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御井烹香
第176章 大画饼术!
先不说郑地虎夫妻如何密议, 陆大红这里,组织完辣椒酱试吃活动,中午在十八芝腾出来给他们使用的客栈房间里稍微休息了一会, 便取出纸笔来写工作日记。她按惯例是不回船上的,为表礼节,也是因为十八芝对云县的确相当好奇, 使者们在平湖湾逗留的这一个多月,隔三差五便有首领相邀饮宴,招待得可以说是相当精心, 若不是买活军军纪严明, 这会儿使者们个个怕不都是收了满箱的金银珠宝,甚至艳姬娈童,若是情愿收,也是环肥燕瘦, 悉从挑选。
按照日期排下来,今日应该是郑天龙相邀, 陆大红也在思量着稍后该采取什么策略:两个陌生的势力接触时, 时常会闹出很多外人看来堪称滑稽的笑话, 六姐的话是很对的, ‘外交无小事’,若是态度过于随意,没有一个范式在, 今日的误会以后还会再发生。不过,平湖湾并不大, 今日分赠辣酱之举, 应该足以消弭郑天龙昨夜的误会, 但误会本身并不是问题的关键, 郑天龙的误会其实只说明了一个问题,那就是买活军的开价还是不能让他满意。
试想,如果买活军今日提出要将郑天龙捧上皇位,那么给他吃点辣酱,会引起这样的误会吗?不会的,哪怕买活军出于礼节斩断他的小指头,郑天龙也会朗笑着说,‘买活军的习俗真是与众不同’。郑天龙的猜忌和恐惧,很好地反应了他内心的畏惧与苦闷,他似乎不得不归顺——十八芝不可能同时和朝廷、荷兰人以及买活军作战,而有了红衣小炮,荷兰人和朝廷也都没有庇护十八芝的能力。
对于海贼来说,话语权就是打出来的,郑天龙想招安,就要打出能让朝廷承认的实力,买活军既然在南海把十八芝的船队近乎全歼,已经说明这仗是打不了的,郑天龙现在无非只有两种选择,一,再度背井离乡,去壕镜,或者回九州岛,重新开始,二,归顺六姐麾下,成为郑将军,把鸡笼岛当入伙的见面礼奉上,笑纳一笔丰厚的政审分,以及巨额筹子,从此过上连陆大红都无法比拟的奢侈生活——陆大红的工资虽然不低,但也不能和豪商相比,有政审分,有筹子,郑家人在买活军处过的肯定是第一等的日子。
陆大红到平湖湾的第一件事,便先为最坏的情况做准备——也就是如果郑天龙选择逃走,陆大红希望和他一道离去的船只越少越好。这一个多月,她基本都在做这方面的工作,虽然没有封官许愿(六姐没给这个权限),但不论是海盗还是家小,对买活军治下的生活都是很向往的。
海盗们想要得到大罗天星盘,从此自由自在地徜徉在海洋之上,不受航路的限制,而且也对买活军不讳言的志向——航向全球——大感兴趣。而家小们自然就不必说了,平湖湾刚开始建设,虽然船只多,但城镇狭小,万事草创,怎么能和郑地虎描绘中,那繁华更胜京城的云县相比呢?
