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御井烹香
至于常识班,教导的都是买活军这里的规矩,若是违反了,那要送去彬山做矿奴的,因此大家的分数都很高。语文和数学这两个科目上,卡的人也不一样,比如这批差不多同日入学的同学里,张宗子的算学第一次考试就是满分,但语文不及格,他执着地用外头的‘繁体字’答题,而且在拼音的标注题上丢了很多分,因为张宗子家说的是金陵官话,读音和拼音是不一样的,而且他拿到买活军的教材之后,阅读买活军的简体字并没有问题,便从没有系统地自学过拼音,导致拼音基础很薄弱,而且现在说话也带有浓厚的口音,旁人也不是听得太懂。
郑地虎就不同了,他语言天赋的确好,语文考试第一回 就是满分,但对算学实在有些棘手,他接触到太多数字了,由于十八芝内部的账本是用苏州码子的缘故,郑地虎这里常看的数字就有苏州码子、东瀛数字、繁体数字,有时候还要跟着荷兰人看罗马数字,买活军用的这种‘阿拉伯数字’从前是不太能接触的,还有许多新奇的数学符号和规定,郑地虎第一回考算学就没有及格,常识分数也很低,这半个月来知耻而后勇,倒是考了个很不错的成绩,此时洋洋得意地去领了试卷。
“郑地虎,语文99分,算学86分,常识100分,扫盲班毕业了,要继续上初级班吗?”
“学!”
横竖无事,也不知道六姐什么时候有闲功夫接见他,郑地虎也是破罐子破摔了,学呗,为什么不学?小时候跟着大哥浪荡飞扬,只觉得读书无用,如今到了这个年岁——倒依旧觉得那些之乎者也的圣贤书,虚伪得很,其实无用,但买活军这里的学问,也让郑地虎觉得很有学一学的必要。
读书使人明理,这话真不是浑说的,年岁渐长,郑地虎也逐渐发觉了学习的好处,这些知识,哪怕是扫盲班的知识,也让郑地虎感到头脑仿佛逐渐地更加清醒,甚至对报纸上的消息也能领悟得比平时更快捷了。
——说句题外话,他本是个最不喜欢看话本的人,觉得还不如搂着粉头作乐呢,在他心中,只有玩不了旁的穷措大,才会寄情于文字,但上完扫盲班之后,郑地虎不知不觉就迷上了看《蜀山剑侠传》,还有《斗破乾坤》,也叫人买了几套回来,他那些手下,个个也都要上学的,原本大字不识几个的,认字之后抱着《斗破乾坤》看得不亦乐乎,得了闲还要去茶馆听人说里头的章回,俨然也是乐不思蜀,半点都没有着急回去的意思。
郑地虎这个班上,学习速度也是分出了快慢,大部分学生很难在半个月内毕业,一个月内毕业的,如果不是郑地虎、张宗子这样已经在‘外头’接受过教育的,便是郝大陆这般的聪明人——他们一家倒是都不错的,郝大陆的娘,四十多岁的人了,居然半个月就考过了扫盲班,要不是小脚,早就找到好工作了,而郝大陆的义父、义妹,上了一个月以后,也和郑地虎一起通过了考试。
其余比如郑地虎的手下,郝大陆同船的那些船工,三科里反正总有一科是拖后腿的,恐怕还要再上一个月才能毕业。大部分人——就算是郝大陆的小脚老娘,都选择去初级班继续就读,一开始郑地虎是很吃惊的,他在外头可没见到这么多一心向学的老百姓,大多百姓都愚笨短视得很,如果不是来了买活军这里,郑地虎甚至不相信百姓们普遍有扫盲班毕业的能力,他觉得大多数人都大字儿不识的现状,是和他们的天赋匹配的。
人的好奇心就是这样,随着了解而不断的滋长,郑地虎原本对买活军的认识,只是‘三省交界处有些本事的草头王,现在开始插手海运’,但随着他来到云县,待了一个月,郑地虎已经完全沉浸进本地的生活里去了,他觉得自己在买活军这里的一个月,学到的比在羊城港的两三个月都要多得多,改变也要更大,郑地虎现在竟对平民百姓的生活也关心了起来,并认为这是鸡笼岛发展的一大关键了。
