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御井烹香
除了这些以外,还有各地的特产,份量倒是都不多,很显然是带了一些本地出产而不在买活军求购广告上的货物,过来试水的。用具有竹器、木器、漆器,百工之物有金银三事、工巧银簪钗环,甚至连通草花都有人卖,显然就是随意拿来塞在船里的,还有各种居家的器皿。木材也有卖的,但很少,远距离海洋贸易,要放木排很难——倒是还有人卖船的。
吃食上也有人卖,多数是调料为主,油盐酱醋甚至有许多是郑地虎都陌生的,油就有小磨香油、菜籽油、花生油,还有一种什么棕榈油,酱更不必说,洋洋大观,川蜀的酱油,沿海的虾油鱼露,醋是山阴和镇江的老陈醋,虽然份量都不多,但胜在品类齐全。甚至连孜然、胡椒都有,只是价格颇为昂贵,也不知最后能不能卖得出去。
除此以外,便是一些便于保存的食物,如金华的火腿,北方的清酱肉,广府的竹升面——郑地虎始终很怀疑这是缴获得来的,但既然买活军说是昨日到港,便也姑且相信了。又有银丝挂面、线面还有面粉、米粉、米线干,并各种糕点。那吏目足足抄了两三面黑板,这还不算完,又推出了一个黑板,倒是已抄好的,上头写的郑地虎一看就明白了,毛衣毛裤、蜂窝煤……都是买活军这里自产的商品,大概也是昨日从别处运到云县的,有账目先到,便可以提前地抄出来,做好准备。
等黑板都推出来了,十几个女吏目又走了进来,个个手里都拿了一把算盘,在圆厅中央的长桌后坐了下来,身后又竖着小板子,写了‘甲1-3列’这般的标号,郑地虎看了一眼便大致明白了,“哦,一人管这几列的商品,这是要扑买?”
小徐拊掌赞道,“大人聪明,咱们这里是不允许公开喊价的,一般都分两次竞标,上午一次,第一次竞标结果出来后,可以考量两个时辰,下午再第二次竞标,如此得的价格,便是最终结果。”
这是前所未有的办法,郑地虎一时很难说这是好还是不好,因他从未做过这般的生意,便是在十八芝里,他也不管贸易。更让人可恨的是,他带来的银两是不能随意动用的,要做赎船使用,否则便是买了货物来,又该如何运回去呢?
如入宝山而空手归,这让他的心情相当沮丧,但即便如此,热闹不能不看,见识不能不增长。郑地虎往后一靠,妒忌地看着其余商人交头接耳,和自己的帮手或是同行热烈讨论着该如何填单,同时也思忖着这对买卖的影响——且不说主事者,如果他是商家呢?他愿意来这里做生意么?
郑地虎立刻发现答案是显然的,这个交易大厅的存在,极大地便利了买卖,而且省去了许多对于人心的估量。有些像是市舶司,但又不太相同——他所接触到的市舶司,主要还是在管朝贡海外贸易,而且他们并不主动撮合交易,只是起到一个见证的作用,几乎便只是各色官僚捞钱的一种手段而已。和此处不分官私,一体撮合的贸易还是太不一样了。
“这里报的商品数量、质量,都是经过买活军点算的吗?”他便问小徐。
“自然,都是我们上船去抽查的,而且所有在此处达成的交易都要分几个步骤……”
在小徐的介绍下,郑地虎大概明白了过来,首先这些船只到港之后,要立刻如实申报货物与船员的数量,所属的商行等等。之后,如果他们能拿的出原有的商家文书,便可继承上回到来时的政审分——就算丢失了,只要东家都还是原来留下手印的那人,也可以来交易行付钱查找底档,再补一份。而政审分比较高的商家,有时候便可以享受免检的权力,直接登记自己的货物数量、品级,以及心中的底价。