如此,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把平湖湾里停靠的船只,其船主的心思摸了个七七八八,知晓大多数人都十分倾向买活军,而且对于是否被买活军收编并不是非常有所谓,如果郑天龙决心回九州岛去,跟他走的船只应该还是有限——她才开始着手做说服郑天龙的准备,陆大红从六姐处学到的道理有很多,其中的一点便是,买卖双方都要对市场情况有充分的了解,才能开出公道的价格,进而促成交易。如果郑天龙对手下的倾向一无所知,或者陆大红并不知道十八芝的虚实,彼此的开价天差地别,这就不是谈判,而是结仇了。
郑天龙这个人,雄心是有的,他现在不过二十八.九岁,虽然在长崎举事遇挫,但很快又接连得到义父、义兄的家底,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要他完全屈居人下,对于这个久有大志的年轻人来说,的确是很难接受。但要说把鸡笼岛让给买活军,自然又是不甘心的——主要是他能去的壕镜、九州,都距离买活军很近,逃去那里,不过暂得几年的安稳,这般灰溜溜地逃走,这片海疆将再也不会有郑天龙话事的余地。
死,不想死;逃,不愿逃;战,不敢战;降么……又觉得自己亏了,似乎不试探性地打一遭儿,死上一些人马,不论是自己还是兄弟们都不容易死心……
但话又说回来了,买活军的规矩是与众不同的,郑天龙又不敢不把谢六姐的警告当回事——这可不是朝廷,我一边猛攻朝廷水师,一边和朝廷谈招安,是为了给自己抬价格,也是为了减弱招安后的竞争和排挤。谢六姐话说得明白,敢打买活军,那就等着给自己收尸,而郑天龙无法判断她到底是不是认真的,他能依靠的只有江湖传言,而所有的传言都指向一点,那就是谢六姐说话从来都是非常算话的。
这样一来,郑天龙便非常地尴尬了,也难怪一个多月都没个明确的表态,几番和她接触时,都在试探性地谈些云贵土司羁縻的话题,这暗示,或者说明示,是相当拙劣的。在郑天龙而言,对买活军保持名义上的顺从,换得买活军对鸡笼岛有限的扶持——也不说战船技术,一些高产稻和农事上的指导就足够了。
如果谈判能达成这个结果,他便很觉得满足,仿佛也有了一个下台的阶梯:看,我也不是个无胆的人,被吓唬了一下,还没真死人呢,就乖乖归降了,我这是感动于买活军招贤若渴的诚意,这才归入买活军的体系之中。至于他会不会就势认个新义姐,并且开始做义姐死后又继承家产的美梦……便是有,郑天龙也不会对任何人承认,但陆大红估计,真有那一天的话,他应该是会梦一下的。
陆大红是个很善于谈判的人,而且也很能沉得住气,一般来说,六姐给她的机会,她都可以抓得很牢,这一次的机会她也不打算错过。来到平湖湾已经一个多月了,对于郑天龙,以及他之下的十八芝,更有阿松、阿森、林氏等关窍人物,她都已有了相当的了解,策略已逐渐浮现,现在只需要找个机会,拿出让所有人都愿意接受的计划,相信说服郑天龙并非难事——换言之,如果郑天龙连这都不答应,那么,十八芝改换首领的时机也就趋于成熟了。到时候再由郑地虎出面接收亲哥的旧部,相信受到的阻力会小得多。
最差的结果:郑天龙带一大批船逃走,且所有使者全军覆没,其余船只四散逃亡——即便如此,买活军也能获得鸡笼岛。其余的结果都只有比这个更好,不过最好的办法当然是郑天龙真心归买,如此损失可以降到最低:以郑天龙的威望,十八芝内若有人心向荷兰人,起心逃走,他可以翻脸处斩此獠,不会激起任何反抗与逃亡。除了他以外,郑地虎等人均无此能力,多多少少会损失个几成势力,如李、杨、刘几人,或是桀骜不驯,或是完全向往荷兰人,除了郑天龙可以弹压之外,对于其余郑家人都很是不服。
实际上,除了郑氏兄弟之外,其余的海盗中,有许多是被陆大红做过标记的,她想要这些人的船和水手,但不想要这些人。以郑氏亲眷为首的泉州帮,总的说来还是以做生意为主,即便在海上有抢掠之举,主要也是黑吃黑,除郑地虎以外,其余人年纪尚轻,尚且十分稚嫩,是买活军可以很容易改造好的那种人,而郑地虎本人豪快无心机,这样的人虽然手上也沾了血,但总的说来,还没有什么天怒人怨的行径。但十八芝如今招揽的数百条船中,三教九流鱼龙混杂,亦有心狠手辣,以杀人为乐,靠残虐震慑手下的船主,这些人在买活军收拢鸡笼岛后,将被逐一剔除,不可能有接触到实际军政的机会。
归根到底,还是水手的教育问题,现在的鸡笼岛权力结构还是老一套,船主恩威并施,拥有一船大抵都是同乡的水手,这些水手中有义子、徒弟,也有掳掠来的奴隶,但都被教导得唯船主之命是从,船主们和郑天龙的关系也各有远近,郑天龙有一支他可以完全操纵人事的船队,这是他最核心的力量,对于其余的船主,他能调动他们,但却不会去插手船只内的水手人事。
船主的权力,便来自于水手无条件的效忠,只要有一点异动,都可能被杀死,久而久之,水手们麻木不仁,更像是船主豢养的野兽。船主要效忠荷兰人,便效忠荷兰人,船主要归敏,便归敏。但这种效忠也是非常容易瓦解的,只要学会说官话——而不是漳州、泉州各自的土话,地域铸成的壁垒,顷刻间便能消除大半,而通过扫盲班的考试之后……谢双瑶觉得船主们实际上就被架空了,只会有少数死心眼的多年忠仆依旧保持着绝对的忠诚,至于其余人,他们不可能放着好日子不过,随着船主们继续刀口舔血——收入却还没有在买活军麾下的一半多。
船!水手!这是有价值的,船主实在是可有可无……她草草地记着自己的想法。有海战经验的统帅,能进专门学校教学的老船工,这些人才需要一些,大量有陋习的水手需要接受再教育……教育!
