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赏饭罚饿
“啊!——”
旁边率先喊着?起法阵的?男子发出一声惨叫,“我的?眼睛,我的?眼睛!我看不见?了——”
邪修们转过头,只见?他两个眼眶血淋淋地空了,一对招子滚落在地,他正手足无措地抬着?两手,下?一刻,两只手腕齐根而?断。
紧接着?,是膝盖以下?的?双腿。
耳朵、鼻尖、大腿、前胸、双肩……
无形的?刀风一刃追着?一刃,在众人瞠目结舌的?呆愣下?活生生被削成?了一地的?碎肉。所谓“奏效”的?法阵根本撑不起半个角。
周遭的?邪祟犹在发懵,下?一片刀风随之而?至,那裹挟着?血气而?来的?人影像幽冥中最厉的?恶鬼,将每一个盯上的?人施以凌迟。
“护体法器呢!符咒呢?”
“东南角压阵的?人去哪里了!”
场面乱成?一锅粥,几乎所有?人都先被挖去了双目,不似活人的?哀嚎此起彼伏,残肢鲜血飞舞四溅。
这是人间地狱。
巨木参天蔽日,树冠遮蔽下?的?山林幽暗深邃,独独他的?瞳眸猩红得滴血,凛冽得仿若燃烧的?烈火。
奚杀得疯狂暴戾,歇斯底里,不留一具全?尸,也不让任何人当场断气。
那一身玄色的?衣袍浸透鲜血,活生生像从血池中捞出来的?,看不出一丝人样。
狂乱中他的?风刃不知卷到?了什么法器,其?中的?东西随之一刀两断,耳边倏地听见?南熟悉的?嗓音,唤了一句:
“哥哥……”
青年冷不丁地停了动作,僵硬又怆然地扬起目光,望向法器里掉出的?“眼睛”。
和父亲极其?相?似的?紫色瞳眸在他面前一分为二?,那溅出的?血水打在侧脸上。
他眼角抽了抽,瞳孔深处强烈地一痛,忽然痛苦无比地大喊出声,手里的?杀意无边无际,愈发癫狂地绞杀着?目之所及的?一切生命。
还是这样,还是这样。
还是和当初阿季死的?时候一样没有?分别。他已经?足够拼命了,依然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所爱的?人死在眼前,束手无策。
如果真的?要被挖去眼珠,为什么那个人不能是他?
为什么被留下?的?人永远是他——
林中漏下?的?碎光斑驳幽微,照着?那唯一的?身影闪闪烁烁,这个地方再没有?一丝活气,甚至没有?一片完整的?血肉。
他杀到?精疲力尽,杀到?筋脉皆断,杀到?满身的?煞气都失去活力。
打出去的?掌风消散在半空,真元终于全?数耗尽,他双腿发软,直挺挺跪在了荣的?“眼睛”面前。
奚大口大口疲累地喘气,看着?那浅灰色的?眼瞳正安静地凝视着?自己。
他用力地一咬牙,抬起压根使不出一点?力气的?手臂,轻颤着?举起照夜明?。
古拙的?长锋在他掌中“哐哐”抖动,最后寒芒一闪,刺了下?去。
灰色的?瞳孔缓缓扩散,在本命剑下?碎成?了两半。
“大哥,对不起。”
百鸟林里最后一点?声音,如有?实质地回荡在他的?世界中。
“我们都走了,你一个人,以后要好好地照顾自己。”
他眉尖轻轻一蹙,像再也控制不住,漫天的?血雨浇了满头满脸,那顺着?发梢滑落的?湿意,说不清楚到?底是汗是血还是泪。
能不能。
他在心?里轻声道。
能不能不要丢下?我一个人……
奚仰着?头,不知是在对谁请求。他跪坐林中,像座遗落的?雕塑。
落日残照的?余晖湮没在茂盛的?草木后,明?月升了起来,没有?繁星相?衬的?月轮清冷孤凄地挂在夜空,沉默地和地面上的?青年对影成?三人。
灵风削掉的?树叶纷纷扬扬卷得漫天都是,好似一把送葬的?冥纸,打在人的?头上、肩膀。
当血雨也渐渐止息了,那僵硬的?人才慢悠悠有?了动作。
他麻木地收回视线,十分漠然地环顾四周,随后拖着?步子走到?妹妹的?尸体前,蹲身下?去,一捧接着?一捧,一如她当年挖出自己一般,掘了一夜的?土坑。
黎明?初临之际,他将两双眼睛并小荣的?尸骨,一起埋在了一处。
用满地仇人的?血肉祭奠了自己永远醒不过来的?弟妹。
做完这一切,奚忽然疲惫极了,像一场漫长的?旅程迎来终途,他脱力般地扶着?石碑靠坐在坟头。
灿烂的?朝阳从林间间隙中缓缓升起,这个陌生又遥远的?时代再度迎来了明?媚崭新一天。