如果他们带来的货物,是常见货物种类中的一类,那么会有扑买的指导底价,每十天买活军也会抄录出平均成交价,这都是可以花钱买来的信息,帮助商户确定自己的心理价格。随后,商户便面临两种选择——第一种就是等买活军的码头空闲出来,搬货上岸入库,这样他们就有了和底价相当的一份支票本,第二种则是不必等待入库,和郑地虎一样,需要在钱庄中存一份保证金,才能拿到支票本。
这支票本是相当重要的,郑地虎发觉在这里起到了飞钱、银票一样的功能,还要更灵活一些,因为银票是固定了面值的,使用起来也并不是特别方便,支票本在做生意时可以开具相应数目的支票,无非只是要做一做算术题而已。按小徐的说法,如果政审分很高,买活军还可以提供融资服务,只收取不多的利息。
如此一来,倘若一个政审分达到了50分的商户到这里,他的货值是五万,按政审分还可以再融资五万,那么货上岸之后,一分钱不出,他就有了十万的支票本。他在买活军这里把十万两都花了,买走了价值十万两的货物,只要这里验收合格,双方签字按了手印,商户本人便可以扬帆起航——这就节省了不知多少的时间,只要在时限内他能返回把钱还上就行了。一来一回,船就等于是多跑了几个周转,这里积累的利润便相当的可观了。
如果是没做过大生意的后生小子,这时候便要问了——难道买活军就不怕他们一去不回吗?下回换个人来做生意,从头积累政审分不就行了,这里可是白占了五万两银子呢!
但郑地虎好歹是鸡笼岛首脑,他是不会问这么无聊的问题的,像是他们这种敢放债的势力,就没有怕收不回来的。若不是把你调查得底掉了,也不会给你放五万的债,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你走,你能走去哪里?你老家不要了?你从此后再不回敏朝了?但凡你背后的东家还在这东海混饭吃,买活军就有得是办法叫他们连本带利地吐出来。
“这倒是好办法。”他没有吝惜自己的夸奖,“不管是现银还是货物,总有东西担保,就少了许多疑虑,货物交割和银钱交割是分开的,这一点尤其好。”
这是真正接触过如今的海上贸易才有的见地,卖方是见支票给货的,关于兑付和□□的疑虑,都被买活军官方承揽了过去,这里就省了无数的担惊受怕,要知道,在别处,很多海商根本不和陌生人做买卖,为何?就是怕你拿了货不给钱,或者给假银子,仗着背后有靠山,可以拉偏架,堂而皇之地来贪你的货!
哪怕就算兑付的白银不造假,贸易也顺利地进行,现在很多商船做生意也都是做两手准备的——既要做出港后被抢掠的准备,有时候也做准备出港后去抢掠别人,一艘船能在港口赚到多少钱,由许多复杂的因素共同决定,包括但不限于东家的精明,船只的火力,背后的势力以及莫测的运气。海洋贸易的利润的确惊人,但这种钱真不是人人都能赚。
当然了,被抢掠的顾虑,在云县也还存在,但除此以外,别的疑虑都被扫空,那商户顿时就觉得生意很好做了。货物交割、验货完成之后,有了双方的签字,才可用支票取钱转账,而买活军作为官方的确也大公无私,他们自己内部都经常清扫吏治,调换主持贸易的吏目。
难怪云县港口这么多船只停泊,恐怕长溪县的船也不会少……郑地虎心中发紧:这又是十八芝很难学习的办法,而且极为有效,恐怕长此以往,云县、长溪县……买活军的港口,将成为远东贸易的乐土!而买活军这里,别看千辛万苦地撮合交易,好像没什么收入,但他们来钱的路子,便是郑地虎粗看就有两条,第一条,是那种刚把货搬入仓库,还没来得及出售,便以支票卖货离去的商家——他们等于是将自己的货物以扑买底价卖给了买活军,割让了这部分的利润,而这里的赚头可就不好说了,多起来翻倍都是有的。
哪怕便是这部分的货物,都是平进平出,买活军光是从交易中抽头也赚得盆满钵满了,更不说物资如此丰富,对一个政权来说意味着什么?