外头传来了熟悉的脚步声,是客栈掌柜,陆大红不慌不忙地收起了笔记本,她倒不担心笔记本被别人收走——这鬼画符般的草稿,也就只有她自己能看懂了。
“陆将军。”这掌柜也姓郑,岛上姓郑的人是很多的,都是从泉州郑氏老家来的,他敲门进来,小心地道,“方才大王处来人时,您正歇晌,便留了话,请您晚上过去用餐——此外,二老爷来了。”
“请他进来吧。”陆大红从她怀里掏出了太阳能充电宝,还好最近鸡笼岛天气不错,不然郑天龙玩手机的时间势必被迫缩短。
郑地虎是时常要过来送仙器的,这一点大家习以为常,陆大红和他谈了半个多时辰,手机的电便充满了,郑地虎便拿着手机告辞离去。陆大红还没来得及写报告,松夫人又派了阿森来接她,于是陆大红不得不和阿森一起走去郑天龙的府邸,在路上她还陆续遇到了郑天龙义弟,在十八芝中地位有些尴尬的李国芝,还有对买活军异常好奇的施大芝,这些海盗现在都以芝为号,有些人也把芝字镶嵌到了名字里。
这两芝对辣椒酱都相当好奇,并不住向陆大红打听着郝君书的来历,陆大红允诺他们,下次和云县通话时会问一问。而这两人也都在谈话中委婉地表示了对陆大红的同情,一个多月了,招安谈判毫无寸进,他们都不知道郑天龙还在等待什么。
李国芝自小跟随郑天龙,在十八芝中的地位是颇超然的,郑天龙对他也很礼遇——他们都是大华商李旦的义子,李国芝和李旦实际上是叔侄关系,按说关系还更近了一层,不过李旦临终时考量到李国芝的能力,还是把家业大部分都交给了郑天龙,李国芝也没有和他争抢,陆大红在心底默默记了下来:海盗的伦理道德和内陆似乎又完全不同了,若是在内陆,家业毫无疑问应该分给李国芝,但在海上,家业的核心是船,船恰恰是没有任何法律,任何势力能够保护的,能力不足,便等于家业的败落,还不如交给有能力的人,自己换得庇护,所以,决定继承的便不再是血缘,而是能力。
至于施大芝,他也是郑天龙一手提拔起来的同乡心腹,一向是郑家的铁杆,连这两人都说出这样的话,看来十八芝内部的倾向已经相当明显了。当然,这也很能理解,只要看过仙画,谁也不想去做那个和大舰开战的人,大部分海盗都很擅长见风使舵,这是他们的老本行。
由于这两人都很想和陆大红密斟,不知是否是做说客来讨价还价——一开始开出的条件,大家总觉得能还一点——所以阿森和陆大红说话的机会并不多,直到靠近宅邸,才低声和陆大红说了几句话,陆大红听了会意地点了点头,她已经在心里开始算分了。
“天龙大王。”
在暮色中,一行人踏入厅堂,郑地虎已在下首陪兄长说话,此时都是起身相迎,郑天龙望了施大芝、李国芝一眼,笑道,“可是巧,都凑到一块来了。”
十八芝约为兄弟,彼此并不像是官场一般等级森严,施、李二人故意来找陆大红一起登门,何尝不是婉转表达自己的态度?闻言并不畏惧,反而坦然笑道,“不是巧!我们听谢将军说,今晚陆将军来赴宴,特意找她一道走来!”
郑天龙哈哈一笑,似乎毫不在意,顺势问道,“陆将军——谢将军今晚还是不赏脸吗?”