为什么买活军的百姓们这样地有学习的热情呢?是因为大多数收入高的岗位,都有硬性的规定,必须要初级班、中级班毕业才能担任,而一些管理岗,上头的吏目基本都是彬山的老人,最次也是云县、临城县这些已经被占领了好几年的地方出来的,便是因为只有这些地方出来的百姓,有考过高级班的可能,重要岗位都是由高级班加上政审分来进行筛选,这是买活军这里的特色。
人往高处走,但凡想要上进,那自然是要读书喽,而且,半日工和一日工的报酬是相差不多的——买活军这里,人们一天大概在外活动十四个小时,往往是上四个小时的学,再工作五到七个小时,以此来收取报酬。日薪是以这一点为基础来进行计算的,那么如果有人不上学了,改为上全天的班,他的收入也并不会变成原本的两倍,而只是原本的1.5倍,甚至只有1.2倍,差距并不是很大,至少买活军自己的工厂和单位是严格地执行这条规定的。
其实在郑地虎看来,做全日工的不划算,才是很多百姓继续去读初级班的动力所在,在他的观察之中,只有那些脑子实在不灵活的农民,才会来做全日工,他们多数都是乘了农闲,赶紧地赚一些银两回去,来偿还自己买牛的欠债。而种田反正是不要求学历的,因此他们愿意做全日工——即便是如此,还有些脑子灵活的人,暗暗地在两处单位做半日工,这样可以多拿一些,一天大约多个十文的收入,不过是多花一些力气罢了,他们是很情愿的。
这样的人虽然有,但不多,因为半日工的工作时段偶然是要有调换的,做两份工的人不太好协调。总的说来,在郑地虎的观察下,做全日工的人还是很少的,只要是脑子稍微清楚一些的农民,这时候都在尽量地上学,希望能在城里找到个稳定的工作,好把一家人都接出来,完成从农民到市民的身份转变,而且以买活军现在这蒸蒸日上的势头,想办到这一点也并不难。
十八芝恐怕是很难和买活军竞争人口流入了……郑地虎逐渐地认识到这一点——他们也想搬迁百姓去鸡笼岛,而且首选的就是老家泉州晋江一带,但这一个月来,他在交易大厅里遇见了不少泉州商户,这是十八芝都无力阻止的,除非和买活军公然翻脸,否则怎能让泉州的老兄弟们有钱不赚?而有了交往,有了报纸,毫无疑问泉州这里的百姓,倘若想要背井离乡讨生活,首选也是还在一片土地上的买活军,他们甚至会指望买活军把泉州都占了,这样百姓们就有了活路,而且也不用离开家乡。
如果学习买活军,引入辽东的流民呢?这又有了籍贯的顾虑,凡是乡党,必定抱团,郑地虎还没想好十八芝该如何解决这个问题,买活军这里的经验他们借鉴不了——买活军通过鼓励分家、频繁调动、打散编组来消除乡党抱团的土壤,十八芝没有这么多腾挪的余地,而且他们搬迁百姓很多时候是以宗族为单位的,怎么可能到了地头去拆散人家一族人?双方的基础不同,连学都学不来,光看着这么多好法子,也只能干流口水干着急。
要是能请谢六姐来给十八芝出出主意就好了……郑地虎现在想和买活军修好的心思已经十分迫切了,除了这一点以外,他也很佩服买活军□□吏目的能力,从长崎到吕宋,敏朝的官府当然也没少打交道,买活军是他所见过吏治最清明的政权,以郑地虎来看,这里的官吏清廉得都有些过分了,一个个公事公办的,丝毫情面都不讲,而即便如此,他来了一个月,四期报纸上每一期都还有受贿的吏目被抓出来,送到彬山的报道。
而且凡是有报道,必定都是仔细形容,还将对家人、族人的处置大肆渲染,这完全就是促使了百姓们频繁分家,现在云县这里,大部分家庭,小孩一成年就立刻分出去单过,唯恐一人落马,连累了全家的政审分。
这谢六姐年纪也不大,怎么操弄民心民风的手腕就这么娴熟呢……郑地虎情不自禁地总犯着这嘀咕:难道真是神仙投胎带来的宿慧?
