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去蓬蒿
治病救人,行善积德,只是这样而已,只是这样……
姜逢枝上了仆人坐的马车,心绪起伏不定。那样一张脸燕雪会满意的,不愧是楚国闻名的君家美人,看样子也活不了多久了。
这样一具躯体埋了多可惜,土与虫腐蚀,光阴过去便只剩枯骨。
与其将皮囊埋葬,不如送给燕雪,这也算功德一件,君小姐投胎也能投到一个更好的家庭里,下辈子无忧无虑快乐健康,与其名一样忘忧,忘忧。
念着她的名字,姜逢枝心里仿佛被黏土堵住。他扶额,不愿去想其他可能。燕雪与他青梅竹马,是他要保护的人,他一定要让她活下去。
束元洲回到家中收拾行李,王管家见了劝他不要掺和进此事,最好寻个理由远游。天高皇帝远,就算是帝王也勉强不了无牵绊的束家人。
束元洲道:“王叔,放心,我只是用药帮君小姐诊治,不会助她成妖。”
人成妖乃逆天而行,异化为妖类后神智能否保全都是未知数。与其助君小姐成妖痛苦地活下去,不如让她作为人度过余生。
人之寿命,天定,不可强求,束元洲心道,君小姐自身没有长生的渴望,这一切只是帝王的强求罢了。
听闻君小姐自小在宫廷长大,千娇万宠地长成如今模样,她与帝王的情谊如传言中深厚吗?陛下为何弃她而选丞相之女,局势权势还是其他原因?
束元洲内心千思万绪摸不到源头,他勒令自己不要再想,却徒劳无功,脑海里回荡着那股冷香还有她的言语,她叫他束大夫,他是大夫,却只能眼见她的死亡,眼见一条美丽生命的消亡……
又下雪了。
和昭扶阿忘起来,喂她喝药。好苦,她微蹙着眉喝完。
和昭递上一封信,由都城里的帝王亲笔书写。
阿忘拿到信,久久没有拆开。过去的已经过去,她不想缅怀。
帝王有帝王的江山万里,有他的时事大局,而她的心很小很小,装不下一冬的雪,一春的风,只能作为微小的尘埃散去,留不下半点痕迹。
和昭帮她把信拆开,阿忘垂头看去。他说都城下了雪,天越来越冷,红墙也被白雪覆盖。他说太后很想她,嘱咐她饭菜多吃些,药也不能停。他说瑞雪兆丰年,明年的大楚一定能有个好收成……
他没在信中说想她,却在字里行间泄露了他的想念。
阿忘阖上信封,抬头望向窗外,今年的雪真大,仿佛覆盖了整个天地。从这头到那头,只有无边无际的白,无边无际的空茫。
将死之人……阿忘阖上双眸,又能期待些什么。
她的两世如烟尘般散去,融入这不可看透的白中。渺小如她,又怎能去拥有尘世的欢愉,所有转瞬即逝的一切,或许才是她的归属。
阿忘突然起身,不顾和昭阻拦,披着大氅走出房门,走到大雪之中。
和昭拿来伞想为她打,却被阿忘推开。
她不知道自己能去哪里,只是不想停留在这里,在无声无息中悄然死去。
如果可以选择,她宁愿在雪山中冻亡,在痛苦中即刻死去,也好过这最后的煎熬。
阿忘跌倒在地,跌倒在雪中,润湿了衣衫。和昭跪下来,劝她回去。
阿忘静默良久,道:“和昭,我不想治了。让我一个人离开这,去一个无人知晓的地方渐渐死亡。”
和昭哽咽着,跪在一旁。
束元洲见着这场景,不自觉走上前,他在她身前蹲下:“我背你,背你回去。”
阿忘不愿起身:“不必了。”
“束大夫,”她轻声唤他,“你回去吧,回家去。我不治了。”
阿忘翻了个身,看着白茫一片的天空,任雪花飘到她身上融化。
上一世,她就该彻底死去,多活了今世的十八载,已经是上天馈赠。是时候了,如其他亡魂一般归去。
束元洲却不肯放她归去。他将她抱起来,缓慢而坚定地往回走。
雪下着,阿忘阖上双眸,不看了。
死亡终将来临,她只是死亡的阴影里一片落叶,无足轻重且不值一提。不看了。
“束大夫,”阿忘轻声问,“你为什么不走,我不需要你的帮助。”
“我是大夫。”束元洲只能给她这个答案。
阿忘讨厌他,无比厌恶他,在睁开双眸的一瞬间,她看透了他的狼狈。
阿忘抬起手,去摸他下颚。她从来不是良善人,既然他不肯走,就让他痛苦,他人的痛苦带给她慰藉。
“束大夫,我好像喜欢上你了。”她在撒谎。
死亡的孤影笼罩,她也会害怕。