“依旧是老规矩,我们两人只能有一人离船吃晚饭。”陆大红遗憾地说,众人分别落座——一开始大家更喜欢宴请谢二哥,大概是觉得他更能做主,但因为谢二哥实在是太沉默寡言了,气氛难免冷清,而且他也说过,谈判得找陆大红,于是陆大红才获得了在主厅上座的资格,此前,海盗们还是按惯例,将她安排在后堂和女眷们同坐。
这是一间说不上多么气派的宅邸,因为海风强、湿气重,屋舍老化的速度很快,所以房舍不会建得太高,这样每年遇到台风时不好修缮,不过十八芝的确很有办法,主厅是用水泥抹的砖面,买活军一般不往外卖水泥粉,而他们居然还是设法搞到了一点。
和屋舍形成对比的,则是其奢侈的内饰,这里本来就盛产珊瑚,摆件相当的多,由于是冬日的缘故,还有雪白的狐皮坐垫,珠宝美玉、大理石屏风甚至是太湖石,都是随处可见,陆大红等人第一次来时,目光过处,只要稍微停留,主人便示意仆人取下相赠,十八芝之富,便可见一斑了。
如今在平湖湾停驻的首领,除了二郑、施大芝、李国芝之外,还有刘香芝、李魁芝,这两人后来陆续也到了,对陆大红都是满面堆欢、热情非凡,而反而将郑天龙靠了后。郑天龙面无异色,依旧言笑晏晏,又叫阿森出来烤乌鱼子,“今日得了好酒,和兄弟们共饮!”
若说有什么海味是闽南这一带的人家特能欣赏的,那便莫过于乌鱼子了,这东西色泽橙黄,上品约有巴掌大小,晒干后要用白酒濡湿,再将上头的硬膜慢慢揭掉,是细巧活儿,需要得意手巧的侍女小童操办,去了薄膜之后,在火上慢慢地烧烤着,两面不断抹酒,烤得溏心发软,软糯咸香中特有一股说不出的香味,最是下酒的妙物,按郑天龙的说法,每年光东瀛九州国的贵人,便要花费数千两白银购买此物。
“那处别的不说,白银是尽有的,虽物产颇为贫乏,但也颇是做买卖的好地方,只可惜了一点——也被西洋人盯上了,如今西洋人的战略,将我们华夏的外海全都包裹殆尽,若被他们拿下了东瀛,和琉球、那霸、鸡笼岛、壕镜、吕宋连成一片,我们黄肤汉子的船,恐怕能跑的地方便更有限了。”
此时东瀛的情况,买活军在云县便有收集,但更多的细节,还是他们来了平湖湾之后,和本地的船丁交流时知道的,十八芝内部情报体系并不通畅,郑地虎那里就说不出太细节的东西。倒是很多这一两年内投奔到鸡笼岛的华裔,说着东瀛的变化——移鼠的信仰,在东瀛散布得尤为顺利,南部的大名和西洋人做生意,又信教,个个赚得是盆满钵满,对于幕府的态度日益地不恭起来,而原本有些在长崎一带讨生活的华商,也感觉到藩主对他们比以前要冷淡了,再加上本地的局势日益诡谲,有些触觉灵敏的华商,便从长崎暂且来到鸡笼岛,打算待上三五年,看看风头再说。
“东瀛那地方,虽然我没有去过,但也知道一定是好的,否则大王又如何想要谋取长崎呢?”陆大红便笑着说,“以大王当时的所想,若是攻下了长崎,可能守住?若守得住,又该当如何?”
提到数年前的羞事,郑天龙老脸不由一红,有几分尴尬地道,“年少无知,让将军见笑了。当时心中唯有一股热血而已,若说之后的行动,实在是没有多想——不过要说东瀛全境,我们也是不敢想的,人口太少。只九州一岛,若是能够守住的话,那么借由琉球,来到鸡笼岛,这条航线是走得很熟的,若说海战,倒也不怕东瀛水师,想要经营一个东宁国,亦未必是不可能呢。”
事实上,陆大红非常怀疑这帮海盗的治理能力,她更觉得靠几百艘船拿下长崎都有些痴人说梦,不过她还是做出很感兴趣的样子,含笑点头说道,“鸡笼岛久是中国之地,与泉、厦隔海相望,若说要在此建什么东宁藩,确实只是一时的泡影,数十年内,总要被陆上官府剿灭,倒是东瀛,银又多,地又多,也是海外之地,朝廷难以掌顾,大可逍遥自在,占地为王。”
“就不知道如此开疆扩土的梦想,如今是否还在大王心中呢?”