目前来说,他对谢六姐是神仙转世的传闻,已几乎有九分信了,因为他的手下闲了没事,不是去探望老兄弟,便是四处地见识着,探听着消息,也在茶馆里结交着本地的朋友,这是海盗们探听消息、缔结人脉的老习惯了,而郑地虎上课之余,也是常去交易大厅,甚至忍不住挪用了五万的赎船银子,小小地玩了几手。
他仗着自己在买活军这里要住得久,不像是别的船主着急离去,了解了行情之后,低买高卖,几回下来也小赚了一千多两——倘若不是郑地虎还有理智,他几乎都要看到另一条发财的路子了,那就是一直故意不考过扫盲班,一直见不到谢六姐,一直在交易大厅里贸易……
还好,郑地虎自制力还是强的,他知道自己第二次考试必过,这之前就把货物都交割清楚,做好了赎船的准备,这一次接到自己的成绩,望着常识卷上的100,竟有些感慨万千,半日方才对几个手下说道,“人还是要读书!”
又对张宗子招手笑道,“小张,走,今晚请你吃饭去!哦,还有郝兄弟,你和你父亲也同来!”
郝大陆的义父老安还不太会说官话,他是没有考毕业的,闻言笑得腼腆,示意郝大陆道谢,郝大陆道,“地虎哥哥,一向偏了你的好酒菜,过意不去!”
若不是同班,这些豪杰公子也难相识,不过既然同日上岸,又是同班,还在一个澡堂子里洗过澡,这便是时人颇看重的缘分,同班不几日,便逐渐互相攀谈熟识起来,人初到一地,总是喜欢结交朋友,以为自保立足,这份关系或者将来会逐渐淡去,此时的情谊却也是真挚的。郑地虎道,“怕什么,大男人不要小气,过上几年,我再来时,便要吃你的请了!”
张宗子是富家出身,他家在云县也有生意,虽然是肉票,但手里一向撒漫得很,这样的人吃几顿饭都是理直气壮的,闻言便嚷着要去吃新开的一家之江馆子,因为众人上的是早课,下午郝大陆他们还要去上班的,便约了晚上在馆子门口见,张宗子背起包,对郑地虎道,“郑大哥,下午你若不去交易大厅,要不要来和我一道补课?我有个亲近的长辈,愿意为我们先讲一讲世界地理,听说这是高级班的课程,我们这算是偷学了。”
他若说是别的课,郑地虎还要掂量掂量,上次张宗子这小子激动万分地和他说了半日,谈着自己上了什么历史课,讲到了殷商过往,又提到了他看高级版历史书时看到的什么‘商纣失道之秘’,拉着郑地虎去上了一堂历史课,郑地虎几乎没睡着!但这一次这地理课,便让郑地虎来精神了,“世界地理?怎么讲,难道这也有教材?——你那长辈是不是姓李,叫李我存,这教材别不是《坤舆万国全图》吧?”
“啊。”张宗子呆呆地张大了嘴巴,“原来郑大哥你早知道了李先生的来历吗?——你也看过坤舆万国全图?”
郑地虎几乎想给这嘴巴里丢一粒花生进去,他没好气地道,“你不也早猜到了老子的来历?我们十八芝为荷兰人办事,怎么可能没见过世界地图!”
不错,实际上此时的敏朝,也有了一版世界地图,正是徐先生、李先生都格外尊崇的利师傅带入敏朝的,名为《坤舆万国全图》,这是距今十余年前的往事了,当时的皇帝颇为喜爱这版世界地图,而坤舆图也因此小范围地流传了开来,不过,地图始终都是民间禁物,若非有些门路,是很难观览全图的,比如说黄谨,以他当时的级别,也只是堪堪听说过一个名头而已。其余那些买活军的土包子,当然是连坤舆图的名字都没听过了。
郑地虎这里,也曾在荷兰人处见到过以欧罗巴为中心的世界地图,但也不过只有一眼而已,并没有得到副本——实际上即便是得到了副本也没有太大的意义,此时的华人船队并未掌握跨大洋航行的技术,他们更想要的是东海、南海的详细海图、星图,不过既然买活军也开了世界地理课,那郑地虎当然是极想要去听一听的,他把张宗子肩上的书包往几个手下那里一丢,揽过张宗子的肩膀,亲热地揉了揉他刚长出来没多久那毛茸茸的短发,笑道,“好兄弟,多谢你想着,这课程正适合我们这些臭跑海的,能不能打个商量,让我这几个兄弟也去蹭蹭课,他们就站在后头听,一句话都不多说,也不占地方,能行个方便么?”
张宗子极力挣扎,脸依旧被郑地虎挤在肩上,压得变形,他叫道,“郑大哥,我好心请你,你怎么反而欺压我!若再揉我的头,你那些兄弟便不能去上课啦!”
旋又渴望地问,“郑大哥,你的手劲这么大,可有什么独门绝学在身上吗?我能和你学些强身健体的功夫吗?”