就说今早,那踏着长板汇入关内的人流,不都是十八芝渴望的人口百姓么?他们实在需要人口在鸡笼岛拓荒种地,但哪怕是老家泉州晋江也很难找到百姓们,老百姓们安土重迁,不是几句话便会抛下一切和你去闯荡的。而要说五湖四海那些活不下去的流民……却又觉得不是同乡,恐怕人心不齐,不好管束……
但买活军是不介意这些的,他们本就是流民起家,对收用流民毫无顾忌,甚至还远上东江岛搬迁人手——他们还格外喜欢收用外间活不下去的女娘……郑地虎意识到这也就意味着在买活军治下,可以做工的百姓要比外间更多。读书识字的人也比外头要多得多,而他现在逐渐意识到这对统治来说是多大的优势。
十八芝……真能和买活军相比么?哪怕,哪怕在火器和船只的水平相当,但,就说这治理领地的水平……
他的气势便更加胆怯了,郑地虎约束着思绪,不再去想这些,决定把这些交给大哥郑天龙处理,他只还是关心眼前的贸易,见众人似乎都商议完了,陆续上去交了自己的报价单,不由问道,“别的也罢了,皮棉等物,你们如何不自己留一些呢?却都在这里扑买?”
小徐奇怪地看了郑地虎一眼,问道,“这些皮棉煤块,除了我们买活军以外,又有谁要呢?”
“……”郑地虎无话可说,他发现自己的确被绕进去了,这种东西哪怕不贵,别家船只也是不要的,他们肯定会选更畅销,单价也更高的瓷器、茶叶。就算是找压仓物也该找盐、糖、蜂窝煤这种硬通货,皮棉这样的东西,只有买活军需求,别处还真不是很缺,他们又没有梳棉机,买回去做什么?
“之所以放在这里扑买,只是因为我们治下有一家以上的纺织厂,原料与其分配,不如扑买。”小徐便介绍道,“至于那些治下独一份厂子,他们所急缺的原料,是不会来到这里的,都被我们官买去了,能运来的商家也有政审分的补偿。譬如说牛,虽然难运,但运来就有加分,所以各家都在致力于搜求,甚至许多地方都开设了专门的养牛场。”
郑地虎便顿时想到了上个月从晋江传来的闲谈,那里似乎的确有好几家养牛场新开设,如今他才知道原因。
“果然考虑得周全。”他彻底无话可说了,几乎是搜索枯肠地寻找着这制度中的另一处漏洞,想了半日,看着诸多商家逐一上台提交报价单,只能想到一个不算漏洞的漏洞。“若是我今日在这里扑买了十吨雪花盐,明日要再挂单出售,也能办到吗?”
会这样问,也是因为估算着一日到港的货物,不该有黑板上挂出那么多的数量,应当有不少是往日积存下来的。小徐听了,便也笑道,“贵客果然脑子灵活,可以是可以的,不过也有限制。”
“比如说盐、糖这样的大宗货物,每日的扑买底价是不一定一样的,可能贵客手里的盐是八文一斤买的,但第二日我们的扑买底价便是七文,那你也只能以七文上板,若被人以底价买走,一斤便亏了一文。”
别看一斤只一文,这种大宗交易,一手很可能就是十吨,郑地虎脸色不觉凝重起来,缓缓点头,“如此倒是避免了囤积居奇。”
“是了,”小徐也道,“至于有些小货,数量本来就少的,不在我们的名录内,倒是可以自行报价,比如这些金银首饰,这完全是随行就市的,或许您扑买到手了,打开一看,觉得还能卖得更高,便在我们这里花点小钱上板,同时自行物色买家,邀他们来参加拍卖,又或者是顺手办些别的事,等到启航之前,卖出去那就是卖出去了,卖不出去便来撤板走人,余裕自如,非常方便。我们这里去年以来,有不少商户便专做这样的倒卖生意,倒也能赚点小钱呢。”
郑地虎听了,也是大为感慨,道,“这是自然的了,若是本钱厚,有眼光,这或许比走海更赚钱呢,只是这一行赌性更重,非得要熬得住、把得牢、亏得起,方才能做得。”
又道,“若是我,来了这里,头三天我也不做生意,只要看行情价,再出手买卖。否则买卖得急切了,是要吃亏的,尤其是出价扑买,这其中学问很深!”
