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晏央
不知不觉间,因着彼此,他们的许多小习惯都发生了变动。只是,他们自身尚未察觉。
待李令月的手即将离开嬴政的掌心之时,被对?方一把握住。指腹与掌心摩擦间,让李令月产生了些微的痒意。她?得艰难地?控制自己的表情,才使自己不至于在下人面前?失态。
“你既招惹了寡人,寡人又岂能轻易让你抽身离开?”嬴政压低声音道。
李令月总觉得他话中有话。不过此时,她?不想,也?不愿去分析嬴政话语中的深意。
“陛下,你可真是霸道。”
李令月一面与嬴政说着话,一面悄悄用食指去刮挠嬴政的掌心。
来而不往非礼也?,既然嬴政方才害得她?险些破功,她?自然要还回去!
然而,让李令月倍感失望的是,无论她?怎么卖力,嬴政都像是感觉不到?似的,对?此毫无反应。
“挠够了?”感受到?李令月停下了手上的举措,嬴政垂眸看?她?。
嬴政的眼瞳极黑,再加上他心思莫测,因而他的目光时常给人一种冰冷且充满压迫力的感觉。
但此刻,不知是不是光线的缘故,他的一双眼眸中,竟泛着些柔和的微光。
李令月并未注意到?这一幕,她?怏怏不快地?道:“阿政,你身上难道就没有痒痒肉吗?”
这让她?很没有成就感啊!
嬴政凑到?她?耳边,灼热的气息喷洒在她?的耳廊上:“寡人究竟怕不怕痒,你难道不知道么?”
李令月可从来不是一个老实的人。二人私底下相处时,她?可没少就这方面试探嬴政。
可惜,不知嬴政是当真不觉得痒,还是自控能力太强,李令月的试探,一次都没有成功过。
此时,他们挨得极近,与其他任何?一对?依偎在一起耳鬓厮磨的情侣没什么不一样?。
至于周边站着的侍者,已经被嬴政自动当成了摆设。能够出现在这座雍城王宫的,要不就是他信得过的人,要不就是李令月信得过的人。这些人自然知道什么时候该机灵,什么时候该乖乖闭嘴。
事实证明,嬴政与李令月身边的人的确已经习惯了他们之间的亲密行?径。在场的人中,唯一一个对?此不适的,是赵姬派来的侍女。
此刻,这名侍女正惊讶地?捂着自己的嘴。
若不是亲眼看?见秦王变脸的一幕,她?简直难以相信,方才提及赵太后之时那般冷酷的秦王,竟也?会有这般柔和的一面。
看?样?子,秦王并非无情。只是,大部分人,都无法调动秦王心中的情绪罢了。
兴许曾经,赵太后也?是能够调动秦王情绪的人,但自从她?选择支持情夫夺权的那一刻开始,她?就失去了这样?的资格。
侍女垂眸想着,既然秦王这般看?重新王后,她?也?得尽可能讨得新王后的欢心才是。
眼下她?奉秦王之命留守在雍城王宫中,服侍赵太后,但她?并不愿一直留在此处。
雍城王宫说是秦国故都,如今却已无人问津。她?不愿与终日?抱怨哭泣的赵太后一起,蹉跎此生。
咸阳那边,她?总得有说得上话的人,日?后才好?提醒秦王将她?调回去不是?