两人笑闹了一会,张宗子正要将郑地虎引去校园深处的一间小教室,忽然外头又走来了几个吏目,叫道,“郑地虎郑老爷可在此吗?快和我们去罢,你的成绩出来了,六姐下午正好有空,要接见你呢!”
其余人不知底里,一听说郑地虎有份觐见六姐,顿时一阵喧哗,都是羡慕地看向郑地虎,就连张宗子也是大为惊讶,双眼顿时变得圆滚滚、亮晶晶的,似乎极想求郑地虎带他同去,只可惜此事也不由郑地虎做主,不便开口,便只能可怜巴巴地看着郑地虎和吏目一起走远——他哪里知道,郑地虎心里也是忐忑不安,只是故作镇定,实不知道买活军该会如何处置他呢!
第156章 收服郑地虎(中)
“你是不是在云县吃胖了。”
郑地虎在云县待了一个多月, 气势已失,不敢再将自己放在和谢六姐平起平坐的位置上,按他思量, 也的确想过觐见之时,被质问南海围攻一事,这件事全由他一人做主, 郑地虎也是做好准备,哪怕是三刀六洞, 也要缓下谢六姐的怒气,不能把仇怨留给大哥天龙——郑地虎是打定了主意,要拿出唾面自干的涵养来的, 却也被谢六姐的第一句话问得有点错愕,“……啊?”
“是吃胖了些吧。”谢六姐有些挑剔地打量了下郑地虎, “也没听说你每天练武,这不太好,你们是海盗, 尚武精神要保持,听汇报说你们一群人都吃胖了, 不管是在村里种地的那些,还是跟着你到处乱跑的那帮小弟,都胖得厉害, 怎么你们海盗不用爬桅杆整理船帆的吗?”
……云县这里, 虽然什么都贵, 但什么都好也的确是真的, 尤其是吃口, 的确胜过别处许多, 而且随着各地流民陆续到来, 食材荟萃,这里天南海北的美食都有,如郑地虎这般手里松快的,放学出来,在学校外那一条美食摊位档口里,什么北方煎饼,南方的炸物,哪有不尝一尝的?
近日还很流行一种铁板煎,煎豆腐、煎鸡里脊,撒上辣椒粉,不知多么惹味,吃下去也不占肚子,一点不耽误正餐,郑地虎在这些事情上也不会苛待小弟,凡是自己买来品尝,兄弟们必都有份。这么一个多月下来,可不就是髀肉复生?被谢六姐这么一问,不由脸红道,“六姐细心,这……贵宝地养人啊,也让他们松快松快,贴贴肥膘,待到了船上待一段时日,自然也就瘦下来了。”
这话是真的,走海的几乎就没有胖子,因海上的日子的确是苦,补给也是有限。谢六姐点头道,“你这个人有点粗心的,打仗可以,抓内政不行。”
从体重得出这个结论之后,她便偏腿跨上自行车,“你来了也有一个月了,买了自行车了吗?”
郑地虎好一阵眼馋,老实答道,“没有,政审分不够。”
但他是会骑的,因为有些自己买了自行车的大商家,也不敢得罪十八芝的二当家,只要郑地虎开口,都把自己刚买下的自行车送到客栈,‘给二老爷过目’,郑地虎虽然不至于吞没,但总免不得研究一番。因此他便得到了和谢六姐一起骑车去云县船厂视察的机会——若不然就只能由亲卫们骑车来带了,他坐后座:虽然也没有别的例子可以比对,但郑地虎总觉得这样被人带很丢人。
“你的那十艘船就在船厂里。”
谢六姐身手极为灵活,一看就知道是有功夫底子在身上的,她又高又壮,和毛荷花那般的辽东女娘在身量上十分相似,不过周身气魄还更胜过毛荷花——一个人倘若身居高位久了,神情都和普通人是不同的。她把那自行车踩得轮子飞转,足见矫健,郑地虎要跟上她的速度都觉得气喘,实在没有余力应答,谢六姐倒也宽宏大量,见他如此,不过一笑,也就不再说话了,只是等到了地头,郑地虎下车之后,方才对他说到,“你们十八芝的体力问题还是要注意一下。”
这口吻倒是丝毫都不见外,郑地虎见买活军其余亲卫都是轻轻松松,半点没有飞踩仙器的疲倦,也不得不暗暗服气——像他这样的汉子,是不会迷信什么绝色美人登上帝位之类的屁话的,将军若长得太文弱,上阵还要戴鬼面,一个理想的乱世统治者就是要和谢六姐一样,健壮有力,一看就知道生命力极旺盛,抗击打能力强,绝不会轻易死去,倘若是个身形瘦削病骨支离,仿佛从画里走出的美人,郑地虎压根就不会考虑投靠臣服……当然也不是说他现在就在考虑了!绝不是!只是打个比方而已。
谢六姐作为一个势力的统治者,唯独的缺点只有两个,其一是她是女性,其二则是她还没有子嗣,除此之外,郑地虎暂还没有观察出什么不妥。不过第一点究竟是不是缺点也很难说——既然她是个女娘,那么谢六姐或许总是要成婚的喽?只是现在她才刚十七岁而已,距离买活军规定的成亲时间还有六年,而只要对买活军的作风稍微有些熟悉,便可知道谢六姐是绝不会提前成亲的,因此这件事可以暂且按下不提。
“明日起便当奋进!”郑地虎便很积极地回答谢六姐,随后很快拉回话题,“那十艘船……不知六姐可曾有过什么吩咐?”
