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去蓬蒿
“一开始,就不该给你取这个名。阿忘,阿忘,不吉利。想要你忘的是被抛弃的身世,不是让你忘了我们。”霍玉驽恨道,“大哥一手把你养大,从襁褓之中养成一个胖娃娃,你就是他的孩子,他如同你的爹娘,你以为大哥能接受,寻找多年的妹妹成了枕边的女人?”
“他入你的时候,难道不会生出乱.伦的恶心。”霍玉驽像一条毒蛇般嘶鸣不已,“他弄你的时候,你的廉耻之心又在哪里。”
阿忘听倦了,疯言疯语,叫人厌弃。她故意道:“很快乐很欢愉,夜夜春宵,从里到外,我都是他的。”
没有血缘关系,何来乱.伦一说?他俩为兄弟,跟大哥在一起是乱.伦背德,跟他在一起就合情合理了?
阿忘不想理解一个疯子的逻辑。
霍玉驽闻言,像是被刀剑击中,寸寸凌迟,他宁愿自己失了耳。
趁着霍玉驽站立不稳,阿忘终于挣开了他。
阿忘跑出军帐,霍玉驽踉跄几步,倒在了地上。
他咳嗽起来,捂着胸口神情狠戾,最后却露出几缕无助来。霍玉驽气急攻心,怒极反笑,又笑又咳,带泪带血。多日以来日以继夜地赶路,风尘仆仆疲于奔命,心神激荡之下霍玉驽嘴角流出鲜血,竟渐有昏迷之势。
“别走,”他踉跄着想要爬起来追上去,“阿忘……”
但他的身体实在是太累了,他半跪在地瘫倒在地,喘息,急切而剧烈地喘息,眼前一片黑暗,挣扎半晌后彻底昏了过去。
在昏迷一切的梦中,他仿佛重回过去,一幕幕不断回忆不断翻涌像山火燎了心原,枯萎干涸烧灼成灰,黑烟浓雾笼罩弥漫,把张家村的屋子淹没,捡到她的那条河干涸,糕点腐烂糖果融化,黏着好的坏的一切,哽在心头。
他找到她了,却找不到当初的奶娃娃。
阿忘把他忘了,过去在她眼里不值一提,是个麻烦。
他是陈了的谷子烂了的芝麻,在她嘴里,徒增恶心。
昏厥过去的霍玉驽昏得并不安稳,泪水滑落润湿双耳,嘴角鲜血润湿颈项,他脏得一塌糊涂,哪里还有都督运筹帷幄的半分风采。
他打了那么多场战役,只有今天,输得一败涂地。弃了盔丢了剑,他说他自愿。
既是如此,便不值得怜惜。
败将残兵,折戟沉沙,他自找的。
阿忘走出军帐,被霍玉驽的护卫们拦住。
“让开,”阿忘看向一旁的吕良骥,“你让他们让开。”
吕良骥这时也不敢放阿忘走,她一个人能去哪里:“夫人,您再等等,主公快回来了。”
阿忘眉微蹙,退一步道:“我在外面等吧,里面太闷了。”
吕良骥见到阿忘强忍泪水的神情,心中生出愧意,垂下头不敢看,事已至此,他也不知该如何了。
吕良骥按住护卫挡人的手,道:“不必守得这么紧,这是主公的夫人,不要僭越。”
霍瑛吩咐吕良骥把大婚的事安排下去,他最初有些异议,可想着崔氏女毕竟怀上了孩子,主公又不是三心二意沉迷女色的人,如果只有这一个,那娶为妻自是更好,给未出生的孩子一个堂堂正正继承大业的身份。
可现在婚事未成,崔氏女倒成了主公的妹妹,没有怀孕或许不至于如此难堪,可有了孩子无论怎样处理都是两难。
如果他没有那么急切地让医女给她调养身体,是不是就不会那么快怀上孩子,吕良骥垂着头,目光恍惚。
护卫们对视一眼,退了开去。
阿忘走到军帐外的空地里,都开春了,为什么她还是觉得冷。
阿忘蹲了下来,站着好累。她看着脚边的土,夕阳将坠,土也黯淡。
李宜说过的话回荡在阿忘脑海,他说她会活到最后的,就算霍瑛败了也没关系,她可以回到尉迟弘身边,换一个男人,换一种余生。
可阿忘突然发现自己不愿。
她想跟孩子的父亲度过余生,不想跟别的男人虚与委蛇。
她想躺在霍瑛的怀里,听他有力的心跳。她喜欢他照顾她的模样,那样的认真那样的仔细……
霍瑛归来,看见阿忘蹲在地上。
他走过去,伸出手:“怎么了?”
阿忘默了会儿,搭着霍瑛的手站了起来。
她站在他身前,低垂着脸,一时之间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霍瑛抚上阿忘脸颊:“怎么了,别怕,告诉我。”
阿忘蹙起眉,呼了口气,状似无事道:“没事,你弟弟来了。”
“二蛮?”霍瑛这才注意到军帐外霍玉驽的护卫们,吕良骥也在,霍瑛笑道,“二蛮终于回靖安了,来,我给你介绍一下。”
对于阿忘身世的事,吕良骥不知该如何开口,护卫们也不敢,便只能眼见着霍瑛带着阿忘走进军帐。
霍瑛走进帐中,发现昏厥过去的霍玉驽,心中大惊,连忙疾奔过去呼喊:“二蛮!霍玉驽!”
霍玉驽没有反应。
“吕良骥!”霍瑛疾步走到帐外,“叫军医来!快!”
