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赏饭罚饿
“她这样?还不如死了!”
季狠狠地一揉眼,深吸口气,“我哥到最后都没能瞑目,他一直在后悔当年没有?一刀杀了她,我想给她一个解脱,纵然救不回来,至少给他们一个解脱啊,奚!……”
少年在心中反复纠结,却连自己这一关都过?不了。
他劝不了他。
如果能安下?心,他便不会?成日泡在无边无际的剑意里?了。
“可你?一个人?不行的,好歹回去,我们叫上伍大叔,或者?、或者?阿青哥,大家从长计议……”
对面的人?冷冷打?断:“那才是真的在让他们送死。”
何况长辈们未必会?同意,不仅不会?同意,恐怕还会?从此将他严加看管,确保寸步不离。
季忽的转过?身?,不高不矮的背影清瘦而决绝,透着萧索悲壮的孤勇。
“放心。”
“从此刻开始,我不再是岐山部的人?,今日一别,事成也好,不成也罢,都不会?再回来。”
奚很明白他话里?的意思是在与大家划清界限。
这样?一来,无论结果是好是歹,均由他一人?承担,不至于累及山村,暴露部族所在。
“我有?我自己的打?算……你?要还当我是好兄弟,就别把这件事告诉旁人?。”
他说完,一紧肩上的行囊,披着冰凉的月色,走向了幽邃冲寂的大山。
少年站在原地,看着眼前的好友渐行渐远。
苍茫辽阔的远方无限空荒,他脑子里?无端充斥着许多构想,纷杂凌乱得?令人?没法思考,冲动的、理性的不断交织。
奚正缓缓侧身?,行将回去时又猛地一顿,追随着本心冲了上去。
他一把拦住对方,“我跟你?一起!”
在阿季怔忡的神情下?,不假思索地坚定道:“我也想救阿萤姐姐,救岐山部受困的人?。”
“我陪你?一起,失败了我们一起死,暴露了我们就一起逃。天南海北,只要不是一个人?就好。”
两个人总有个照应,便是死也不孤单了。
趁他要反对之前,奚飞快补充:“我现在学了功夫,多我一个能助你?一臂之力。再者?,我的‘眼睛’没有?颜色,气息又很淡,‘猎人?’不一定立即察觉到,许多行动由我来做比你?更合适。”
他字字句句有?理有?据。
季:“可……”
“别‘可是’了,你?难道不想让阿蒙哥的在天之灵得?到安息吗?带上我,胜算会?更大。”
他言罢,无师自通地掌握了拿捏人?的手段,“若你?执意要单独离开也行,那我回村就告诉所有?人?。”
“……”
季知?道他的好意,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抿着唇热泪盈眶:“阿奚……”
少年的眼里?洋溢着鲜活的生机,一个唾沫一个钉地承诺:“我们从小一起玩到大的,有?好吃的一起吃,好玩的一起玩,有?过?错一起背,有?福一起享,以?后也要一起活着。”
“嗯!”
那当下?,半大的男孩子不得?不感动,抬手在他肩头重重一拍,重复道,“嗯!”
阿季有?这个打?算显然不是因为兄长的过?世而冲动上头,奚发现他准备得?相当充分,声称蒙临走前教过?几个秘术,还有?致胜的底牌在手,绝非鲁莽行事。
“据我哥当年所见,结合琳姑娘带回的消息,他推测那帮商贩在城外应该是有?个固定的据点,但不是常驻此地,每年仅在入冬后才折返那里?落脚。”
进城前,两?人?披着帽衫躲在密林的角落中探讨对策。
“你?们遇到的‘猎人?’头目——那对男女?,也并非年年都在,运气好的话,守卫不森严,我们就有?很大的机会?了。”
奚听完他全部的安排,不觉危险,反而斗志昂扬:“牢房我去过?一次,还比较熟,如今我又长开了一些,装扮一下?,他们不一定还能认出来。”
“届时我替你?把看守引开,你?想法子混进去,见机行事,能救则救,救不了你?看着办。”
少年认为此举可行,“反正囚牢之中全是‘眼睛’,刚好能盖住你?身?上的味道,即便是‘猎人?’也不见得?立马分辨出来。”
“毕竟那已经是几年前的事了,不是吗?”
“倘若一切顺利,没准儿我们还能平安回村里?。”
阿季见他分析得?头头是道,话里?话外,依旧想着要带自己回到部族,他目光望过?去,心中竟有?几分苍凉的复杂。
两?个少年的计划自认完善得?天衣无缝了。
实行的那日正好又是阴天,城郊僻静的院落外仅寥寥几个坐着玩石子的小卒,防备比他们想象中还要宽松。
且仔细一看,都不是曾经追杀过?奚的人?,没一个认识他。
他很顺利地将守在门口的杂碎们引到了数丈之外。
阿季趁机潜进了阴森的牢房。
里?面的格局,奚一早画出来要他记熟了,连当初被?阿蒙砸坏又补好的洞在什么地方他都记得?一清二楚。
路上他边走边倒好了油,想着实在不行便一把火将此地烧掉,一了百了。
一切几乎万事俱备。
直到他行至楼梯尽头,看见一间间空无一人?的囚室。
那一刻,蓄谋已久的天罗地网兜头张开,精心准备的捕兽夹砰然合上,将困兽般的少年揽入其中。
当奚的眼睛能视物时,他又听到了那个毒蛇吐信一样?的声音,伴着一串诡笑,尖锐刺耳地响在头顶。
“真是好笑,你?们凭什么觉得?,我还会?在那里?等着你?们找上门儿来啊?”