小徐见他对这生意也很是在行,便也笑道,“确然如此,我们还针对这新客商有收费的培训课,叫做模拟扑买,虽然一节课要五十两,但确实是物有所值,贵客可要尝试一番?”
此时台上已开始报价第一次扑买结果,郑地虎放眼看去,除了皮棉等物,完全由买活军垄断的货物之外,其余自由扑买的货物,价格都有相当的上浮。粗略计算,刹那间便是几十万两的数字叠加上去,真不由得暗中咋舌——自从进了云县,真觉得钱不是钱,连自己都是大大开了一番眼界。
又听得小徐这样介绍,虽略觉五十两银子很贵——他已很少觉得有什么东西是贵的了——但也知道这钱可非花不可,当下便爽快道,“这是自然!这班是随开随上?”
小徐道,“这倒不是,班是五日一开,要到后日才开的。您这会儿有了空闲,若不扑买,是想找客栈安顿下来呢,还是随处逛逛,买些土仪,还是去看望老兄弟们?”
若不是他这一说,郑地虎几乎便要忘了这事儿,此时忙起身道,“自然是去看兄弟们,他们现在何处?彬山挖煤么?”他倒是已对彬山留下印象。
两人一边说,一边就走了出来,郑地虎心里还牵挂着扑买最终的结果——其实他也不买,就是看了个开头,便对结果非常好奇,叮嘱小徐,请他务必不惜使费,也要买到之前所说的商品成交价格表。两人一边说,一边走出交易大厅,便见到只有两个兄弟候在外头,其余人的身影都随人流一起,消失在街道附近一处院子中,郑地虎还能见到几个兄弟的背影,又有刚才船上留意到的大汉,也混迹在其中。
“?”这是在做什么?调虎离山,分而治之?
疑心尚未浮起,小甘、小吴已迎上来,叫了声二哥,解释道,“他们去上扫盲班了……说是入关的水手人人都要上的——连二哥你也要上。”
“!”
郑地虎震惊了,不由求助而又无助地望向小徐,小徐双眼笑眯眯的,依旧是自然地道,“确实如此,今日还要去看望兄弟们,便暂且没有安排,明日起,贵客不论去哪里,都需要完成半日的学业……”
他依旧是那么贴心而又亲热地宣布,“贵客,扫盲班没有毕业以前,是无法蒙得六姐接见的哦——”
第146章 谢双瑶配饭
“那他去上了没有呢?”谢双瑶一边吃饭一边津津有味地听故事, 她还挺满意于郑地虎的消费手笔,在浴场没留神超预算消费的老板很多,但之后还舍得花五十上模拟班的人, 可以说是真正有魄力了。“不愧是十八芝的老二,挺大气的, 是应该给他一点好脸色。”
“扫盲班和模拟班都去上了,而且扫盲班还去的是晚场,一天都没浪费。”过来做汇报的是张局长,他最近调岗来云县统管治安,像是郑地虎这样身份非常特殊的人员, 接待由一波人负责,但情报是归他来汇总的。“的确很有眼色, 学习能力也很强,根据他自述,他会说十几种方言, 弗朗机人话、东瀛话、荷兰话,都能熟练交流,因此郑地虎对学会拼音是很自信的。”
“那是。”谢双瑶可不会小看十八芝, “他去看老部下之后什么反应?”