束元洲前行的脚步一顿,他阖上双眸又睁开,继续往前走。
“君小姐会好起来的。”束元洲也在撒谎。
她好不起来了,强弩之末,就算多活几年,也只是苟延残喘。
阿忘收回手,闭上眼,倦了。
第4章 妖与美人03
阿忘得了风寒,蜷在被窝里浑身乏力。
和昭端来药喂她,阿忘不喝。
她背过身去,喃喃道:“不喝了。和昭,放弃吧,我已经无药可医。”
和昭不肯。她放下药碗,脱了鞋爬上床,隔着被子抱住阿忘:“小姐,你会活下去的。会的。”
和昭双眼含泪,紧紧抱住阿忘:“小姐才十八,最少最少也要活到花甲。”
阿忘浅浅笑了下:“和昭,我不强求了。你也不要强求。一切早已注定,这命,我认了。”
“我不认,”和昭哽咽道,“我不认。”
她起身,穿好鞋,背对着阿忘道:“无论付出什么,小姐一定会活下去。”
能捉妖的不止束元洲一个,他既不愿,那她就再找人去捉。
和昭离了屋,阿忘撑着手肘爬起来,靠在床靠上咳嗽两声,看见一旁的药碗,轻叹口气,没喝。
一旁的红木桌上除了那碗药,还摆放着前两天带回来的梅枝。许是冬天冷,这梅枝仍然艳丽,没有枯萎的痕迹。
阿忘将梅枝从花瓶里取出来,抚摸它的枝干,抚弄它的花瓣。她不得不承认内心涌动着一股摧毁的欲望,想要将梅花就此碾碎在指间。
她做好了死亡的准备,可身边的人不肯让她迅速地死亡。在这反复的煎熬里,生与死的折磨中,阿忘不仅想要摧毁自己,也想要摧毁身边的人。
她闭上眼,克制这内心深处泄露出的恶欲,柔柔捏住梅枝,没去拨弄花瓣。
若是前一世的她,不会顾及这许多。但这一世她从幼时起就跟着表哥一起学习,接受了正统的教育。仁义礼智信,作为一个人应有的良善诸如此类,她不得不承受潜移默化下来自世界规则的驯化。
她确实倦了,也累了,挣扎着多活一年半载对她来说毫无意义。
阿忘将梅枝插回花瓶,重新躺了下来。她裹紧被子,乏力而倦怠。
背对着花瓶的阿忘没发现梅枝无风而动,紧接着更有一片白雾从梅花处冒出,渐渐地蔓延到了床榻之上。
见阿忘彻底陷入白雾中昏了过去,梅枝突地跳出花瓶,幻化成一个眉心一粒朱砂痣的妖童。
“献给大王,献给大王……”妖童跳到床榻上,瞧了瞧阿忘沉睡面容,手指一点释放出更多白雾,裹着阿忘就准备离开。
倏地,房门从外悄然打开,妖童与混进来的姜逢枝恰好对上。
燕雪于绝望中催促姜逢枝动手,姜逢枝不想沾上杀孽,为了安抚小青梅的心,只好带她来先看一眼她将来会拥有的皮囊。
这时间点束元洲为了寻一副药材不在君宅,与阿忘形影不离的大丫鬟和昭也离开了阿忘身边,妖童想动手带阿忘离开献给大王,各怀鬼胎的姜逢枝也带着青梅偷摸了进来。
两方一经见面就大打出手,画皮师一脉流传这么多代,自然也有些制妖的手段,且姜逢枝本就有妖的血脉,也能使出一些妖的法术,妖童于打斗中渐落下风。
小妖童本就法力不高,不然也不会化成梅枝试图躲过束元洲的眼睛,此时此刻他咬牙暗恨,没想到这君宅里除了束元洲还藏着一个会术法的人。
妖童不敌,只好退走。临走前给阿忘打下印记,准备回去找其他妖帮忙掳走她。
阿忘腕间生出一朵梅花印,很快又没入了血肉不见踪影,陷入白雾昏迷中的她并未苏醒。
这打斗声惊动了管家和其他奴仆,妖童败走后,姜逢枝带着小青梅藏进了附近的房中。
管家寻声而来,见小姐闺房中有花瓶、桌木等损坏,却未发现他人踪迹,管家叫手脚伶俐的收拾干净,命人在房外严加看守,随即叫醒了阿忘。
阿忘不知发生了什么,白雾的影响未散,吩咐了两句又陷入了昏睡之中。
管家命人将府中大夫请来,替小姐诊治查看,随即加强了府中的巡逻。仍是不放心,叫了个小仆递信给临城太守,请他派些人来保护小姐。
阿忘作为皇帝陛下的表妹,太后的小辈,来到临城后有不少达官贵戚想要攀上关系,但阿忘一直养病,各类宴席从未出席过。收到信的临城太守当即派出府衙中的好手,命令他们好生保护君家小姐。
另一间房中,燕雪见过了阿忘的面容,心里先后涌现出怔愣、狂喜、绝望以及迫切的欲望。她抓住姜逢枝的袖子,低声而急切地说:“我要那张脸,姜哥哥,我现在就要!”