霍瑛回到帐内,将霍玉驽抱到床上,一边解衣衫一边探气息。
身上没有伤口,有气,霍瑛头昏急喘,扶住额头。
军医来后,赶忙诊治,发现不是命在旦夕才擦了擦头上的汗:“连日奔波,气急攻心导致昏厥,没有生死之忧。”
军医连忙开了药方,叫小兵去煎药。
霍瑛松了口气,皱着长眉打来热水,给霍玉驽擦脸,下巴上都是血,到底是什么事能急成这样。
霍瑛摸了摸霍玉驽额头,不放心道:“当真没事?”
军医道:“多休养,不会有大碍。”
霍瑛擦了擦霍玉驽颈项,给弟弟擦干净了才叫来护卫问:“出了何事?隆邱城破了?”
护卫们面面相觑,不敢言说。
霍瑛道:“你们主子倒在帐里,竟没有一个人进来看看!如今我问你们事也不答,是心野了还是筹谋着叛敌了。”
一直站在角落里的阿忘,听到此言颤了一下,她往后退,想离开这里。
霍瑛如此爱护亲弟,阿忘……她突然有种无地自容的茫然。
霍瑛看见阿忘动作,以为自己吼得太大声吓着她了,将声音放柔道:“别怕。”
霍瑛示意军医去给阿忘也看看,她刚刚蹲在地上,不知是不是肚子疼还是哪里不舒服。
军医将阿忘扶到一旁的榻上,诊断后道:“无事,夫人和胎儿都很康健。”
护卫们听到此言,更不敢说了。谁知都督要找的媳妇竟然怀上了主公的孩子。
霍瑛见此,意识到不对劲,朝吕良骥道:“他们都不说,那你呢。”
吕良骥垂下头,沉默不语。
霍瑛眉头皱得更紧,他环视一周,看见卸下的盔甲、刀剑,多出的画像,还有信……
霍瑛站起来,拾起盔甲与刀剑,这是二蛮的,霍瑛整理一番放好;桌上地上的画像他一张张捡起来迭好,这是妹妹的画像,定是二蛮心不静又画了这许多;霍瑛最后走到阿忘身旁,伸手欲拿榻上那足足好几页的密信——
阿忘将信按住了。
她抬头望霍瑛:“殿下,你还记得你的承诺吗。
“永远不会抛下我。”
霍瑛不知这与信有何关系,但还是肯定道:“记得。”
阿忘试图露出一个微笑,失败了,她蹙着眉垂着眼,松开了手。
霍瑛拿信的手顿止,他看向阿忘道:“如果你是细作,你会知错能改的,对吗。”
霍瑛找不出这僵冷气氛的缘由,便按常理推测。就算她是细作,这些时日以来一直呆在帐中,并不能对霍氏造成多大的损失,只要她知错能改,与尉迟氏断绝关系,她仍然可以成为他的妻。
只是以后他会令人看好她,他背负的并不只是他自己的性命,不能因为私事让将士们送死。
阿忘没答。
霍瑛不再问,拿起信一一看起来。
阿忘看见霍瑛踉跄了一下,她没扶他,他自己站稳了。
霍瑛看得很仔细,很小心,很慢,汉字变得陌生,他分不清,必须拼尽全力咬紧牙关才能看下去。
他突然希望自己大字不识一个,蠢钝莽夫何必非得识字不可。
霍瑛悲怆地笑了下,害怕吓到阿忘,他背过了身去。
阿忘看见他的臂膀在颤,他怎么可以颤,他是逐鹿天下的枭雄,他是她的丈夫,他怎么可以败给一封突如其来的信。
阿忘捂住脸,低声啜泣起来,霍瑛如此,她知道结果了。
护卫们、吕良骥、军医见此,徐徐退了出去。
帐内的灯火亮着,霍瑛认清了所有的汉字,信息已经抵达,他还在固执什么。
霍瑛垂下手,闭上眼,这一刻他什么都没想,二蛮、阿忘,包括他自己,都被他驱逐到遥远之地,不在他的心间不在他的脑海。
可这样的宁静只有短短片刻,片刻过后所有的一切倒山倾海地砸下:顺着河流飘在木盆里的阿忘,要木盆的二蛮,尿床的阿忘,洗被褥的二蛮,被掳走的阿忘,偏执痛苦的二蛮,在他身下的阿忘,赤.身.裸.体的阿忘,怀上他孩子的阿忘……
他玷污了他养过的孩子,他甚至记得碰哪里阿忘会浑身发软地倒在他怀里,他记得她烛火下微红的脸,记得她颈间的汗,记得她爱咬唇爱垂眼。
他的女人,他的孩子……
霍瑛坐在了地上,信纸也跟着垂落,他沉默着,不敢对命运发出丝毫的怒吼,阿忘在他身后,他不能吓着她。
他的妹妹,他木盆里的奶娃娃,他怀里的女人,他的妻,霍瑛脊背颤起来,他按住头抑制情绪,不能哭不能吼不要大叫,他是二蛮与阿忘的大哥,他得撑着。
他得撑着。
霍瑛咬紧牙关,牙龈渗出血来,他握紧拳头,最后还是抑制不住砸向地面。
一声巨响,地崩出裂纹,惊着了阿忘。
霍瑛猛然醒转,左手按住右拳:“别怕,别怕……”
他失态了,他会控制下来,别怕。
霍瑛缓缓站起来,背对着阿忘道:“没有事,没有事。夜渐渐深了,你得睡了,得好好休息,我去打水,我去打水……”
阿忘抑制不住啜泣起来,霍瑛停住脚步:“阿忘,阿忘,阿忘……”
“大哥找到你了,”霍瑛悲怆地笑了几声,“大哥找到你了。
“我找到你了,我们是一家人,从前是,以后也是。
“别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