“还没有,当时是拖曳回来的,因为我们造船的人手也不足,所以两个月了都没修,就丢在那里,带你来也是让你瞧一眼,这种伤势还有没有修复的必要。”谢六姐答道,“当然我顺便要来视察一下船厂,几件事就合拢在一块办了。”
郑地虎这才明白,能顺便跟着看看买活军这里的船厂,他当然也是求之不得,虽然还惦记着世界地理,但已觉得此行不虚,紧随着谢六姐走进船厂,又始终落后半步,显示出恭谨的模样来,而且小心地并不多说话——谢六姐不喜欢听阿谀奉承,而且她身边带有类似于记起居注的史官秘书,若是太聒噪,可能会惹来秘书不喜,这都是郑地虎这一个月来打探出的一些消息,他自然不敢放肆——这秘书就犹如皇帝身边的太监,哪里是能随意得罪的?
这样知情识趣的作风似乎也令秘书满意,郑地虎从那男秘书脸上得到了一个矜持的点头,一丝几乎瞧不出来的微笑,其余的亲卫对郑地虎似乎也没有明显的敌意,这算是个好的开始,可郑地虎又不禁琢磨了起来:买活军不想和十八芝为敌是好,但十八芝理亏在先,连一点脸色都没给看,只能说明买活军所图更大……
“连厂长!”他也来不及思忖更多了,谢六姐已经在他身边展开交际,郑地虎又连忙运足了眼力观察连翘,他自然听说过这个年轻的能人,很多人都认为买活军的女娘中,最值得注意的便是连翘与陆大红,这两人一文一武,都极受到重用,前途不可限量。
连厂长和谢六姐的交往也显得很随意,礼仪无非弯腰握手而已,她来到谢六姐身边另一侧,几人边走边谈,连厂长介绍着厂里的人员配置,“现在分成了五个小组,每个小组都拥有同时造两到三艘船的能力,只要阴干木的供应能跟上,甚至可以再翻倍。目前我们着手在造的是三艘船,其余工时主要是搭建船坞,今年希望能造出二十个船坞,这样三年后可以跟上许县那边阴干木的产粮。”
阴干木的生产周期一定就是三年,好一点的木头有些还要五年,连厂长的话一听就是懂得造船的,至少懂得一些皮毛,郑地虎不觉也点了点头,谢六姐也问道,“郑二老爷,说到造船,你是行家了,这个计划如何?你给点意见。”
这的确是十八芝的老本行,这年头搞海上贸易的,全都是从造船到货源都一手掌握的大势力,便如同郑地虎原本的义父李旦一般,几乎就是长崎不在册的藩主,因此郑地虎对于造船也是很精通的,他这一次带来云县的几个手下中,也有修船造船的行家,便是水手们也都擅长绳结缝补,个个心灵手巧,绝非只会杀人的莽夫。
此时听谢六姐发问,郑地虎便忙说道,“营造船厂,船坞的确是根本,一般的船厂,往往只能修建两到三个船坞,因为船坞不但要求占地广阔,而且需求大量的人力,这东西建成以前便要想好,能承接什么样船舶的建造,因为要设龙骨墩,因此非得胸中大有丘壑的行家才能修筑船坞,一般的沙船、鸟船,倒是不挑船坞,若是要营建宝船,船坞的龙骨墩、边墩还必须经过千锤百炼,否则无法承重,会把船坞压烂,连船身一起陷入淤泥中,很难收拾。”
