜,这就意味着一整年的辛勤劳作到了收获的时候,新鲜的商品将源源不绝地从船上运下,成为大家的财富。徐船长这么爽快,让人对她也就更有好感了。
同时,更是急不可耐地等待着明天估价表的出炉——这张表将是本次贸易的参考价格表,对双方货物都列出价格,作为大宗供货商,谢黑檀也可以和徐明月讨价还价,但余地不是很大,而他们商议出的最后价格,就会是这一次交易季的最终价格,如果百姓对这个价格不满意的话,那就只能把棉花带回家去——当然,现在也多了一个选项,那就是留下来,等一等或许会返回的弗朗机人。
虽然在开价前讨论此事,似乎是有点儿抬价的味道,但谢黑檀犹豫了一下,还是觉得非得提前说明不可,否则,如果两边开价出入太大,恐怕会引起不测的反应,正好话头赶到了这里,他也就引着徐明月道,“船长,我有事要禀告——我们回城里谈?”
“是弗朗机人乱开价的事情吧?”
徐明月并不吃惊,谢黑檀就知道大概麻林地也有此事了,他和岳父交换了一下眼神,见德伊本微微点头,心下也有底了。点了点头还没说话,徐明月便起身笑道,“正好,我这里也有个小问题,要预先告诉你——别紧张,都不是大困难,咱们一起想法子解决嘛!有六姐做靠山,难道咱们还能吃亏了不成?”
对谢黑檀这样的人来说,六姐的意义已经不仅仅是恩人了,的的确确就是近乎于无所不能的救世主,尽管他理智上也知道,远在非洲,要得到六姐的庇护很难,但这并不妨碍他因为徐明月的话露出真心实意的笑容。“船长说得对!倒不信了,区区弗朗机人那么些船,难道还能在我们买地的庭院里,玩弄什么鬼魅伎俩,作出什么妖来!”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倘若他们对六姐存了歹意,此番,定要叫他们有来无回!——走,我们城里聊!”
第1203章 一张白纸,三根画笔
“果然,麻林地那里,也得到了弗朗基商人的邀约啊......这下就完全说得通了,我们吉非号在果阿所受到的阻碍——如果那位阿方索总督没有阳奉阴违,和欧罗巴总部对着干的话,这些就全都能连起来了。”
香美城的节庆,往往人们会走出城墙,到海边来举办篝火晚会,理由是很显然的,那就是城市规模很小,而且城中的建筑简陋。
经过二十几年,几代人的经营,香美城拥有四面完整的城墙,以及一个船只修理厂、一个棉花储藏库,就是这样的建筑规模,在东非沿岸的港口其实已经算是很够看的了,也是因为把精力都放在建立公区上,香美城的城主府,甚至还不如敏朝大户人家的几重院子,就是一个简单的小四合院,距离香美城管理办公室——也就是香美城衙门所在很近,大概就是两分钟的路程。
要说有什么特别的,那就是它是香美城难得的砖房,除此之外,别无值得一提之事,甚至连电灯都没有——主要是灯泡太容易坏了,尤其是经过长途运输之后,损耗率甚至能达到惊人的九成,除了身毒的王公贵族,以及大食、君士坦丁堡的哈里发之外,一旦离开了南洋,几乎没有人能用得起电灯。
就是哈里发他们,在电灯交易上也显得斤斤计较,不像是从前,对于损坏的货物一丢了之,他们常年攒了坏掉的灯泡,要求以较优惠的价格将它们返厂维修去换灯丝呢。
好在煤油在买地是便宜的,而且,因为航运发展的关系,把桶油送到非洲来的花费,没有想像得那么高昂,要不然,现在的香美城,晚上除了火把之外,连蜡烛都不会有太多的,起码,是不会作为一种常用的照明方式,在百姓中间铺开。
如今,香美城的百姓晚上能用官船每年带来的新式蜡烛,城主府这里也可以同时用两盏油灯照明,谢黑檀、德依娜和德伊本、徐明月、章量、老褚、老李,七个人分别聚在两盏煤油灯前——大家舍不得用地图,怕被煤烟熏黑了,便干脆找来白纸,徐明月运用自己的记性,把这一带的海岸线简单地勾勒了出来,说到这里就点到那里,加上标注,介绍着弗朗机人的谋划。
而谢黑檀等人,也很快就都恍然大悟了,因为弗朗机人的计划算不上很复杂——在这样的国际大事上,其实容不下太多阴谋,或许一城一国的政治,可以通过暗杀、阴谋来操纵事态走向,但要说弗朗机人有能力操办横跨东非、南亚和南洋、东亚的十数暗杀的话,那就有点太看得起他们了。实际上,就连眼下这最简单的阳谋,这不就有人事前来给买活军露底,因此并没有能成功吗?