这里没有?他的?亲人,没有?故乡,甚至没有?能牵起回忆的?任何旧景。
沧海桑田。
他明?明?那么想要逃离那个绝望的?上古,可又那么思念那个他再也回不去的?家园。
“大家都走了……”
奚就?着?亲人的?墓碑睡了下?去。
他只觉得好累,有?一种,不如就?这么睡到?天荒地老的?念头促使他顺着?心?意,缓缓合上眼皮。
村子的?篝火会,四弦琴受潮的?弦音,劣质的?烟花爆竹。
冬日温暖的?烤红薯,和月夜下?的?《浮槎》。
他愿与这一切一起长眠,再不睁眼。
太阳升起了又落下?,落下?了又升起。
浸透血肉的?土地晒了两日也依旧是湿润的?,温柔的?风吹过每一片沾上血渍的?草叶,也吹过青年黏在唇边的?发丝。
高处乔木的?落叶铺了他一身,逐渐盖满头脸,他睡颜平和至极,也无声无息。
不知过去多久,繁茂枝叶遮盖的?天空中,慵懒的?流云忽有?所动。
一束清气毫无征兆地从天而?降,而?后迅速鼓荡开,以浩瀚蓬勃之态洗涤了整片山脉。
群山为之一肃,纯净的?灵力淹没了滔天血腥,润泽着?其?间受伤的?生灵。
他毫无例外被触动了伤口,皱着?眉转醒过来,感觉到?是某种净化邪气的?术法。
龙首山这样的?地方仙门常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自己难得安稳地“自尽”一回,都能受好事者?打搅,老天爷竟都不肯让他好好地去死。
奚烦不胜烦地拧紧眉心?,浑浊的?视听起初朦朦胧胧,依稀是有?谁在说话。
“师姐,我们还要赶路呢,无主之地的?邪祟太多,不要久留为好。”
“赵师兄说得对啊……”
“大师姐,其?实清心?术你犯不着?亲自动手的?,我来就?行了。”
果然是哪个仙门的?弟子。
人数还不少。
连意见?都难能统一,这样的?队伍也敢进南岳,委实是胆大包天。
真不知是什么人在当师姐。
他在心?中冷嘲,只烦躁地盼着?对方快点?离开。
也就?是在这时,那接话的?嗓音清丽灵秀,一字一句,入骨三分地传进耳朵里:“就?这么一小会儿,没关系的?。”
“清心?术师姐最拿手了,你们尽管放心?,包在我身上。”
奚紧闭着?的?眼皮顿时掀开一线,所见?是重叠的?枯叶。
“但这里毕竟不一样……”
“唉,马上快好了,你别催,你不催我还能再快点?,你催就?真的?要久留了。”
他双目在这段对话之中不断睁大,来者?的?腔调,语气何其?耳熟,和昔年的?某个人准确无误地重合在一起。
他不可能听错,只有?她的?声音,他绝不可能听错。
奚近乎不可置信地顺着?话语的?来处缓缓扬起视线。
那瞬间,破晓的?晨光明?晃晃地打在他眼皮上,照得人险些难以直视。
“血气和怨气这么重,若是放着?不管的?话,不也会生妖邪吗?届时接了降妖铃,咱们的?人不照样要来跑一趟。”
奚下?意识皱眉避开刺目光芒,在过于绚烂的?初阳间,渐次看清了那个让他一生也忘不掉的?人。
她就?那么明?亮生动地出现在了自己行将就?木的?生命里。
像绝望里的?微光,刻骨铭心?地映在红瞳之上。
他表情?怔忡无比,傻子似的?呆坐在原地,一瞬不瞬地望着?高处御剑悬空的?人。
少年时的?光阴跨越过千年的?蹉跎和坎坷,泥泞与挣扎,不甘和怨愤,浩浩荡荡地扑向他。
奚张着?嘴唇,不自觉喃喃念出两个字。
一只扑腾着?飞过的?雀鸟展翅的?动响将那微弱之音盖在了羽翼之下?。
上面的?人什么也没听见?。
女子犹在言笑晏晏地和同门打趣,眉宇间神采飞扬,和初见?时一模一样。
那是三千年前他最无望的?时刻,和如今三千年后,他最无望的?时刻。
他们相?遇在晨曦中的?山林,又重逢于晨曦中的?山林。
仿佛冥冥之间的?某种命定。
奚讷讷地不知枯坐了多久,修士们皆已走远,满山早就?重回寂静。
他终于茫茫然地回过神,却还维持着?望向她背影的?姿势,就?那么面朝前方,失魂落魄地将自己撑了起来,披着?破败脏污的?衣袍,跌跌撞撞顺着?剑气离开的?方向踽踽而?行。
他彼时脑子里什么也没想。
无论是煞气、眼睛,还是故乡、邪祟,什么都不想在乎了。
他只想去找她。
他好想去找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