“以六姐这里如今海上贸易的规模,手下便是有上千艘大船也不出奇,这些大船来回贸易,难免有所损伤,如此,还要规划出专门修葺成船的船坞,以及营造新船的里船坞,二十个这是一定要的,如今六姐的势力已然扩入之江,甚至远上高丽,其实在这几处分设船厂,同时造船,如此方才最为省力,尤其是辽东高丽,盛产松木、柏木,质地坚硬轻盈,阴干三年后用来造船,非常坚牢,我们在长崎时便很喜欢设法买来高丽树木造船。只是那处距离鸡笼岛实在太远,交通不便,这才放弃了北面的木材。”
“以造船的角度而言,东江岛仍非上选,船厂要设在如今朝廷和建贼反复争夺的狮子口,那才是好,那处是个天然良港,港口水深,可以停泊大船,便是万料宝船,也可以在其中营造。如今云县这个船厂,以鄙人来看,最多能营造三千料的海船,饶是如此,也要趁着涨潮时才能入海,最好还是要在底部包裹铜皮,免得被礁石挫伤呢。”
行家一出口,便知有没有,连厂长望着郑地虎的表情顿时不同了,点头道,“大船厂现在的确在长溪县那里,那里才是良港,不过水深也是有限,只能造福船,若是要造宝船,或许还是要去泉州、厦门一带,那里的水文更好。”
“鸡笼岛也有天然良港,是造船的好去处,”郑地虎索性自陈底细,“我们在鸡笼岛的船厂,一年能出产三十多艘新船是有的,不过其中船坞都要给荷兰人或弗朗机人用,若是能全然收回在自己手中,产量还可翻倍。”
话说到这里,几个人心里都是有数的,买活军有仙器,能贸易,神奇的手段很多,但在海上还是刚刚开始营造势力,郑家也有自己的筹码,郑地虎这意思,十八芝也不是不能倒向买活军,毕竟买活军手里也有荷兰人没有的东西,光是那神奇的远程火炮,就足以让十八芝垂涎欲滴了。
聪明人之间说话不必太透,彼此也都能明白,郑地虎虽然也有许多缺点,但毫无疑问是个聪明人。谢六姐笑了笑说道,“嗯,造船上很专精,海战也在行,十八芝到底是十八芝。”
其实也没有怎么热情夸奖,但因为一开始就被嫌弃身形胖大,懒散不习武,如今总算被肯定,郑地虎竟暗自有些雀跃起来。此时众人已来到海边,只见已经建成的几个船坞一旁,果然有人忙碌,而远处还有人如同蚂蚁一般,在修筑新的船坞。见到谢六姐来了,都激动莫名,抢着给谢六姐跪拜行礼,不乏有人口中喊着‘天妃娘娘’。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郑地虎在云县住了一个月,《吏目参考》到底还是给他设法弄了来看,其实他没大看懂,只觉得颇有道理,还有一点是明白的,那就是谢六姐并不愿自己被当成神来膜拜。不过此时在百姓跟前,她还是露出和煦笑容,挥手慰劳众人,郑地虎在她身边,找了片刻便见到郝大陆,他和自己义父站在一起,但身边倒没有其余川蜀船匠,再细看之下,仿佛这里的班组都是混编的,五个小组内都有郑地虎的同学。他还见到了那日来接东江女娘的毛荷花。
打散混编,倒也是防止乡党抱团很简单的办法,只是乡党往往对此十分抗拒,反而起到反效果,也不知买活军这里是如何揉搓人的,船匠往往也是桀骜不驯、作风粗野,怎么落到买活军手里就由着揉圆搓扁?