“只要阻碍了祖国和我们东非海岸线之间的交流,不用太多,光是一两年时间,就足够给出慷慨价钱的弗朗基商船,提高它们在本地百姓中的地位了。”
说穿了,其实就是这么一句话而已,谢黑檀说破了之后,大家也都明白了过来,并且因此而纷纷展开了自己的阐述与想像,“甚至,弗朗机人还可以趁此机会,扶植本地的一些亲善势力。”
“我们香美城是小城、新城,几乎所有百姓都是建城之后,逐渐开化、依附过来的,暂时还不会感受到这方面的压力,但麻林地就不同了——父亲,麻林地的几个酋长,可能开始和弗朗机人走得很近了吧?”
德伊本点了点头,表情也有些凝重,他补充说,“不过,暂时还没有造成太大的影响,我是在徐船长到达之后,听她说起了果阿的事情,发现这不是简单的施恩,才想着和她一起来香美城,和你们商议一下对策。”
别看德伊本已是五十多岁的年纪,看似垂垂老矣,但他的中文却是相当的地道,事实上,在接过国王之位以前,他正是第一代前往买地的麻林地留学生,当时德依娜也是被他带到买地去,并且在买地和谢黑檀相识的。
别看这几个人肤色都黑,但说起汉语来,都是口音纯正、引经据典,谈吐比很多买地的年轻活死人都更像是老式读书人,这是因为他们离开买地之后,买地的语言风格又有了相当转变的缘故。
德伊本能在若干国王之子中,得到拥护登上王位,谢黑檀被委任香美城新任城主的职位,也都和他们的文化背景有关——自然,谢黑檀的委任也明显和他的婚姻有关,在香美城由他上任做城主之后,来自麻林地的照顾的确比从前要频繁了很多。
如此的出身,这帮人的立场,也就不用多说了,如今东非海岸这里兴起的渔港,几乎都和买活军沾亲带故,而德伊本也是坚定的买化派,面对弗朗机人隔绝中非交通的图谋,他比吉非号更加着急,否则也就不会忧心忡忡地随船南下,找女婿商议了。“得做点什么,不能让弗朗机人肆无忌惮地施展手段,麻林地还有他们的信徒!”
虽然他的名字有星月教的痕迹,但德伊本对弗朗机人和移鼠教却并不陌生。和香美城不同,如麻林地这样的交通要道,自己又没有发达文明的,自古以来,就很容易受到周边大国的势力影响,本能地从他们那里汲取文明。
譬如说麻林地对于三宝太监的怀念,以及对汉人的亲近感,自认为是汉人的部份后代,就表现了当地人的这种倾向,他们倒并不觉得被外族统治有什么丢人的,只要对他们还过得去,就很乐意接受,因为被统治带来的好处还是不少的。
一般来说,外来种族留下的后代,在当地都会被轻视,往往倾向于隐藏这段历史,但麻林地则不同,那些和当年被留在麻林地的汉人成亲生子,留下来的血脉,还是很以自己的背景为自豪的。
这样积极被浸染的国家,很容易就能接受寻找新的宗主国进行朝贡臣服,换取先进的工业品,同时,他们的土地,对于一些自己没有好地的国家来说,倒也很有吸引力,汉人不来了之后,麻林地便逐渐受到了大食的影响,开始信奉起星月教来,德伊本的名字就是来源于星月教,麻林地也有星月庙,在敏朝闭关锁国之后,他们就主要和大食、奥斯曼国打起交道来了。
不过,在德伊本从幼年长大的这段时间里,弗朗机人和移鼠教,也变得活跃起来了,弗朗基的商船来得比往年要频繁,因此自然地扩大了自己的影响力,同时,宗主国大食又陷入了内乱之中,朝贡变得无利可图,反而是弗朗基商人,和他们做买卖能得到很大的好处。