“我们也没虐待那帮人, 都按一般战俘的标准对待。”买活军对没有结下血仇, 本身名声也不是很臭的俘虏, 都和当年对马百总是一个态度, 做活即可,还给他们上认字班。“他们在我们这里, 吃得好, 睡得好, 还能上课, 都胖了,个把海盗还长高了。郑地虎没什么可挑剔的,只提出可以让他们去船场做活抵债,并保证在谈判结果出来以前,他们是不会逃跑的。”
这些海盗倒不至于吃不起饭,但在海上吃食歇息不可能和陆上一样好,过来修路之后,饭可以随便吃到饱,这一点是海上无论如何都比不上的,吃胖了挺正常。买活军这里不让他们去修船造船,其实也是因为怕他们夺船逃跑,既然现在有了郑地虎的保证,似乎便也可以让他们靠近大海了。谢双瑶翻阅了下报告,“哦,现在他们都可以不带麻绳做活了啊?那要去海边还要栓麻绳,恐怕未必愿意呢——说不定还有海盗希望能留在咱们这里,不跟郑地虎他们回去了。”
一开始,这批海盗干活时是要在脚踝上栓麻绳的——这是地主对付庄客和农奴的老招数了,麻绳一米多长,走路是不太有妨碍的,但狂奔很容易被绊倒,这就杜绝了乘机逃跑的可能,便是逃出去了,这样的奴隶也是一眼便被识别身份,因为麻绳往往泡过水,很不容易割断,这些奴隶便是逃走了也只能潜藏于荒野,很难再回归到村镇中去。
在买活军这里,由于经济繁华,治安井然,百姓们对于这种逃犯的态度自然是更警惕而敌对的,因此吏目们便很敢于启用俘虏们去做活——目前来说,经常是让他们去种地,以此来抵消很多农民冬日进城做活的影响,这样土地就不至于完全荒了,少了冬季的作物出产。让从远方过来,还没来得及分田的流民,以及俘虏,先种一季越冬作物,是这两年来比较普遍的作法。
延平府中,就有不少郡王府的家丁们现在正在长溪县做活认字,对于其中没有太多劣迹,没轮上处死的那些,买活军的计划是做完三年的苦活,初级班毕业,便可以放他们自由。而被海军抓回的鸡笼岛海盗,则被安顿在了云县附近,也是路修通了的几个村子里,郑地虎这才能下午去晚上回,谢双瑶觉得有海盗不愿返回鸡笼岛也是可能的,鸡笼岛那里的农业生产条件还相当原始,当然和买活军这里不能比了。
“他们其实都挺机灵的,也知道没有结下死仇,有被赎走的可能,便彼此看守着,也保证了不会逃走。扫盲班都上得很积极,”张局长对这批海盗的评价不低,“这倒也是自然,能跟随郑地虎出海的,本身都是海盗中的尖子。其中许多人都会说多国语言,甚至还有东瀛孤儿。”
一艘俘虏十艘,光水手就有五六百,出一些人才的确不稀奇。对这些海盗的审讯也是很有价值的,由于买活军问的都是一些奇奇怪怪的问题,比如他们的伙食,又或者是婚配情况,水手们的戒心并不强,多数都如实回答,买活军这里也轻易地推出了一些宝贵的信息:十八芝麾下的人口构成,鸡笼岛的开发程度,甚至还有他们如今的战略意图与痛点,这些都是通过侧写数据估算出来的。
虽然对郑天龙后续的发展轨迹心里有个大概,但这也不是什么游戏,会把细节数据写在面板上给人研究,谢双瑶也是查阅了报告才知道,现在十八芝还算是刚刚起家的阶段,虽然还很有钱,但远没有那么有钱,别的不说,鸡笼岛上的居民大概也就只有数百,还处于初期垦殖阶段。此时他们和岛上的荷兰人关系也还满不错的,因为十八芝中不少海盗都是荷兰人在东海的买办——不过如今郑家在晋江已经是很响当当的招牌了,郑天龙还有意回老家去修祖宅,去年甚至还去泉州参加了天妃大祭,也是平安来去,没有受到任何留难,可见其在东南沿海一带的威势。
招安的话,也是有在谈的,这一点海盗们都很清楚,因为他们正是护送二老爷来羊城港做这事的,朝廷的意思,是希望能有一支势力来清扫海面,肃清那些行事恶劣的小海盗,作为水师的补充,而这人选除十八芝以外还有谁能担当呢?这几年来,十八芝屡经火拼,已将无数小海盗,或是吞并,或是抹消,原本还和十八芝有一争之力的王家,又遭了天罚,有一支船队全然消失无踪,这便是时运站在了十八芝这里的证据。如今海上其余人家,都已经无力和十八芝争锋。在海盗们来看,下一个海盗王已经毋庸置疑,便是从长崎一路火拼到吕宋,都不会有丝毫畏惧,战无不胜的天龙郑一官!