自从毁容后,燕雪就不再如过往那般平静而快乐,绝望与愤怒充斥在心中,却不知该向何人报复。她甚至怨恨姜逢枝救了她的性命,如果她死了,就不用承受这样的苦痛。
但此时此刻瞧着姜逢枝俊美面容,燕雪又回忆起往事,那时候他们是多么的快乐,倘若父母尚在,他们一定已经成婚,说不定孩子都有了。然而一切都毁在了那场大火之中。
她眷念、恳切又充满了即将拥有的狂喜:“姜哥哥,不要再等了,我现在就要!”
“不行。”姜逢枝紧皱眉头,“君小姐还活着,我不能将她的脸给你。”
“瞧她那病怏怏的样子,活着也是受罪。姜哥哥,求求你,把她打晕,带走她,带出去,就今晚、今晚就给我好不好?”燕雪近乎乞求地看着姜逢枝。
姜逢枝不忍地侧过了头。燕雪的右脸被灼烧,从右眉尾到嘴角呈现着恐怖的瘢痕。以往她撒娇时姜逢枝心里总是回荡着柔情,如今乞求时姜逢枝却不忍直视。
他压下心里的复杂情绪,回过头看向她还算完好的左脸,在她的眸光里回忆过去小雪的温柔与美好,只有这样姜逢枝才勉强压下了不可言说的些微嫌弃。
“小雪,再等等,我不想造杀孽。”
“等不了了,”燕雪咬牙暗恨,“刚才那妖说不定什么时候再来,若是这君小姐被妖掳走,我什么时候才能得到那样一张美丽的脸。”
“姜哥哥,你答应我的,”燕雪抬起头,急切地寻求姜逢枝的赞同,“你说过要我为取得天下第一美人的脸。”
“而且这样不好吗?那张脸你不喜欢吗?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美的一张脸,我不信这世上还有第二张。姜哥哥,这就是最好的选择,你还在犹豫什么?”燕雪倏然抱住姜逢枝,将脸埋在他胸膛处,“姜哥哥,将那张脸给我,你就可以完完全全占有我,也占有天底下最美的人。”
姜逢枝犹豫一瞬,仍是道:“不行。小雪,再等等,我们再等等。”
“姜哥哥!”说了这么多姜逢枝仍然拒绝,燕雪没忍住抬高了声音。
这声音惊动了巡逻的人,姜逢枝猛地捂住燕雪的嘴,抱着她跳上了房梁。
脚步声近又远,巡逻的人离去后,姜逢枝低声道:“好了小雪,我一会儿送你出去。答应你的我会做,但是小雪,不能枉造杀孽。”
过去的燕雪善良得让人无奈,如今却开始往恶移转。姜逢枝心里并不好受,但他从火中将小雪救出来,理应为此负责。俗话说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他无法撒手不管。
燕雪愤恨而落寞地垂下双眸,半张脸依稀可见过去的娇俏。她察觉出了姜逢枝的些微念头,却不觉得自己有错。人活在这世上,谁不是为了自己的利益拼尽全力,她不想要这张被火灼烧过的丑陋面容有什么错?
因为这张脸,她无法出门,只能整日整日呆在姜逢枝租的小院里,在绝望中等待他的到来。她不要见到他人异样的目光,也不想听见无知小童惊恐地喊她妖怪。她什么都没有了,除了姜逢枝和他给出的承诺,她已经一无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