既然想和他们做买卖,那就要接受他们在本地传教,而麻林地的王室,对宗教的态度是很开放的,就这样,在传教士的手段下,麻林地多了不少移鼠教的信徒,甚至也到了德伊本的父亲不得不重视起来,思考着要不要让下一代中的几个小孩去改信移鼠教,制造一些可能的程度。
这种现象,中断是很突然,当然,他们无法感知到弗朗机人在吕宋受到的打击,只知道有些弗朗基的船只,去了亚洲之后就没有再回来,而有几年,弗朗机人心事重重,彼此低声议论着什么不吉利的话题,见到本地人靠近,就警觉地止住了话头——同时,他们还加强了在麻林地附近收买奴隶的频率,并且提高了价格,一副很缺人手的样子。
有些聪明的麻林地官僚,产生了疑心,有些人则财迷心窍,到处去捕奴赚钱,直到买活军横空出世,那艘满载着黑人的归乡之船,打通航路,从远洋回到家乡,真相这才浮出水面——弗朗机人在吕宋遭受了重大失败。
而最可怕的是,华夏的主人买活军(他们已经完全遗忘敏廷了,影响触及不到麻林地的地方,就犹如不存在),对于黑奴,采用非常宽大的政策,竟还让他们有回到家乡来的机会!
这个政策,震惊了很多人,给了当时还是年轻人的德伊本,很深的震动,让他第一次开始思考种族、民族和故乡,也让很多人坐立不安、大汗淋漓,因为他们发现,卖为黑奴,不再是针对仇人和被掠夺者的终极方案了。
那些被卖掉的黑奴,有机会回到家乡,而且还学会了一身的本领——并且,对于把他们卖掉的人,当然怀着刻骨的痛恨。贩卖奴隶的危险系数大为上升,这让很多胆小的人感到害怕。
而更让他们沮丧的是,很快的,市场也萎缩了起来,弗朗机人的船不太够用了,他们这一次伤到元气之后,用了足足二十年才慢慢地恢复过来,而在这二十年间,麻林地早就逐渐地被买活军给染了色,德伊本去买活军那里留学之后,没费多少劲就成为了麻林地的国王:买活军的船,来的频率比弗朗基商船高(弗朗基商船并非每艘都会在麻林地补给),而且给的东西又好,还经常运回来浑身本领的黑人。
这些人毫无疑问全都支持德伊本,他们有些留在了麻林地,成为了德伊本的股肱重臣,有些则去开拓类似于香美城的据点了,如果说,东非有谁对谢六姐,对买活军最忠心的话,那么,除了这批人和他们的后代,不会再有别人了。
——当然,汉吏不算在内,不过,这些买活军吏目一般都是来出差的,过几年得回去,他们倒很少有在非洲扎根的念头,倒是这两年来,有数千汉人乘船跑到这里来种田,但根据谢黑檀等人的观察,这些新移民对谢六姐未必有他们虔诚。不过,这都是题外话了,这些汉人村落,眼下不在他们的关心之中。
这帮人聚在一起,商议着弗朗机人的新动作时,利益自然完全是统一的,只是观点则有所不同,徐明月认为,应该培养麻林地发展城防,把守住中非在非洲的第一个口岸,如同桥头堡垒一样:只要麻林地还能在弗朗机人的炮火之下挺住,所有买地的船只在东非就还有个落脚点,之后一步步往南方去打也好,把生意做到麻林地,再从麻林地辗转集散也罢,都有个回旋的余地。
她这一次带德伊本来见谢黑檀,就是想和谢黑檀探讨练兵计划的:火器、小砲,买活军可以给,但运兵来帮着把守麻林地这就别想了,买地缺人,而且很缺,给物资还算是可以,给人那真是抠抠搜搜就没有爽快过。
“你是老水兵了,也算是半个造船专家,不然香美城也开不起船坊。”
她也很直接,问谢黑檀,“对这个计划,你怎么看?能成么?”
