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晏央
屈景昭等老氏族自矜身份,颇为傲慢,便连楚王都不一定会被他们放在眼里?,他们又如何会瞧得起项燕?
这楚国新贵与?老氏族之间,自有一番文章可作。
这般想着,嬴政命人去将自己的心腹们召了过来?,他准备好生与?底下的人商议此事。
李令月眼见着嬴政的身影消失在视线范围之中,也拿出了她手中的活计开始忙碌。
因她初入秦国朝堂,嬴政并没有给她指派太多的活计,只是在遇到?一些重要之事时,会询问她的意见,好叫秦国大臣们知?道?他对新后的看重。
治栗内史在见识过李令月的新式记账方?式后,时常来?向李令月请教。
在熟悉了秦国的政务之后,李令月决定将修书这项工作给接过来?。
这所谓的修书,便是整合汇总如今各家的书籍,择出秦国所需要的内容,摈弃秦国所不需要的内容。
在修书的同时,这简化文字的工作,也可以提上行程了。
秦国君臣参考了李令月的意见,持续不断地将印有秦语的书籍发往六国之地。
但这在李令月看来?还不够。别国文字难写难读,秦语难道?不就难了吗?艰难地学了一年秦语的李令月对此颇有发言权。
待到?纸张的制作成本?降低之后,必有更多人能够用得起纸,识得起字。
届时,这简化版文字就可以与?秦语一起推广起来?,好让更多的人瞧见。
在大婚之前,嬴政与?李令月依旧忙忙碌碌,看上去与?以往没什么不同。
只是,咸阳宫中多了个女主人,到?底不一样了。
嬴政平日里?常与?心腹大臣为伴,与?奏疏为伍。如今,他与?大臣们议完事,便将他们赶到?一边,他自己则带上奏疏去找李令月说话。
他的思想太过超前,便连他的心腹们,有时也跟不上他的思路。
但无论嬴政说什么,李令月都能接上话,这也让他愈发重视李令月。
有时,两?人议事议得晚了,嬴政便直接留在李令月处过夜。
也不知?是不是他们的关系已?然公之于众的缘故,李令月发现,嬴政比以往更加热情。
意识朦胧间,李令月觉得,自己似乎化作了窗外的一棵树。
冬日的新雪不断覆在那?枝桠上,将枝桠打得乱颤。
风中传来?了几声呜咽,在这寂静的夜晚,格外明显。
雪越下越大,渐渐将枝桠压出了一道?不可思议的弧度。
最终,在天边将将放晴之时,新雪顺着枝桠蜿蜒而下。
翌日,嬴政与?李令月起晚了。好在今日没有朝会,昨日他们已?经?将重要的事给处理?好了,稍微躲个懒倒是不打紧。
嬴政伸手揽住了李令月的腰,颇为享受这难得的亲昵时光。在这样近的距离下,他们能够感受到?彼此的温度。
然而,有人见不得他们这般清闲。没过多久,便有人来?报,道?是张良小童求见李令月。
“不见。”在李令月开口之前,嬴政便已?替她作了回答。
李令月却道?:“慢着,阿政你就这样派人去将小张良给打发了,你究竟还想不想让小张良为你效力了?”
说着,她将手撑在榻上,支起了身子,对底下的人道?:“让小张良等上一会儿,孤收拾好了便去见他。”
“你与?他关系就那?般好吗?”嬴政有些不悦地道?。
“他是我带回来?的,我与?他自然关系不错。我都入住咸阳宫大半个月了,说实话,小张良能够忍到?现在才来?求见我,已?经?让我感到?很?是意外。”
第068章
零星的吻痕散落在雪肌上?,乌发凌乱地散落在李令月的腰间。许是刚从?榻上?起来?的缘故,她眼尾泛红,整个人瞧着比平日里多了几分慵懒之感。
看着这?样的李令月,嬴政喉结上?下滚动了一阵,只觉挪不开眼。
此时此刻,他对候在外头的小张良生出了十二?分的怨念。这?小童当真没有眼色,早不来?,晚不来?,偏要在这?个时候来?。
按照惯例,嬴政与李令月宿在一处时,是不会让底下的人进来?服侍的。
因?此,下人们只是将洗漱用具并热水放在了门?口,便自行?退去。
李令月背对着嬴政,就着那热水擦了身,而后?便将开始洗漱更衣。
她在长安乡时,穿着打扮方面向来?十分随意。可如今既住进了咸阳宫,自然得稍稍注意一下形象。
因?而,李令月换上?了那身红衫白裳的公服,又随手拿起放在一边的发绳将头发束好。
在这?过程中,嬴政早早便挪开了目光,以免发生一些他无法掌控的尴尬之事。
待李令月将自己收拾妥当之后?,她转过头对着嬴政叮嘱道?:“小张良此刻定然是不愿意见到陛下的。陛下待会儿可莫要离开这?间屋子。”
嬴政:“……”
他在自己的王宫中,与自己的王后?亲昵,为何到头来?,他却像是个见不得光的存在呢?