嬴政与李令月还不知,这短短功夫内,身边的侍女心思就转过了那么多道弯。
“阿政,你当真没有不高兴?”在插科打诨过后,他们又回到?了之前?的话题。
“赵太后于我而言,不过是个无关紧要的人罢了,我如何?会因她?而不高兴?”嬴政道。
话是这么说,但在提及赵姬之时,嬴政的语调明显变得低沉了许多。
“是是是,赵太后对?于秦王政而言,一点都不重要。这一点,我现在知道了。”李令月没去拆穿嬴政的口是心非。
倘若嬴政当真一点都不在意赵姬了,他也?不会特意强调这一点。
嬴政在提及赵姬之时,既然心中还有怨恨,便说明他还未真正放下赵姬。
兴许对?于未来的始皇帝而言,他的心中装着家国天下,装着大秦的万里河山,装着他的雄图霸业。被生母背叛之事,早已成为他少年时代?一段不甚重要的经历,兴许那时,生母的面容于他而言都已经随着岁月流逝而变得斑驳陆离。
可对?于如今的秦王政而言,曾与他相依为命的生命背叛他之事,仅仅发生在一年之前?。这一年间,底下的官员们提到?了赵太后多少次,就令嬴政心烦了多少次,他自然还没那么快对?此释然。
“阿政,我们去见见赵太后吧。”李令月认真地?道:“虽说如今你不肯认她?,但她?到?底是大秦太后。她?总不可能一直不踏出雍城王宫。往后,我在外头见了她?,若是不认识她?,那可就尴尬了。”
这话当然是李令月随口找的借口。
实际上,不是她?需要这场会面,而是嬴政需要这场会面。他需要一个契机,来与自己达成和解,并彻底放下他对?赵姬的执念。无论是爱也好?,恨也?罢,这些会给嬴政带来负担的感情,都该过去了。
李令月虽是劝着嬴政去见赵姬,实则这场会面与赵姬本人也?没有多大的关系。这场会面中,真正的主角有且只有嬴政一人。
嬴政听了李令月的话后,面上露出了几分犹豫之色。
李令月趁机抱着他的胳膊晃了晃:“去吧去吧,那可是你的阿母,你总不能让我独自去面对?她?吧?自古以来,这婆媳关系最难相处。你若不去,我这可怜的小媳妇就要受她?这个恶婆婆欺负了……”
嬴政被她?念得头疼:“知道了,寡人随你一道去就是了!”
说完这话,他突然意识到?不对?:“你这般能耐,又有谁能欺负你?”
连嬴政这个秦王都时常在李令月手底下吃亏。嬴政可不信,若是赵姬打算为难李令月,李令月会乖乖由?着她?磋磨。
达成目的的李令月朝着嬴政摆了摆手:“这些细节不重要了,我们快点出发吧。”
待李令月拖着嬴政走出了几步路,她?才发现,她?刚来雍城王宫,连王宫中有哪些宫殿,都还没有搞清楚呢,别说直接杀到?赵姬所?居住的宫殿了。
嬴政双手环绕,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怎么不走了?不是要带寡人去找赵太后吗?”
李令月一见他这副看?好?戏的样?子就来气,她?这都是为了谁!
她?伸出手轻轻推了他一把,催促道:“赶快带路,莫要浪费时间。除非,你不敢去见赵太后。”
兴许是李令月这番激将法起了效果,接下来,嬴政没有再多说什么,直接带着她?朝雍城王宫中为数不多有人活动的宫殿而去。
路线,还是那条熟悉的路线。
在不断靠近赵姬所?在的宫殿时,过去的记忆也?开始不断地?在嬴政的脑海中翻腾。
他回忆起,当初赵姬怀了嫪毐的私生子,为了避人耳目将私生子产下,便谎称她?身子不适,需要找一处风水宝地?静养。那时,赵姬挑中了雍城王宫。
尚且年少的嬴政不知实情,还曾真心实意地?为阿母的身子担忧过。
赵姬搬到?雍城王宫后,嬴政特意寻了机会来雍城王宫探望赵姬,却被赵姬疾言厉色地?赶走。
那时,赵姬一定觉得他十?分可笑吧?
不过,他十?分庆幸自己往雍城王宫跑了一次。否则,他还不会知道,他如此信任的阿母,竟也?学会了欺瞒和愚弄他。
在此之前?,嬴政对?自己的阿母有七八分的信任,在此之后,他们之间,便多了一道无形的隔阂。
不再信任赵姬的嬴政,开始不断找机会在赵姬与嫪毐身边安插人手。若非如此,他也?不会在嫪毐生出异心之时,第一时间将他与赵姬的行?踪纳入掌握之中。最终步步为营,利用他们对?他的轻视,将他们诱入他准备好?的陷阱之中……
再次来到?赵姬所?居住的宫殿门前?,嬴政本以为,自己的心绪会起伏得十?分厉害。
可他发现,许久未来,这座宫殿,于他而言都已经变得有些陌生了。
时间能够改变许多东西,很快,嬴政就会发现,不止这座宫殿对?他来说变得陌生了,那个倚靠在门边发呆的女人,也?同样?让他感到?陌生无比。
在嬴政的印象中,赵姬总是风情无限的。她?似乎有花不完的精力,她?将这些精力用来打扮自己,或是周旋于不同的男人之间。她?尽情地?享受着别人对?她?的吹捧,肆意挥霍着手中的权柄。
然而此刻,赵姬就这样?呆呆地?倚在宫殿外的廊柱旁,整个人的精气神似乎都被抽走了。
与一年前?相比,她?看?上去苍老了十?岁不止。原本保养得宜的面庞开始枯败,眼角也?爬上了一道又一道细纹。
在看?到?嬴政的身影后,赵姬甚至还不敢置信地?揉了揉自己的眼睛:“政儿……是政儿吗?”