谢黑檀今晚听了这么多消息,情绪上已经历经千帆了,但听到这番话,他仿佛还是立刻回到了在买活军海军服役的那段日子,几乎是本能地朗声答道,“克服万难也要成!只要是六姐的交代,我必舍命而为!”
“城主有担当!”徐明月看着也很振奋,两人的距离,似乎一下就被这海军味儿很浓的对答给拉近了不少——他们本来也都是老海军出身,老战友合作,很容易就感到投缘。
而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则是德伊本、德依娜两人的表情了——包括章量、老褚,也都有类似的神色,大家交换着眼神,彼此有会于心,只是汉人大多都选择了闭口不言,还是选择把话让本地人自己说了出来。
“这计划,风险很大!”
心直口快的德依娜直接开了口,“按道理,加强麻林地城防,受益的是我父亲,我们本不该说什么,但尊敬的船长,我不得不提醒你,再好的火器也要看是谁在使用——我就这么说吧,小砲来了,或许反而还会让事情变得更坏,你想要掌控亚非交通关口,但我怕最后会引发叛乱!”
“归根结底,一句话,麻林地的士兵和百姓不值得信任,谁给的价钱高,他们就跟着谁走,什么民族、什么尊严,对他们都是狗屁!如果我是你,我就不会把上好的武器,交给这样的人!”
第1204章 不堪造就
或许,作为麻林地曾经的百姓,现在又是香美城的人,由德依娜来说这话,是最为合适的。而其他人不说,也并不是因为他们不赞成德依娜的话,否则,这句话出口之后,屋内也不会如此反常了。
连德伊本都没有反驳女儿,大家陷入了心照不宣的沉默之中:很显然,大家都认为德依娜说得对,麻林地的百姓,见钱眼开,没有节操的人很多,对于一直以来长期帮助他们的买活军,恐怕没有什么感恩之心,一旦遇到合适的条件,就会抢走小砲,倒向弗朗机、奥斯曼或大食方面的势力。
这么做当然是很不明智的,他们也不是出于无知——作为买地船只的第一停靠点,麻林地当然知道买活军的武力有多么的强盛,而一旦背叛买活军,甚至杀了德伊本这样,获得买活军认可的国王,等待他们的,或许将是能让城市和王国覆灭的报复。但是,他们可能就是不愿在乎这个。
“麻林地成为买管地区的年限还是太短了,去过买地的人太少。”
德伊本也只能如此评论女儿的观点,似乎是在试图解释其背后的规律,他有些请求般地看着汉人,似乎是在为自己的民族保留一点尊严,“我们没有能力把更多人送去,所以他们......还没有十分发展,他们的国家和民族观念是很弱的。”
“是现在教不会,还是永远也教不会呢?”
德依娜的观点却很尖锐,她对于自己出身的民族,似乎观点甚至有点负面,并不存在什么民族的自豪感,反而有些瞧不起的意思。
“已经二十多年了,爸爸,我经常对你说,我们这片土地上养育出的绝大多数人都是——就是不行!”
“德依娜。”
谢黑檀喝了一声,而德伊本则露出苦笑,和徐明月对视了一眼,解释道,“这几年到香美城之后,她的观点越来越偏激了。”
“那是因为我也越来越看明白了这片土地的本性——这片土地是富饶的,可好像也带了诅咒,只要在上头长期生活,人就会变得混乱而愚蠢。怎么都没法把远虑教给他们。”
德依娜生气地说,“就像是那些斯瓦希里人——我真的羞于承认我们是一个民族,买活军到非洲已经二十多年了,对麻林地施加强烈影响,也已经十多年了,怎么到现在还没明白,贩卖黑人,卖到最后没人可卖的时候,洋番会把他们掳上船,做最后一批黑奴?
他们并不是完全没有脑子,也不是真的愚蠢,就是脑后生了反骨,会毫不犹豫地为了很小的利益背弃自己的民族和国家,这样的人当然哪里都有,但这片土地上尤其地多,这是最无可救药的一点。我觉得大家也都明白——对非洲的援助是没有意义的,纯粹在浪费资源,这里的国家根本就不配,教不好!