不等?嬴政给出回应,李令月便在仆从?的指引下,抵达了小张良暂时休憩之所。
她到的时候,发现小张良正在翻书。
大半年未见,这?孩子明显长高了,言行?举止比起刚来?咸阳之时,更为成熟。
小张良毕竟是李令月带来?咸阳的人,李令月偶尔想起之时,也会命人打探一下小张良的消息,好歹莫要让小张良被人欺负了去。
她听说,小张良自入秦之后?,便拜了韩非为师,跟着韩非学?习秦法。
后?来?,韩非被李斯挑中,跟李斯一起去为秦国变法而奔波,李斯又亲自为小张良举荐了一名老师。这?名老师才学?虽不及李斯,但?为小张良讲解秦法却是绰绰有余。
得知小张良在秦国过得尚可,一应吃穿用度无人敢怠慢,李令月便渐渐不再主?动打探他的消息,直到不久前,她听说小张良给韩王然去了书信,为秦国卖与韩国的书籍以秦文印刷而感到忧心。
那时,李令月才想起,小张良可不是一个普通的孩童。他年龄虽小,主?意却大着呢。
当初,李令月以“事秦,而后?为韩筹谋”的理由将小张良骗入了秦国,也不知,他如今对着这?番话,究竟还信多少。
小张良听到她的脚步声,放下了手中正在翻阅的书籍。
严格来?说,那其实不是一本书籍,而是一册装订成册的手稿,其上?的内容是李令月所书就的“关于简化文字的若干意见”。
“许久未见,你瞧着还是这?般老成啊,小张良,你看上?去一点都?不像是个孩童。”
小张良毕竟还小,不擅长控制自身的表情。在听到李令月的话后?,他小小的脸颊鼓了起来?:“自我入秦那刻起,我便不是孩童了,你不必把我当做孩童来?对待。”
这?番话,倒是难得的勾起了李令月几分愧疚之心。毕竟,若不是她,小张良如今多半还好端端在韩国呆着,与父亲与手足在一道?呢。
不过,若无她在,用不了几年,秦国便要攻韩了。到了那时,小张良照样会流离失所。
也不知小张良是更愿意多享受几年属于孩童的天真时光,还是愿意多几年筹备的时间,为自己,也为张家?之人谋得一个好结局。
“那么?,不是孩童的小张良今日来?寻我,是为了何事?”李令月问:“此事可是与你之前给韩王传递书信有关?”
“造纸术,印刷术,都?是极为了不起的发明。可你为何要将这?两项技术给秦王?”
小张良仰头看着李令月,神?色中是满满的不解:“你不是后?世之人吗?为何对秦国这?般偏袒?你可知,秦王攥着印刷术,只肯用秦语来?印刷书籍。长此以往,韩语……就要消失了。”
韩王然对此不以为意,小张良却看到了印刷术完全掌握在秦国手中的结果,因?此,他十分忧虑。
在小张良看来?,一国语言,便是这?个国家?存在的象征。若是连韩语都?消失了,韩人如秦人一般,说着秦话,用着秦语,那韩国……当真还存在吗?
韩国给了小张良一个无忧无虑的童年,小张良的父兄家?人都?在韩国。小张良便是偶尔见了王室成员,这?些王室成员瞧在张家人的面子上?,对他亦是十分友善。
在小张良的内心深处,韩国就是自己的家?,他十分认可自己韩人的身份,他接受不了韩国有一天会被秦国悄无声息吞噬的可能。
李令月坐在了小张良的对面,认真地道?:“正因?我是后?世之人,我必然不可能仅仅只站在某一国的角度上?来?考虑问题。原本所有的国家?名义上?都?隶属周王室,然而,周失其鼎,天下兵戈不断,你们各国王室为着自己的私心不断吞并周边小国,与其余大国争霸,黔首流离失所。你问我为何要助秦,我的答案是,当今之世,只有秦有实力终结这?乱世。”
“秦攻韩,你便觉得秦国暴虐,可韩国又何曾不是吞并了数国,才有了今日的规模?旁的不说,只说你们韩国都?城新郑,便是当初韩哀侯灭了郑国所建。后世有人总结,春秋无义战,战国无君子——这?春秋战国,便代表着周平王东迁以来?,动荡不安的五百余年时光。既然大家?做的都?是一样的事,哪国又比哪国高贵呢?”
