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希昀
“陈长史,你领着人去我书房寝殿,将所有?与程郎有?关?的东西?都收起来封好。”
陈长史和两?位女官相视一眼,踟蹰着不知作何反应。
从?他们进府开始,便被告知与程明昱有关的一切,他们对程明昱的了解兴许不亚于程府的奴仆,他的喜好,禁忌,身量,穿着,生辰年月,一切的一切都刻在这些人的骨子里。
现在突然让他们不再关?注这么?一个人,均都有?些茫然。
他们尚且如?此,那长公主自?个儿呢?
长公主的命令,府中上下向?来是无条件执行。
陈长史没有?说话,只是将心疼压在胸口,朝着长公主一揖,留下一名女官伺候,将其余人带去后院。
长公主回神?看着程亦安,凤目从?未这般清澈柔和,“安安,是这样吗?”
她眸底那抹光就如?那天际那片薄阳,淡的仿佛风一吹就能散去。
程亦安不知深爱一人是何滋味,却明白要将一个人从?心底剔除并不容易。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长公主笑?着没说话。
一缕日光从云层探出头来,给洞开的青云镶了个边。
长公主喃喃道,“你们都出去,本宫想?一个人静一静。”
程亦安来到她跟前,郑重给她磕了个头,
“殿下,您好好歇着,安安回去了,若有?吩咐您只管遣人来支会一声。”
长公主笑?着朝她摆手,目光送她去老?远,她回眸那一瞬,像极了当年那意气风发的少年,眉眼一样皎然。
他真的太美好,美好的仿佛上苍投下的一束光,让人忍不住追逐,而现在那一束光就如?同落在院墙这一缕冬芒,渐渐在她眼底,明耀,暗淡,到最后被黑暗给覆盖。
也不知枯坐了多久,大抵是饿了吧,长公主缓慢地搭着扶手起身,朝后院行去。
顺着宽敞的游廊来到正殿门口,如?往常那般踏进东次间。
一脚踏进去,长公主愣住了,门口那瑰丽的座屏不见了,原先金碧奢华的东次间忽如?一口空旷的枯井,一种极致的空茫扑面而来,满室的彩灯被取下,那些令她爱不释手的书画不见了,博古架上各色烧刻着他模样的青花瓷也不知所踪,三扇格栅正中的紫檀长案上空空如?也,只剩一沓新送来的宣纸无风而动。
长公主蓦然坐在桌案旁,左手搭在桌案下意识往过去笔架的方向?一摸,过去这个时?辰她该做什么?....哦,对了,该临摹他的小楷,那可真是一手极致的小楷,笔锋细密如?刃,每一笔线条韶润优美,连成字却格外挺拔隽秀,光瞧那一手字,就足以让她春心萌动,难以自?持。
只是这一摸,什么?都没摸到,手里空空,心也空空,她忽然不知要做什么?。
哦,对,肚子饿了。
“来人....”
门口女官立即躬身应是,“殿下有?何吩咐?”
“摆膳。”
“遵命。”
女官转身看了一眼婢女,婢女得到示意立即去传膳,女官这厢往长公主身侧行来,环顾一周,过去置满摆设的长条案,桌案,书案都空了,过去这里从?不许摆膳,不许沾一点荤腥。
“殿下,摆在何处?”