屋内的谈笑声顿时为之一静,郑地虎挥手让几个侍女下去,只留下了烤乌鱼子的阿森,他显得十分平静,这一点更让众人心中有所了悟——陆将军事前必定已和虎爷商议过了。
这,便是买活军对十八芝提出的新报价——东瀛九州,海外称王!
第177章 勒石为记
是否招安, 被谁招安,到底是自由自在,继续过着在海上纵横快意的逍遥日子,还是择选明主, 重新回到官制之内, 做个有身份的体面人。这一点哪怕是在十八芝内部都是众说纷纭,难以统一, 这帮海贼, 要说是乌合之众或许过于小视, 但也绝对不能算得上是戮力同心的正规势力。现如今唯一的共识, 只怕就是买活军是绝对打不了的,没有谁愿意去做投石问路的石头,以卵击石的那枚小鹌鹑蛋儿。
但要说彻底归顺, 非但郑天龙,大多数人也都下不了这个决心, 其中以今晚不在此地的李魁芝的想法是最为坦然的, 陆大红和他谈心时,他便几次半开玩笑般地说道, “不行就回琉球去, 小岛那么多, 未必没个码头给我们停靠?”
人心是要拿捏,但却不能死死地攥在手心……这帮海贼, 固然要比私盐贩子们更大胆,更聪明, 更见多识广, 但其实基本的逻辑是不变的。陆大红环视厅内, 将众人的表情都尽收眼底——除了对人生另有憧憬的郑地虎外, 众人的脸色都隐隐有些激动。列土封疆,封建异域……这原本是他们梦里都难想的好事儿了。
自然了,若是换了个未曾通晓俗务,对政治一窍不通的小年轻,譬如刚开始上扫盲班的于小月、金逢春在此,她们或许便要问了,这不就是画饼充饥么?眼下买活军要拿走的是十八芝手里几乎所有的大权——占去鸡笼岛还不是最大的改变,最大的改变是要收编他们旗下的船队,把多年来的老水手都抓走去上扫盲班。
这些船主们都不傻,就算原本没意识到上课带来的改变,只看这段时间平湖湾的变化,也该明白,水手们去的时候是他们手拿把攥的小弟,回来的时候还能有多少是他们的人,可就不好说了。光凭着一句空荡荡的许诺,便能哄得他们喜上眉梢?这怕不是疯子做戏给傻子看,各哄各高兴呢!
这话其实也并非没有道理,所以要搭起这出戏的台子,首先就需要绝对的暴力优势,才能把演员都逼上台。其次,这个计划必须能搔到众人的痒处,要让他们在‘难道除此以外无路可走’的悲愤之外,燃起一丝对未来的憧憬与希望,可以忍受眼下的委屈。第三,这个计划也必须详尽,必须有说服力,不能是空口,要让他们在现有的体系下便能看到希望。
“陆将军。”已经公然有大半个身子在买活军这里的郑地虎,便开口捧哏了。“你对东瀛大势,或许还有所不知,九州岛的大名们,和南蛮商人——也就是西洋人,频繁来往,实力已非从前那般暗弱,可说是相当的富饶。而且由于移鼠教的联络,背地里都有西洋人的船只作为靠山,老实说,我们的船,航速、逆风航行能力、火力,都是略不如他们的。所以我们在海上,除非占据了数量上绝对的优势,否则并不怎么愿意和西洋人打——”
“也不怕涨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便说这九州吧,真有一日要被外人谋取去了,我以为那也是西洋人得手的可能性居多。我凭借我们十八芝现有的力量,又该如何与西洋人去争斗呢?”
众人的神色都有些不好看,但没有人反驳郑地虎,因为这确然是实话,十八芝唯独的优势便是船多、人多,说到火器,不如西洋人,也不如买活军。
“这话就好笑了。”陆大红哈哈一笑,“现在不如,但纳入买活军之后,难道还不如吗?我们的红衣小炮,你虎爷是亲自领教过的,固然说六姐的大船,眼下无法轻易动用,但难道咱们的船加了红衣小炮之后,便不能和西洋人的风帆炮舰一战吗?”