说实话还挺招人馋的……
谢双瑶也没问这些海盗对买活军的军事力量怎么看,现在身为阶下囚,人家很难给出客观的答案。不过她也并不想和郑氏兄弟火拼,还是觉得黄谨的收服提议比较香,理由当然有很多,最有份量的便是郑家现在拥有规模最大的华裔远洋水手群体,而且航行范围极大,在整个东亚的船厂人头也都很熟,对于现在连河船工都想要的买活军来说,这笔人力资源就是最宝贵的财富。
“眼下我们的高层里没有太多十八芝的仇家吧?”为了慎重起见,她再确认一次。“沿海的百姓们呢,有没有什么区域和十八芝有血仇?”
“那倒是没有,”张局长如实说,“按俘虏的说法,以前十八芝都是在长崎那一带跑贸易的,跟随大华商李旦做事,他们那批人,不会到岸上劫掠百姓,嫌油水不足,都是在海上黑吃黑,而且叶落归根,颇为照拂家乡,在闽南的人望是很高的。”
以如今敏朝禁海的形势,可以这么说,在海上跑的船就没有什么无辜的,黑吃黑是常态,掳掠地方——如果掳掠的是东瀛吕宋,那都还算是相对好的,谢双瑶也不觉得自己能找到一支纯白无暇的海盗军,不会对十八芝所有人的过去寻根究底,她点头说,“那就是可以吸纳的了。”
买活军现在对于一些外部势力,是予以坚决剿灭,还是给予融入买活军的机会,主要的判断标准是和他们自己的势力有没有死仇,比如说延平郡王,在本地鱼肉百姓,剥削过甚,留在本地的龙子凤孙就没什么好结果,恶贯满盈的那些被当场处决,其余人送到矿山为奴,年纪小于十岁的则打散了送到各地的矿山奴营中做杂事,不过也给他们上学的机会——在买活军这里,只要不当场处死那就一定都是要上学的。
这些孩子服务了十年之后,是有机会转为平民的,其余人就要看自己的运气和表现了。说实话,谢双瑶也知道这个政策不是特别的公正,会出现做了一样的事,但A因为有仇家在买活军内能发声,B的仇家已经死完了,如此A被治罪,而B成功融入买活军的现象。不过她追求的也不是彻底的公正,而是有效的统治,因此便只能这么接受了,只能说不管什么时候,运气都是实力的一部分。
“郑地虎已经知道那一战的始末了吗?”她拿八卦配饭还是吃得很香的——因为在云县的关系,物产相当丰饶,又有海鲜,这顿饭很丰盛,有烧黄鱼、蒸青蟹,还有在冬日很难得的暖房鸡毛菜,汤是紫菜蛋花汤,不在海边现在可没有新鲜黄鱼、青蟹吃,现在买活军往外卖的多数都是咸呛蟹,渔民在船上就做了起来,因有雪花盐,倒是比外头的味美,也相当畅销。
黄花鱼只下了一点酱油,起锅时淋一小勺镇江香醋,鱼肉蒜瓣一般,块垒分明,而且一点刺没有,鲜美异常,鱼汁淋在白米饭里也是美味,张局长已经吃饱了,而且中午吃的也是黄鱼——谢双瑶吃的也是食堂菜,只是她最近实在忙,是小吴帮她打回来吃的——但他看谢双瑶吃饭还是有些吞口水。
“知道了,他下午反复问的主要就是那一战的经过。”说到这里,张局长也不禁有一丝笑意,“估计是没想到射程和精确度会带来如此碾压的优势,这一次回去之后,不管怎么样他一定会和天龙禀报,以后我们的船只应当不需要惧怕海盗了。”
这就是技术代差的威力了。现在十八芝乃至荷兰人、弗朗机人的船上,普遍使用的火.炮都是红衣炮——这实际上已是这时代最先进的火炮了,敏朝现在还造不了,官军这里,前些年千辛万苦地从壕镜的弗朗机人手中购买了不少红衣大炮,并在宁远守城战中发挥了很大的作用,甚至连徐子先大人的下野,都和红衣大炮有一定的关系——不过这是题外话了,总之,弗朗机人对壕镜的占据,之所以得到朝廷的默认,便是因为壕镜有他们的炮厂,而且他们也愿意卖给 朝廷。