郑地虎心中暗暗羡妒,连翘也正和谢双瑶提到乡党的问题,“本地工匠一旦发现有仗势欺人,欺压外来户的现象,便要狠狠弹压,不能怕得罪人,非得下狠手不可。开除了一个,劝退了四五个之后,厂子的风气便正过来了,如今众人都能服管,这些外来工匠的心也都归给了我们这里,混编成组之后,又狠抓拼音、官话,如今川蜀和长溪县的工匠官话说得都好得多了,毕竟班组是三个地方的人,彼此交流非得说官话不可,这样充分练习,官话进步很快。”
她语速虽快,但交代得十分清楚,郑地虎听了都不由得暗暗点头,对连翘理事之才也有充分认识。这几句话说来简单,但魄力可不是人人能有,要处置得大家服气,更需要高超手腕,难得连翘虽然年岁不大,但却有如此能耐,日后若有机会,非得好生结交不可,只可惜,她是女娘,郑地虎和她往来不便——若是大哥能有什么机灵的姬妾便好了,只可惜,都是一群庸脂俗粉,不能和买活军的女娘相比。
他这里乱七八糟的想着,又暗自和郝大陆等人打了个招呼,和众人略看了看修筑中的船坞,便又乘船去查看抛锚在远处海中的福船——若是抛锚太近,退潮时很可能会刮擦礁石,这种大船也不是云县船厂能修的,便是涨潮了要进船坞都很勉强。
“只是主桅杆断掉的话,是不是在这里也能修啊?”
谢六姐有时也会问些天真的问题,众人分做几批,登上舢舨,往福船划去,郑地虎有幸和谢六姐一起,闻言苦笑一声,说道,“桅杆断了,要视情况拆船板,查看龙骨是否受损,必须进船坞去,如果龙骨没有受损,还能换桅杆,若是龙骨受损,那就要大动干戈了。”
他也是暗呼谢六姐大胆,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虽然郑地虎没带兵器,但茫茫大海中,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舢舨上唯有四人,郑地虎想要制住谢六姐的话,恐怕连翘和另一名划桨船工是无力阻止的,虽然他并不打算这么做,但也觉得谢六姐未免有些托大。
不过除了谢六姐之外,不论是连翘还是其余亲卫,都是若无其事,众人很快划到福船边,抓着绳索软梯陆续猱身而上,郑地虎查看了一艘船,也是有意逞能,抓着绳索荡到另一艘上去,如此看了几艘,心中更是惊讶:这些福船受损程度都是类似,从甲板上留下的豁口判断,那炮.弹击中桅杆的角度和部位几乎都是一致,天下哪有这样的大炮,能在短时间内连续发射,而且精度还不受任何影响?
若说修葺,难度倒是不高,若能拖回鸡笼岛去,不过一两个月就能陆续修好,郑地虎趴在甲板上看了看船舱,里头空荡荡的,所有货物补给都被缴获走了,他这些日子在云县吃的竹升面还真是自家出产,却还要收他三十文一碗,说是什么外地来货。
他又荡回了第一艘船上,谢六姐对他的表演报以掌声,不掩欣赏,笑道,“果然好水性,我们的水军没几个有郑二老爷的身手。”
这是因为云县水军多是渔民出身,很少登上大船,自然没有一些大船海主应有的素质,郑地虎不卑不亢,抱拳谢过,又道,“好水性敌不过好炮台,此次是在下有眼不识金镶玉,也是打心眼里服气认栽,还请六姐抬抬手,放我郑地虎一马,此后江湖行走,东南海域,十八芝绝不和买活军为敌,若有差遣,只需派人捎话,我们一定效劳。”
这是要谈价钱了——这船,买活军修不了,留着也是无用,郑地虎现在了解情况,便想将其带走,当然他现在还没许诺什么,要等谢六姐开价。所谓的差遣效劳,那也是客气话而已,若真被他分文不花带走了这十艘船,郑地虎心里反而要调低了对谢六姐的评价,嫌弃她不够精明。
谢六姐点点头,笑道,“行,够直接,这是好素质——但还不够直接。你明知我有意收编你们十八芝,也不用揣着明白装糊涂了,郑二老爷——这里坐。”
她反客为主,请郑地虎在船舷上坐下,甚至还把脚挪到外头,就这么一晃一晃的,这时候倒是半点没有买活军主、天人降世的沉稳了,郑地虎忍着心头的异样,在她身边坐下,和谢六姐一起回望船厂,船坞在这里只是数个小点,至于工人,更是看不到了。
“当然,你也可以说此事你说了不算,得要回去禀报你大哥。”谢六姐从身边摸出个东西来请郑地虎吃,郑地虎只见花花绿绿一根大头棍子,完全不知是什么,学着谢六姐拆开外面那层糖纸——很舍不得丢,仔细收好了,预备带回去给他侄子大木玩——这才将糖球送入口中,只觉得一股奶香在口中化开,却很没心思细品滋味,只听谢六姐悠然问道。
“郑二老爷,你觉得你大哥是个能做大事,可领一藩,甚至是一国的人么?”