若说火力,现在的南海的确以红衣小炮为第一,众人的精神不由一振,现在开始,他们看待事物的方式改变了——之前,如郑天龙等人,他们觉得红衣小炮、大罗天星盘什么的,在招安之后便和他们无关了,船都给了谢六姐,也是为谢六姐办事去,大家当差拿饷银罢了,纵横四海听起来固然威风,但不值当拿命去拼。
可现在,这几样技术,便仿佛成为了一碗美味的补药,他们几乎都可以看到自己开着被红衣小炮武装过的炮舰,在大罗天星盘的帮助下,乍然出现在西洋人的舰队之后,将它们通通击沉,从此后所有西洋商船都只能在壕镜……不,甚至是吕宋卸货,让东海、南海、北海,都成为华人船只的禁海!甚至于更甚一步,边打边抢,抢到他们老家去做生意!
“但西洋人的帆……”李国芝不由就说道,他的身子挺得很直,几乎要站起来了。“他们的操帆确然是好的,逆风速度我们比不上。”
“那是因为他们设了三角帆。”陆大红还是那不以为然的语气,“这一点,我要说一下的,咱们起家得匆忙,开始多只能启用已有的船只,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如今在鸡笼岛落户已经几年了,船厂都开起来了,而且还开得很好,为什么到现在没有个匠造司呢?”
“匠造司、创新赏金,这些东西要设置起来,工匠才有动力去改进旧的船样,譬如说荷兰人操帆技术好,常能找到风,这是因为他们的帆设得好,设了顶桅帆,还有后上帆、后顶帆,这些三角帆很好借风力。那么我们就要设法去仿制,在这方面要舍得投钱,哪怕有一两艘船因此被造坏了,也要不断地尝试下去。”
“甚至还有一些现在还在设想中的技术,譬如说轮式舵,这都不是一两艘船能试验出来的,但倘若一旦投入使用,都能极大地提升战力。在研发上一定要舍得投钱,十八芝是没有钱吗?不是的,是没有这个意识,你们不舍得投钱,怎么可能打得过荷兰人呢?”
无形间,她已经用上了有些数落、埋怨的语气,仿佛不再是平等的使者,而成为了十八芝的上位者。但这些桀骜不驯的海盗,却没有一人对于她的威福发出异议,而是都竖起耳朵,舍不得错过一个字,“轮式舵?”
“三角帆原是用来借斜面风力的?”
海盗对船的迷恋,甚至胜过对金银财宝的迷恋,有了船,钱总会来的,但有钱却未必能买得到船,这些海盗不说个个都是上好的造船匠,但对于船身结构却都是了如指掌,他们中很多人不是没有动过仿制西洋战舰的念头,只是造船耗费极大,尤其是实验性地仿制新船,这根本不是一家海盗,甚至不是一地的水师能负担得起的,必须要有一方稳定的势力,长期不断,五年十年地往里投资,才能见到一点成果。
如海盗这般,地盘、人员都变动不定,造船便必须要它上手就能用的势力,有这个念头,却没这个能力。如今一听到买活军打算大量投入试造新舰,顿时个个精神,就连郑天龙都追问道,“轮式舵是什么意思?难道真能如仙船上一般,一个小小的轮子,便可转动如此大船的方向?!”
不错,此时□□舵还是不存于世间的东西,因此不论郑地虎还是郑天龙,对那矗立在驾驶舱内,其地位一看便知道是船舵的圆盘,都是念念不忘、激动不已,只要他们的直觉还没有出错,那就一定是舵,非如此不能解释为何驾驶舱如此高企:掌舵的人是一定要能看清方向的,必须建得这么高,才不会被甲板上垒起的箱子阻碍视线。而舵手所能晃动的东西,不就是舵了吗?!
一个圆盘状可以转动的舵!这东西对老海狼的启发性,或许就如同一个老织工看到横放的纺纱机一样,会有一种痛悔的激动:这么简单的变化,为何此前就没有人能想到?