这种红衣大炮,比敏朝从前所用的那种轻型前装,甚至是枪、炮不分的小炮,固然是先进了许多,用以守城,‘血肉横飞,几无可制’,但也相当沉重,只适合大规模会战,若是在商船上,并不能布置过多,否则吃水太深,商船就无法载货了。不过葡萄牙人、荷兰人都有以类似火.炮武装的战舰,在吕宋一带耀武扬威,维护本国船只的通行权,并对过路的敏朝商船收取保护费,此时在南海,如果不做两国的买办,是很难自由通行的,其原因便在于这红衣大炮。
自然了,这样的军国利器,朝廷的匠作也在全力仿制,这也是徐子先在朝时所竭力奔走推行的‘西学’之一,这位老大人能在下野后举家投奔买活军,真不是没有缘由的,在朝时他就是颇令人侧目的西学党,和西林、阉党的关系都不紧密——对于其余西学,朝廷的态度极为保守,但他们尚且还是承认,这红衣大炮的威力要比自家的所有炮台都大得多。朝廷在造炮上,实际上已落后于外夷不少了。
而在谢双瑶这里……她可以选的就很多了,谢双瑶采取的是跟随战术,她是这么选择攻坚目标的:永远比主流先一代。比如说,现在以及未来两三百年内,流行的都是这种射程最多1.5公里(精确射击距离大约是1公里),重量一吨的前装炮的话,那么她就会在自己能搜索到的材料里,选择介绍最完备,工艺(看着最简单),射程大概3公里(精确),重量在700公斤到1吨之间的后装炮进行仿造。
科技树是得一步一步攀的,制造第三代机器,大多数时候都要用到第二代工具,并不可能一飞冲天。从省时间的角度来说,这种提前一代的策略是比较容易贯彻的,在工艺上也好实现。以纺纱机、梳棉机和飞梭的复制为例,实际上工艺储备都已经成熟,缺少的就是一个点子,这种就很容易地复现出来,几乎没有遇到什么难关,毕竟是按图索骥,这要都能错就离谱了。而高炉炼铁这种比较超时代的技术就攻关了五六年——蒸汽机这种,本时代已经在西方有应用的机器,由于本土几乎完全没有储备,复现的过程也是磕磕绊绊。
就红衣大炮的制造来说,敏朝这边的技术储备是完全够用的,甚至还能做一些创新,比如把铸铁炮改为铁芯包铜等等,朝廷的效率低,那是因为他们人浮于事,真正到技术派上台,还是能够迅速实现自产。而买活军这里,开设了专门学校之后,又招揽了许多江南工匠,楚大财从蒸汽机这里抽出手来,半年下来就试制出了谢双瑶挑选的阿姆斯特朗炮——她载过这个炮的资料文献还完全是因为这炮在二次元里很有名气……
一旦炮制出来,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这种带了轨道,能够调整射击角度的跨时代红衣小炮,打十八芝船队不是吊打?人家还没进入炮击距离,这里买活军就直接把桅杆轰断了,以一当十并不是传说。买活军击沉了两艘之后,其余船只就意识到无法通过炮战取胜,凶心大起,想要以多欺少,迅速靠近打接舷战,但他们不知道的是红衣小炮和大炮相比,没有炮膛复位、降温的程序,发炮速度更快,而在海上不管怎么迅速,靠近船只的时间也是按小时来算的,靠近了那不就等于是送菜吗……
主桅杆被打断,机动性极为下降,而且船是无法远航的,除了两艘船只因为损害严重而沉没之外,其余八艘敌船只能被困在海域中,等着买活军用传音法螺通知同伴赶来……整个过程没有别的海船发现,因为他们是随着买活军进入外海,并不在常规航路上。而且等后续支援到的时候,这数百水手已经基本水尽粮绝,只能主动扯了裤腰带,绑着双手,依序上船投降了……
相信只要郑地虎了解过这一次遭遇战的详情,便可意识到十八芝实在是不够买活军打的,不过谢双瑶还是决定给他一点时间去充分接收消息,她咽下嘴里最后几口饭,又喝了两口汤,满足地叹口气——郑地虎在浴场被宰的滑稽戏真是很好的下饭菜。
“来先搞定SSR吧。”她说,看了下手表,起身去特意空出的体检室,“徐子先他们已经到了吗?把人请进来吧。”
第147章 体检是一种特权
“来了!”