一阵风来,吹动廊庑外晕黄的灯盏,灯芒越过窗纱在长公主身后洒下一团光,衬得她身影无比萧索冷清,闻言她侧过脸,灯芒追过来映亮她眉梢,白皙的手指轻轻往身侧桌案一点,
“就这。”
又是至晚方归。
年关?时?节,即便作息严苛如?程明昱,也不免被打乱时?辰,至戌时?方回到程府。
这个时?辰,老?祖宗那边有?晚辈承欢膝下,程明昱一向?不去打搅,径直从?小门回了书房,唤来管家询问是否有?疑难家务,管家捧着一册账册,一一为他念来。
程亦彦近来时?常不在府上,家族大事都禀到程明昱这来,得了分红,程家一些纨绔少年难免在外头惹事,这不今日?八房的一位少爷就在外头聚众赌博,被人告到戒律院。
“八房的老?太太今个儿求到老?祖宗头上,说是八房大老?爷就这么?一个儿子,生得单弱,平日?是纵了些,请您看在八老?太爷的份上,从?轻处罚。”
这位八房的少爷名唤程亦珂,正是程亦安手帕交程亦可的嫡亲哥哥,程亦可的父亲和嫡母通共就得了这么?一个儿子,平日?养在锦绣堆里,是南府最混账的少爷之一。
程明昱端坐在圈椅,眉峰不动,淡声道,“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触犯族规了。”
管家道,“没错,今年就是第三次。”
“先按族规处置,翻过年将他送去肃州的铺子,让徐老?管一管他,给他在边关?吃点苦头,历练历练,若再不成,就放弃吧。”
放弃就意味着往后不会再给程亦珂任何资源,相当于从?程家除名了。
“是,家主。”
这一条记下,吩咐人去执行,又换下一桩事,
“您先前允诺朝廷的租子,老?奴已足额交接给户部,只是户部今日?来了一位官员,说是想?拿其中三万担的粮食换一些丝绸,急着给宫里主子们裁制除夕新衣。”
先前通州那两?艘漕船损失不少丝绸,现在司礼监和织造局急成热火蚂蚁,四处求救。
程明昱忽然抬眸,双目锐利看着管家,“你怎么?答复的?”
管家连忙垂下眸,躬身道,“老?奴说哪有?这么?多丝绸,即便有?,也只是些不好的积年旧货,怕是不敢玷污宫里的主子们,那官员就走了。”
说到这里,管家抬眸看他,“老?奴想?着咱们少主在户部,人家越过他直接来府上,可见是在少主那里碰了钉子,少主没答应的事,老?奴岂敢松口,故而就这么?回了。”
程明昱很满意。
在程家当管家,不亚于在六部衙门当值,甚至这些管家的城府,心计,应酬的本事还要在六部有?些官员之上。
程明昱抬手摁住眉心,来回抚动,“那些粮食是给江州赈灾用的,可不是给工部和司礼监弥补窟窿用的。”
“这样,你拿着我的名帖去一趟户部给事中徐坤府上,让他查户部各处捐献物?资的流通去处。”
户部给事中专职考核监督户部官员,一旦发现有?不法之事,会立即上奏皇帝,但凡被各科给事中记录在档的官员,直接影响其升迁。
对于各部官员极有?威慑力。
“此外,你再联络京城捐献物?资的名门,喊上几位管家一道去户部,找他们要派用回执,两?厢夹逼,不给户部官员挪用物?资的机会。”
“老?奴明白了。”
又议了几桩事,管家阖上簿册,笑?着告诉他,
“昨个儿咱们的人去陆府接三小姐,三小姐说家务繁忙不得空,今日?午时?去又没碰见人影,只当今日?是不会来了,哪知下午申时?末,便见陆府的马车停在门口,三小姐携着大包小包说要在府上住几日?呢,老?祖宗喜得跟什么?似得,问您待会要不要去瞧一瞧三小姐。”
想?起那对小冤家,程明昱便头疼,
“不必了,她会主动来找我。
”
当他没看出小女儿的来意么?。
看她能耍出什么?花招来。
挥退管家,程明昱唤来老?仆入内沐浴,将白日?那身官袍换下,穿上他素日?爱穿的茶白旧袍,别看程明昱家财万贯,他却从?不爱置办新衣裳,一应用物?也简单,不过虽简单,却都是最好的用料。
譬如?他惯爱喝的这只酒盏是前朝澄明年间官窑烧出来的斗彩,这只杯盏极小,不及人手腕大,那一年却只烧出五只极品,其中三只进贡皇宫,一只由当时?的皇帝赠给北齐皇帝当寿礼,剩下一只流入程家,前朝覆灭,那三只酒盏也毁于一旦,听闻北齐皇帝那一只也不甚摔了,程明昱所用便成了孤品。