第157章 收服郑地虎(下)
郑天龙是能做大事的人么?
这问题倘若在几个月前来问郑地虎, 他跳起来就要把人扇两个耳光——怎么,这世上难道还有比他大哥更本事的人么?从小被逐出家门,带着几个弟弟,先去南洋, 再北上到东瀛找机会, 到最后虽然举事不成, 但毕竟也在鸡笼岛经营出一番天地。尚且三十不到, 已是几番起落,饱经风霜,如今天下风起云涌, 群盗正在等一个起势的机会,这样的大哥,你敢说他才具不足, 不能成就大事?
但在云县住了一个多月, 郑地虎没有这样的底气了,云县这里的种种,别说鸡笼岛了, 哪怕当时就是占了长崎,也是无法比较的。郑地虎现在回头看, 即便当时举事成功,占据了长崎, 那么能否守住呢?恐怕也是很难的,他在云县这里生活过了, 才逐渐明白, 统治本身不但要依靠武力, 还依靠报纸上提到的一个词, 那就是对生产的组织。
十八芝只有商贸渠道, 一定的武力,但对于生产完全是大外行,再加上他们并非东瀛本土血脉,和当地的农民自然存在隔阂,即便在长崎建立起了政权,也注定是无法持久。包括如今在鸡笼岛的经营,其实很大程度还是依靠着敏朝本土,根本就无法独立自主,大哥之所以谈招安,多数也是看明白了里头的关窍。光靠眼下这些东西,想要图谋天下,那是难了,就是想要经营好鸡笼岛,也少不得和朝廷的往来。
“大哥他才干过人,敢想敢做,于在下眼中,自然是不世出的风云人物,但奈何只是□□凡胎,自然无法和六姐这天人比较。”
他这话虽然肯定了郑天龙,但也没有忘了恭维谢六姐,而且完全是出自真心,说得非常的诚恳。云县这里,确然是鸡笼岛无法相比的,但在郑地虎看来,这有五成是因为谢六姐从天上降世时带下的那些仙器、稻种,倘若不去计较这些,那么当世人杰里,大哥郑天龙还是数一数二,不会有错的。
谢六姐说,“但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风云人物归风云人物,你心中他的才干到哪里呢?是藩主、岛主,还是能做东瀛,又或者是我们这片神州大地的国主?”
郑地虎没有办法,又看周围的人并不多,似乎也没有留意这里,而是各自在船上走动查看,便低声道,“这……大哥之才,大概可做藩主,要做天下之主……那便不是只有才具了,还要有时运。”
若说从长崎逃出时,还觉得是时不与我,现在他不这样想了,郑地虎还没有办法明确地表达自己的心得,但他的确有了这样的认识:大哥少了一些很重要的东西,虽然还不知道是什么……但,鸡笼岛岛主,大概已经是他能到达的最高点了。想要立足鸡笼岛,谋取天下,这是不太可能的,若是有一天能将鸡笼岛经营成琉球、那霸那样的华人小朝廷,已便是意外之喜。
自然了,相对于芸芸众生来说,这已是极了不起的成就,换作郑地虎来坐在大哥的位子上,肯定也是做不成的,他自知自己,性急、冲动,最大的优点便是勇猛,只堪为一员冲杀猛将而已。
倘若不是脑子还算好用,恐怕连猛将都做不了——郑地虎有时是不太能沉得住气的,既然话说到这份上,他便也直接说道,“六姐想要收服我们十八芝,此意小人已经明白,但是……”
“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是这件事的确不由你做主,而你在云县看到的东西,这些先进经验,既学不回去,也无法说服没有来过的大哥。”谢六姐随意地说,“更重要的是,买活军现在的水军有限,即便生产力高于鸡笼岛,十年内也很难营造出能和十八芝抗衡的海船势力——决定势力胜负的,并非是文明发达程度,而是暴力的全面程度,哪怕你已经见识到了红毛小炮,也相信买活军能在陆上横行无忌,但一天没有海船,买活军的暴力便一天无法威胁到十八芝,双方便没有坐下来谈合伙的基础,是这个意思吗?”
郑地虎觉得自己心里话都被说出来了,一时甚至大感爽快,尤其是‘暴力的全面程度’一语,更仿佛点醒了梦中人,他脱口而出道,“不错,暴力的全面程度——咱们这些海盗,只能在沿海游弋,论水战天下无敌,说到陆战便抓瞎了,因此永不可能入主中原,便是因为我们的暴力并不全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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