因为激动,她?的声音变得有些颤抖。
直到?嬴政走到?近处,才发现,赵姬的背脊已变得有些佝偻。
在这一刻,嬴政无比清晰地?意识到?,她?已经无法伤害他了,他似乎,也?不像自己原以为的那样?恨她?了。
第072章
年幼的嬴政曾被父亲嬴异人抛弃在赵地?,待他长大之后,他的生母又在他和?旁人之间选择了旁人。
每每被人放弃之时?,嬴政心中并非不气愤。可如今,他却觉得,这气愤着实没有必要?。
没有人规定,为父母者,必须爱自己的子女。又或许,嬴异人和?赵姬对他并非没有感情,只是,这感情与旁的东西相比,实在是太过微不足道。
如今,他已是大权在握的秦王,若他不再在意赵姬,赵姬自然?无法再对他造成任何伤害。
此时?,嬴政站在赵姬面前,心情十分平静。
一年前他与赵姬在雍城王宫对峙时?,心中充盈的愤怒情绪,如今已荡然?无存。
嬴政以居高临下的姿态俯视着赵姬:“这些年,太后一直在雍城王宫调养身子。如今看?来,太后这身子还?未曾养好。既如此,太后就继续在这‘风水宝地?’静养吧。寡人会吩咐下去,不许任何人来打扰太后的清净。”
赵姬本?以为嬴政愿意来见她,说明嬴政已经原谅了她。她未曾料到,会从嬴政口中听到这样一番话。
“政儿,政儿你还?没有原谅阿母是不是?阿母知道错了,阿母真的知道错了。你不要?将阿母一个人留在这雍城王宫,你将阿母接回?去吧!”赵姬哀声恳求道。
她在雍城王宫住了这么些年,一直获得潇洒而又肆意,她从未怀念过咸阳宫。
然?而,被嬴政变相软禁在雍城王宫的这一年,赵姬当真体会到了失势地?活着,究竟是一种什么滋味儿。
她精心培养的心腹被人尽数换走,身边负责伺候她的人,虽对她毕恭毕敬,不曾有分毫苛待,可他们平日里连话都不愿与她多说一句。这让她觉得,她在他们眼中,是一样尊贵的器物,而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赵姬本?以为,她会对嬴政杀死她心爱之人与两名幼子之事耿耿于怀,此生都不愿意再见到嬴政。可她未曾料到,仅仅过去一个月时?间,她便后悔了。
与杀夫、杀子之仇相比,赵姬发现?,她更无法忍受的,是被人遗忘在这座冰冷的宫殿之中。
为此,即便要?让她放下心中的芥蒂,向嬴政低头?,她也在所?不惜。
“政儿,阿母真的知道错了,你看?在咱们往昔的母子情分上?,原谅阿母吧……”赵姬痛哭道。
她从前容貌姣好之时?,哭起来称得上?是梨花带雨,自然?惹人心疼。可如今,她面容苍老衰败,便连这痛哭的姿态,似乎也变得面目可憎了起来。
嬴政移开目光,淡淡道:“寡人记得,一年前,你还?咒骂寡人,说寡人残害手足至亲,畜生不如,早晚有一日会死于非命。怎么,如今你倒不说这话了?”
“是阿母错了。你是阿母的第一个孩子,且又是秦王之尊,那两个孩子如何与你相比?”
赵姬此时?此刻,只想拼尽全力,求得嬴政的原谅。对于将曾经说过的话收回?来一事,她没有任何心理负担。
“一年前,阿母也是伤心糊涂了,才会说出那样的话来。政儿,你不要?记恨阿母。”
看?着这样的赵姬,嬴政意识到,对赵姬而言,她自己才是最重要?的。
什么嫪毐,什么私生子,都比不上?她自己活得舒坦重要?。
但赵姬的身份太过特殊,她的政治敏感度又太低,极易被人利用。嬴政不打算再给她出现?在人前的机会。
他们之间,在剥离了这层母子关系之后,似乎也不剩什么了。
“太后好生在雍城王宫养病吧,若有什么需求,只管吩咐底下的人。咸阳宫人来人往,环境嘈杂,不利于太后养病,日后,此事不必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