每日?睡前程明昱爱饮一口姑苏酒,这种酒并不烈,也不清淡,色泽沉郁似血,口感层次丰富,入嘴有?果?香,再品有?细微的热辣辣的感觉,到最后只剩余韵悠长。
程明昱忧思?过多,睡眠不好,这是一位老?郎中给他开的方子,由程家一位积年老?匠替他酿造而成,这是程家的秘方,这种酒在姑苏卖得极好,且每年限量供应,用姑苏人的话说,一年想?喝一口姑苏酒,得上一年开春去预定,到了年底方得一些,能喝上姑苏酒的非富即贵,寻常人够不着哩,即便能订上的,最多也只有?一斤半斤,再多也没了。
正因为它稀罕,这些年“姑苏酒”三字,已成了权贵的象征。
程明昱这些年对这杯酒已形成依赖,不喝上一口,压根睡不着。
老?仆照旧替他斟了一杯,程明昱一口饮尽,过甬道,来到琴房。
抱厦之外,是一片茂密的细林,这个季节竹林早枯,为了续上这一片景致,程明昱后来在此地间植几颗老?君梅,如?今梅枝横斜,薄薄的雪色里微冒出些许绿意,是凛冽寒冬里唯一一点新意了。
程明昱的琴房就在竹林深处,竹林之外更有?蓊郁葱木,层层叠叠的树叶掩下一片清幽,平日?这里的琴声是传不出去的。
程明昱是程家的嫡长子,打小受得是最好的教育,从?会用筷子开始便摸琴,积年下来,早已是音律大家,当年北齐在边境演武,给大晋施压,他就曾用一首破阵子给将士们助阵。
比起书房,这间琴房称得上狭小,也没几件摆件,屋子里并未点灯,程明昱下意识阖上双目,修长的手指覆上琴弦,一连串流水般的音符便从?指腹下滑出。
没有?琴谱,谈不上节奏,随性而弹。
双指如?飞,从?西?角一路滑至东南,速度越来越快,琴音恍若一片刀光剑影从?当空划过,渐而又顺着东南往上回拨,这下似珠玉落地般,每一下铿锵明锐,抑扬顿挫,如?此来回大约十来次,到最后右手尾指往下一滑,尾音戛然而收。
这片天地都静了。
汗顺着额尖密密麻麻往下落,程明昱双手撑琴深深呼吸。
她与他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
“您...辛苦了...”
事后她匆忙追过来,葱玉纤细的手指扶着一盏茶,送至他跟前,昏朦的光影在她白皙的手背落下一层绒光,那里还有?未退的细汗。
他甚至没去瞧她生得什么?模样,余光倒出她身影,她细喘吁吁,像是被雨打湿的娇花,颤巍难支。
这种事,她跟他说辛苦了?
接过茶盏一饮而尽,他头也不回离开。
睁开眼,窗外细雪霏霏,梅枝婆娑,一晃十八年过去了,梵界视十八年为一轮回,那么?此时?的林中雪亦是那年雪,如?此,也算共白头。
怔惘间,身后甬道末端的门口传来细微的脚步声,老?仆沧桑的嗓音传来,
“家主,三小姐亲自?给您做了夜宵送来。”
老?仆推开门,入目的是一条极深的甬道,程亦安拎着食盒抬起眼,看到那道修长的身影陷在黑暗尽头。
第39章 一声爹爹,什么都能应她……
他一袭白衫, 仿佛坐在时与?光的边界,仿佛被遗落在世界尽头,他猝不及防回眸, 眼底那一抹苍茫像是深冬的幽寒拂掠不尽。
程亦安心猛揪了下, “父亲...”
这样的程明昱让她觉得很?陌生, 可冥冥中又觉得这才是真实的他。
老?仆递给程亦安一盏风灯, 随后将身后的门掩好,程亦安提灯缓步往前?。
她并不知抱厦后还有这样一条甬道, 外头被葳蕤草木掩盖,里?头却别有洞天。
慢慢的离得他更近, 那张脸也变得更清晰, 真是看不出一丝老?态。
这不过?是一间木质的琴房, 两丈见方,摆设也并不起眼,唯独北面有一四方琉璃窗, 窗外雪若鹅绒漫天飞舞,衬着木屋像是一方遗世独立的小天地, 不受万物纷扰。
程亦安收回视线, 将风灯搁在桌案, 食盒也放上,望着程明昱讪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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