一声招呼, 谢六姐龙行虎步地便走进了屋里,对着徐子先、李我存以及徐夫人挥挥手便算是打招呼了,“坐吧, 把外套脱一条袖子。”
这……
虽然昨日已经蒙谢六姐接见过,并且还寒暄了几句, 慰问了一路以来的辛苦,算是彼此认识了。但买活军这里的礼仪,还是让徐、李三人有些惶恐——谢六姐在县衙里走动身边似乎是不带亲卫的,只有一个随身文书,这文书虽然是年轻男性, 但看起来也不像是谢六姐的娈童……而这‘体检室’内原有的几个买活军吏目,对谢六姐的出现似乎也很泰然, 有些人站起身微微点头,有些人打直了身子,脚跟相碰, 便算是行过了礼仪,都并没有下跪磕头,于是这三人便陷入了尴尬中, 因为他们恐怕是学不会这种新型的礼仪, 但却又不知道该作揖还是磕头——或许也不那么想磕头。
“六姐这里, 一般民众见到她行注目颔首礼就行了, 我们买活军是礼仪平等的。”
在他们身边, 专管接待的谢向上便善解人意地解释了起来,“您几位这里坐——”
三人便被引到了长桌后头, 桌上已经摆了一台方方正正的‘仙器’, 这屋里有许多让人眼花缭乱的仙器, 都是几人前所未见之物, 徐子先首先接触的是这台方方正正的小‘机器’,和他曾见过的传音法螺是一样的材质,只是颜色不同,连了一个黑管子出来,尽头则是一个袖套一般的东西,谢六姐站在长桌后头,正对屋里的吏目解释着什么,仿佛是在告诉他们这该如何使用。
“这是血压计,用来测试血压的。”谢向上在一旁说,“这些都是我们买活军的医生——您见到的这就是第一个发现了牛痘的雷医生。”
三个新来的大人物便立刻要站起来——他们对雷医生是很崇敬的,对自己的身份地位则有一种自谦的心态,并不以为自己能有什么倨傲的资本。“原来是雷医!”
雷医生年纪很轻,留着寸头,肤色微黑,看着人很干练,他对三个新人客气地点了点头,请他们不要多礼,注意力泰半仍集中在那台仙器上,“血压的标准值是多少呢?是刻在上头的这个数字吗?”
“差不多是这样。”谢六姐说,其余人顿时开始瞄着仙器记起了笔记,“血压低一般来说是营养不良,血压高的原因比较复杂,有些时候是遗传性的,有些时候是太胖,吃得太咸,饮酒过多,都有影响,总的说来这个病是富贵病,家里饮食比较好,自己比较胖又很少从事锻炼的就容易得这个。”
“《赤脚医生手册》里没有高血压,主要是因为苦日子的人很少得这个。一般你看那些特别爱吃肉,自己比较胖,又老抱怨头晕头疼的,他们就有高血压的可能。卒中的人一般都有高血压的,后遗症一般是偏瘫、失语等等。”
她说得简略,也不是特意对三人说的,但徐、李三老半点不觉得被怠慢,甚至还巴不得多听一些,李我存更忍不住插口问道,“所谓‘头风’,便是这高血压吗?而血压这压字又是如何而来的呢?”
谢六姐对他们并不特别冷淡,也没有特别的亲昵,是一种平和亲切的态度,她笑着说,“头风里十成有九成是高血压,血压这两个字是和水压、大气压对应的——我们在物理教材中有介绍过压力的概念,李老对此应该还有记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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