小张良闻言,悻悻地垂下了嘴角。
他有心想要反驳李令月的话,却不知该从?何处开始反驳。在他眼里,韩国自然千好万好,可在其他国家?的人眼中,只怕韩国也不是那么?美?好的吧。
此时,小张良仍然是张家?金尊玉贵养大的孩子,尚未迈出身边之人的保护圈。他只能看见各国雄伟的都?城与长城,却看不到埋在其下的累累白骨。
小张良只能从?一场又一场风起云涌的战事中,看到各国君主?争霸的野心,却看不到烽火连天之中,鲜血染红了万里黄沙,亦看不到战乱之中,那些朝不保夕,流离失所的黔首。故而,李令月说的话,他只能尝试着去理解,却无法拥有深刻的感受。
李令月道?:“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如今的你兴许无法理解我说的这?些话。但?假以时日,待你亲自在各国间行?走,你便会明白了。方才你说的话中,有一句不对。待到天下当真一统那日,不仅六国的文字会消失,便连秦国的文字也会消失。”
秦国可以是一个边陲小国,可以仅从?自身的利益出发,做出诸多选择。但?秦朝,必须是一个包容的大一统帝国。
既要与其余几国真正融为一体,那便不能是“秦国吞并了诸国”,秦语取代了诸国语言。而是一种全新的,更加便与书写的语言,取代了七国之语。
始皇帝做到了后?者,可他没能从?文人口中得到半句好话。如今既然由李令月来?辅佐操持这?事,她自然不会让这?样的情况发生。
文字要统一,怀柔手段也要用。她不能肯定日后?秦国与嬴政没有任何骂名,但?至少,他们的功绩也该得到时人的正视与肯定。
许久之后?,小张良才颤声问道?:“你既然笃定了秦国会攻灭六国,那么?,之前你劝我为秦王效力时说的那些话,果然都?是骗我的吧?”
什么?成为秦王看重的臣子,利用自身的影响力劝说秦王放弃攻打韩国……果然都?是假的吧?
小张良现在回想起来?,当初会相信这?些话的自己,是那般的天真。
“秦王不是已?经缓下进攻六国的步伐了吗?从?这?个层面上?来?说,我没有骗你。”李令月道?:“只要别让秦王直接兵临城下,你入秦的目的不就达到了吗?”
小张良痛苦地摇了摇头:“可,可你们用了另一种方式来?入侵韩国……”
“你大可以告诉韩王,让韩王阻止我们的‘入侵’。”李令月戳了戳小张良的额头:“你也知道?,韩军不是秦军的一合之敌。劝说秦王不出兵攻韩,已?是你们能做到的极限。倘若在这?种情况下,韩国仍然被秦国以攻心之法攻灭了,那它还有存在的必要吗?你还有倾尽全力维护它的必要吗?”
小张良因?李令月的一席话而愣住了,一时之间竟来?不及躲闪。
李令月的手指正正好戳在他的额头中心,他下意识地闭上?眼,伸出手揉了揉被戳中的地方。
“好好想想吧,你年龄还小,往后?的路还很长。你拼尽全力学?习各家?学?说,难不成就是为了匡扶腐朽的韩王室吗?何不低下头,看一看脚底的普通韩人,他们想要的究竟是什么?样的生活?”
小张良来?时心事重重,离开的时候,依旧心事重重。看到这?样的小张良,李令月不由在心中感慨韩王然不做人。
瞧瞧他们都?把孩子逼成什么?样了?
若不是他们这?般没用,小张良何必操这?些心!
在送走张良之后?,李令月又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彼时,嬴政已?经换上?了素日里穿的常服,可他眉头紧锁,一副怏怏不快的样子,与李令月刚离开时的模样截然不同。
不过,他倒当真听了李令月的话,没有出去,否则,他现在就该与张良撞上?了。
李令月一上?前,嬴政便将头别向了一边,一副不欲搭理李令月的样子。连她伸过去的手,都?被他不着痕迹地躲开了。
“阿政,你这?是,生气了?”
“寡人在你心中的地位连那张小童都?不如,怎敢与你置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