都二十多年了,除了那些真正被掠去当过黑奴,又死里逃生,回到非洲的这批人,以及他们的后代之外。我们居然没有培养出多少可以信任的心腹!给他们丰衣足食,这些人也不会感激我们,反而有时候还会动起歪心思来——
尤其是那些斯瓦希里的奴隶贩子,我看,比起老老实实种田,他们还是更乐意去捕猎奴隶。现在,麻林地和香美城的政策,就让他们很不满意!如果弗朗机人愿意回来,相信他们会更开心!反正,种子已经带回来了,他们不需要买活军做更多了,除了来贩货之外,平时最好少管他们吧!”
这么长篇大论的牢骚发下来,德依娜像是也出了一口恶气,把几年来心里积攒的怒火完全发泄了出来,她举起杯子,咚咚有声地喝了大半杯水,抹了抹嘴,一不做二不休地说,“徐船长,你冒着这么大的风险进入非洲,麻林地和香美城都非常感谢你,但我还是要说,你把我们这里的百姓想得太好啦!这儿可不像是买地,你的那套逻辑,在这里行不通!想靠我们百姓自主牵制心怀叵测的洋番商船,这真办不到!”
徐明月、章量这几个吉非号上岸的船员,都听得嘴巴微张也有一些惊讶:当然,他们对于非洲的情况是熟悉的,德依娜提到的问题,也不是完全没有感觉,只是没想到情况会严重到这个地步,到了德依娜作为本土出身的高层,都看不起自己百姓的地步。
这也就让徐明月之前设想的,发动群众的思路,一下遇到了阻碍。仔细想想,德依娜说得也没错,徐明月的这套想法,完全是根据买活军在华夏遇到的情况来的,好像华夏的百姓,不管习俗上怎么愚昧,一旦稍微有了一点文化,和他们谈到利益的时候,也会变得精明起来。
作为自小在这样的社会中长大的徐明月,很容易地就认为,这是一种通行世界的道理,也就以此为依据来推演了,但现在她意识到,自己还是有些想当然了,国家和国家的差异,居然能比她这么个见多识广的老船长,所能想象得还要更大。
经过二十多年的扫盲,麻林地的百姓居然还没有成长到如华夏一样,能老练地从自己的利益出发,和官府博弈的程度,这就让徐明月非常抓瞎了——自古以来,人群会天然地向能给予他们利益的组织去汇聚。
依照组织的吩咐做事,这是所有政权产生的基础,她真的不知道如果有人连这个都不会的话,该怎么在严酷的自然中活下来——哦,这是非洲,大概物产实在是太富饶了,怎么样都可以活,大自然才没有把这些完全欠缺组织性的人给淘汰掉......
虽然很费解,但事实的确如此,经德依娜指出,德伊本承认,麻林地国内,的确存在对买活军不满的声音,理由也有很多,买活军虽然带来了很多好处,但对百姓的管束也很严密,对于自由奔放的当地居民来说是很大的束缚。
比如说,买活军严禁掳掠同胞做黑奴贩卖,德伊本对这件事也抓得很严格,如此就动了原本活动在麻林地领地和其余国家,在其中游走经商的斯瓦斯里商人的蛋糕。
这些人是没有什么国家意识的,也不怕买活军的报复,和麻林地的百姓往往还沾亲带故。更重要的是串联起了北非和大食、奥斯曼的势力,麻林地不许捕奴之后,奴隶商人少了一大片猎场,货源减少,黑奴价格上涨,买主当然也跟着不满意。
“再加上这些年来,麻林地的后代中,信仰星月教的越来越少,这也让他们的父辈不满,认为是我们的教育出了问题。这些人,是不是都参与了奴隶买卖,不知道,但他们亲戚多,势力大,收入也受到政策影响而下降。现在虽然还镇得住场子,但我怕小砲、火铳这些利器运来之后,军队势必要扩张,到时候......”
上一篇:别人朝我扔泥巴,躺下讹他三万八
下一篇: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