这一次他所处之处却并非潮湿晦暗的牢房,没有?日光透入,放眼是布满符文的密室,除了一扇木门,四壁无窗。
还是当年所见过?的那个女?人?,她面容不见老,姿态闲适地在眼前踱步,空气中浮着一股淡淡的,带着腐朽的血腥味。
“如此紧要的地方一朝暴露,居然真的有?人?以?为,我会?把房子修一修接着使——哈哈哈,你?们这些‘眼睛’,也真是好骗呐。”
他后知?后觉地清醒过?来,刚一动就发现四肢无力,而脚踝扣着一副沉重的镣铐。
“我们又见面了。”
女?人?涂着蔻丹的手指轻飘飘抬起他的下?巴,细长的眼角妖媚如丝,“这回可不会?轻易再叫你?给跑了,一别数年,我可是天天惦记着你?。”
后半句话咬牙切齿。
奚周身?使不上劲,只能紧咬着牙关皱眉看她,也就是在这时,他从女?人?的背后望出去,血迹斑斑的祭台上绑着一个熟悉的身?体。
他双目一睁,下?意识地要站起来,却又因为脚镣重新跌坐回去。
“那破院子我闲置也是闲置,便盘算着,要不要来个瓮中捉鳖,去过?的人?只有?你?们,会?去再探情报也只有?你?们。里?头所有?的陷阱全是为你?们而设,惊喜吗?”
她两?根尖长的手指掐着他的下?巴,“我老早就怀疑这附近有?一个岐山的老巢,看你?们这一个两?个,大的小的,那儿想是住着不少人?吧?”
“五十?一百?还是,几百?”
近在咫尺的那张脸流露出馋相。
少年没有?回答,仍旧瞪着眼挣扎。
“放心,我不会?杀你?的。”
女?人?突然松了手,语气轻柔,“我还得?好好地养着你?,养得?白白胖胖,等再过?一两?年,你?就可以?替我做事了。”
“别担心。”她摁着他贴在墙上坐好,“手脚筋暂且会?给你?留着,留到你?长大为止,我哪儿舍得?伤你??”
“今后如若听话,吃的苦头还能再少一点。我们这儿也有?不少‘听话’的岐山族,日子都过?得?不错呢。”
女?人?缓缓起身?,“不过?在此之前,我得?给你?一点教训。”
祭台旁盘膝坐着两?个术士模样?的人?。
季正被?掰开了四肢平躺在密室的中央,和他的境况截然相反,他的双手双脚都钉上了拇指大的铁钉,近乎是钉死在台子上的,宛如乡间待宰杀的田鳝。
裸露在外的手腕,鲜血蜿蜒过?冰冷的祭台,一直淌入地面。
阿季……
他的瞳孔映着满地的血红,试图拖着沉重的铁链爬向对方。
“你?们还是太不知?道轻重了,不让你?亲眼见一见,恐怕不会?明白忤逆我的下?场。”
女?人?将手中的匕首挽了个轻巧的花,极尽徐缓地拿指腹拂过?刀刃,柔声无奈,“别怨我,这也是怕你?今后又生了要逃跑的心思,抓起来太麻烦,只好一劳永逸咯。”
“看好了。”
她在少年目眦欲裂地注视下?眯眼笑,“这就是‘取眼’的全过?程。”
不要……
他在心里?想。
不要……
术士们得?其一声令下?,迅速翻手结印,密密麻麻的符咒彷如蛛网,从四面八方围合,爬上祭台中间的那具身?体,像过?境的蝗虫,将对方吞没其中。
四周的光顷刻明灭不定。
而季尚且醒着。
他目光瞧着居然无比清明,既没有?闭眼,也没有?破口大骂,面色平静地见那女?人?走到跟前。
每一个岐山人?仅能提炼出一只“眼睛”。
需要在将全身?的灵力逼入头部的刹那,摘下?整颗眼球,才算术成。
她动作轻巧而熟练地划开了他的眼尾,鲜血顷刻流了出来。
“阿季!——”
他朝前伸出手去。
与此同时。
台上的少年转过?视线,隔着森冷的刀刃,他清清楚楚地看清了他的眼神,一如往常站在村中听大言不惭的胖子满嘴跑马时的样?子,无奈而悠远,无奈里?还带着一点抱歉的愧意。
奚莫名生出一丝不祥的预感。
下?一刻,刀俎下?的阿季冲他似是而非地一笑,钉着的掌心手指倏地并拢。
像往常无数次救他于危难中一样?,将他连同那沉重的铁链一齐拎了起来,径自砸开了头顶的房檐,扔出屋外。
“哐当”一声巨响,伴随着碎瓦断木,他被?抛掷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