圆盘的舵,该怎么掌握船尾的舵叶呢?这是他们最为好奇的一点,而且因为舵如此的小,船又是如此的大,这就更让人费解了。此时通行的舵,都是由杆操纵的——一根长杆,一般设在船尾,所以舵手的眼力要好,要能透过一艘船辨明前头的方向,如果遇到风浪,得要三五个精壮有力的汉子来推杆转向,即便如此,也可以明确地感受到,浪越大,舵杆越是难推,在船上很容易就能悟出‘顺水推舟’、‘听天由命’的成语,这基本就是此时航海的写照。
考虑到仙船是如此的长大,舵盘显然必须设在船头,否则船尾是很难看明白方向的,极目眺望见到的只能是自家的甲板。这里头一定有非常玄妙的道理,使得这么一个大冰盘一样的东西,居然能把人力传递到船尾的舵叶上去。郑天龙觉得这和播放仙画的仙器,它所运行的道理或许会有一定的联系,陆大红也告诉他们,“轮式舵是用齿轮来传动的,必须要相当高精度的制造工艺,才能造出吻合的齿轮。不过用轮式舵的船转向要灵活得多了——这些等你们上学以后,专门学校都会教的,你们的老师应该是徐子先和李我存。”
这两位大人因为曾经鼓吹引入红衣大炮的关系,在海贼之间也是有些名气的。施大芝震惊地说,“我们还要上学吗——扫盲班毕业以后,还要上专门学校?!”
“那是当然的喽!”陆大红理所当然地说,“如果不上专门学校,你知道该怎么开新的船吗?又有谁来给你造新的船呢?如果不懂得算学,你知道怎么算角度放炮吗?要提高武力,那便只能是新的船,新的水手,你什么都不懂,凭什么做他们的船长呢?”
施大芝和李国芝顿时都不说话了,郑天龙默然了一会,试探性地问,“除了航海的专门学校之外,做生意是不是也……”
“要在买活军的港口做生意,虽然还没学校,但要知道的规矩,要学的东西,也不比专门学校里教的少多少了。”陆大红回答,“当然,还要学习如何去治理一个地方,否则,九州岛就算打下来了,又该如何管理呢?治理民众、鼓励生产……这些东西,你真的精通吗?”
随着她的叙述,在远处那虚无缥缈的‘封建九州’的图景之前,出现了一条实实在在的,布满了门槛的道路,每一道门槛似乎都意味着海贼们讨厌的事,学习,但话又说回来了,这些烦人的学习似乎也证明了买活军的诚意,买活军必然是真正考虑过放十八芝出去封建九州的,否则很难安排得如此细致周到,就是因为在愿景以前还有这样多恼人的荆棘路,才仿佛证实了这幅图景的真实。
“我们现在联合在一起,还只有小半个福建道,治下的人口,鸡笼岛不过数千人,买活军那里,十几二十万。想要封建九州,先要明白九州岛上有多少百姓——倘若是数百万,那么,便只有等买活军占据了半壁江山,至少有了万万人口,才能支持你们出兵。在此期间,我们要先全取福建,搬迁百姓到鸡笼岛来——高产稻在鸡笼岛的产量会更高的,这里气候好。”
一步一步的路,在陆大红的描绘中也变得清晰了起来,“手中有粮,心里不慌,鸡笼岛这里,容纳数百万人口是不成问题的,这可是一块宝地呀。一年三熟怕都不是问题,一面种地,一面还要尽量造船——要把粮食运到泉州、鹭岛去,运到山阳道和东江岛去,换了更多的人来为我们做活。”
“有了这些人,才有更多的船工、水手,才能继续往南边去,今年已经四月了,还没有下什么雨,我们预测很可能今年会有一场很大的旱灾,你们是看过报纸的,也知道买活军认为以后数十年,天气会变得越来越冷,所以要去南边占了更多的地来,吕宋一向是有许多华人在种田的,难道我们不该为他们提供一些保护,再和他们做些买卖吗?”
买活军对于他们的土地,建立起的统治是非常实在的,这一点从陆大红的叙述中便完全可以看得出来,也更凸显了鸡笼岛这里的急就章——这里像是个港口,像是个船厂,但这里并不是很像个城市。实际上,是过往客商带来的财富在滋养着鸡笼岛,调节着他们的生活,要说在这里建筑真正的城市,十八芝似乎尚且没有这个能力。
——但没有关系,他们可以学习,买活军为他们安排了很长的清单,也决意是聘请一部分海盗首领去专门学校当老师。不论是造船还是海战,先把现有的知识教给学生们,随后还要从更有学识的老师那里,学到新的知识,并且琢磨着该如何用到船上。
譬如说舵轮,如果改为采取轮式舵,就等于说要把此刻的战船(多为鸟船)结构,进行彻底的变化,这必须得让非常有航海经验的老师傅来参与。而倘若十八芝对于轮式舵不是了如指掌的话,他们也很难放心乘坐轮式舵的船只,踏入茫茫海疆中。
“水师也有专门学校吗?”
“我们也能收学生?”
但十八芝的关注点是不一样的,郑天龙有些惊讶,喜色暗藏,试探地确认,“这些学生……将来也能一并带去东瀛吗?”
陆大红微微一笑,深深注视着他,缓缓道,“如果他们愿意的话——又何止诸位的学生?将来时机成熟,大王出征九州之时,可以自行招揽壮丁军士,我们买活军绝不会加以阻拦。”
“好!”郑天龙高叫了一声,“将军爽快——这一条可是要落到文书里的!”
一般来说,海盗、海商之间彼此签署的文书、协议,完全都是放屁,随着时移世易,彼此背约再常见不过,但买活军是以守信闻名的,尤其是看重他们的契约,这一点十八芝久已知晓——他们一向注意收集买活军的情报。买活军一向以来的名声,在今日支撑起了郑天龙的诘问:这文书,你敢签吗?
“这是当然!”陆大红毫不犹豫,一口咬定。“今日所言,全都要落在纸上,勒石为记,永远在平湖湾矗立为证,由我陆大红人头担保,必为信言!”
“好!”
“好!”
“陆将军爽快!”
“巾帼不让须眉!”
厅内便接连响起了叫好之声,群盗欢欣鼓舞,均都大声鼓噪庆贺——若说这一个多月以来,除了郑天龙之外,不免也有几个素来有雄心壮志的首领,心中难免暗暗沮丧,只觉得前路茫茫,心气难平,但听了陆大红这一席话之后,便纷纷改弦易辙,只觉得如此归顺在买活军麾下,实际上来说,除了让出鸡笼岛这块好地之外,别的损失实在并不是很大——
当然了,陆大红绘画的所谓封建九州的图景,众人也不会完全买账,只是有些道理陆大红说出来之后,大家便觉得是很分明的:第一,买活军要水师,要不断造船,那就的确只能让他们来领军,船越来越多,可船长一时间哪里变出来那么许多?就算买活军自己的夹袋中,能摸出来一些,他们混上几条小舰队的首领,应当也不成问题吧?
有了船,还能出海,而且还能在岸上的专门学校中招揽优秀的学生,这和如今又有什么不同呢?甚至只有更好,依托买活军的平台,仰仗仙器的点化,若是将轮式舵、顶上三角帆都顺利实装了,再装上密密麻麻的舰内红衣炮,造出横行东海的无敌大鸟船,从此岂不是山南水北任我逍遥?若是在买活军这里待得愉快还好,不如意了,扯上帆走他娘的,打九州,打虾夷,甚至打高丽,打吕宋,有这样的一只舰队,何处不能打去?
第二,她说得最有道理的,便是打下一片地盘之后,需要去治理,而十八芝在此事务上的经验完全为零,鸡笼岛占下了两年,还是这个不死不活的样子,除了造船业的确兴旺发达之外,来种田的人并没有太多。如同郑地虎归来之后,反复指出的一样,他们在治理水平上差距实在太大,而治理地盘的经验,那就是帝王之术……除了买活军之外,什么地方会开设一所学校专门来学习这些呢?哪怕是假意投靠,虚以委蛇,能学些屠龙术又有什么不好?
郑天龙踏出家门去壕镜讨生活时才十四岁,五六年间便混成了长崎有名的大海商,其余十八芝兄弟,哪个没有一部传奇在身?这些人俱是起于寒微,能安稳混到今天,你说他们不屑于圣贤之书那是有的,但要说他们不聪明,不爱学习,那就完全是过于小看了这群狡诈老练的海狼了,他们不怕归顺后被加担子,忙得腿打后脑勺,只怕被投闲置散,只能靠献船赏的筹子做投机生意——真是这样没志气,那早就留在老家了。陆大红这一番话,说得人人振奋,郑天龙当即表态召集十八芝往平湖湾议事,共签‘勒石合同’,创下南海有敏以来最大一股水面力量,完全投效买活军的壮举!
这便是他一直在等待的下台阶啊……陆大红面上振奋至极,朗声大笑,和郑天龙对视了一眼,心中却是了然,不论是郑地虎还是阿森,今日来找她,其实传达的也都是这么一个意思:哪怕是骗,也编个好谎出来,给他下台。郑天龙需要的是十几年、几十年后去封建九州的大梦吗?他真的还梦想、还相信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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