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晏央
李牧很快便意识到,秦王派秦军入赵的真正目的,是要收买人心。可他无法拒绝秦军的帮助,因为此时,赵国的黔首们的确需要来自外?部的支援。
然而,李牧越是意识到这一点?,便越是心塞。
为何连秦王都知道派人来赵地安抚黔首,稳定人心,赵王却只关心这场灾荒会不会影响他的生活?
在这一刻,一种深深的悲哀和无力感充盈于李牧心间。
这人呐,就怕对比。若是没有秦王的种种举措在这里摆着,他和赵地的黔首们兴许不会对赵王产生什么想法。
但偏生,赵王没有做的事,秦王做了;赵王不曾关心的事,秦王关心了。
秦王做得?越多,做得?越好,便越是显出赵王的失职来。
李牧叹了口气,决定将秦人的阴谋,将他的想法都告知赵王。可根据他对赵王的了解,赵王不是一位能够虚心纳谏的君主。他喜欢听阿谀奉承之语,而不喜欢听别人对他的指摘。
李牧若是将赵王拿来和秦王做对比,说赵王不如秦王——虽然这是事实,但赵王只怕又要恼了。
但李牧别无选择,有些话,总得?有人来说,有些事,总得?有人来做。
当没有一人敢在赵王面前说真话之时,当没有人敢于直言指责赵王过错之时,赵国便真的没有一点?儿指望了。
李牧在写好奏折之后?,便命人快马加鞭地送去了邯郸。
收到他书信的赵王偃勃然大怒:“瞧瞧这李牧说的什么话!秦王好心派人来帮助我赵国,他居然说秦国这是意图吞并我赵国,这简直就是在挑拨我赵国与?秦国的关系!”
郭开捡起?那?份被赵王扫到地上的竹简,仔仔细细地将那?封奏折从头?读到尾。
深谙赵王偃心理的他立马与?赵王偃同仇敌忾:“那?李牧着实不像话,居然说王上不如秦王!臣承认,那?秦王的确英明神武,可王上既然能与?秦王保持良好的关系,说明王上与?秦王都是难得?的明主!李牧不仅贬低了王上,也贬低了秦王的眼光!”
郭开虽未明着夸赵王偃,但他话里话外?将赵王偃与?秦王政相提并论,让赵王偃听得?十分舒坦。
对,就是这样没错。秦王是一代圣君,与?秦王交好的他,自然也是一代圣君。
他与?秦王是一类人,他何必非要与?秦王争个高下呢?
幸而赵王偃没有在飘飘然的心态下,将这番话说出口。
否则,致力于给他灌迷魂汤的郭开,怕是也要被他这般“自信”的话语给噎住。
即便郭开每天的日?常就是变着花样地拍赵王偃的马屁,他也从不会认为秦王政与?赵王偃是同一类人。
第082章
当秦军在魏国与赵国展开?浩浩荡荡的灭蝗行动时,奉秦王之名前?往韩国都城新郑的蒯彻,却不急不缓地率领秦军行进着。
韩国如今的地盘小得可怜,仅有的那些个田地在蒯彻等人赶到之前?,就已?经被蝗虫霍霍得不成样子了,因而蒯彻反倒不急着向姚贾和顿弱一样,赶去帮着赵国和魏国抢救粮食。
他只命人给?韩王然送了封加急书?信,将剿灭蝗虫的法子告知韩王然,并叮嘱韩王然一定要将蝗虫拦截在韩国境内,万万不可让蝗虫进入秦国境内肆虐,否则定然要惹恼秦王。
收到这封书?信的韩王然不敢怠慢,只得将他身边的人都动员了起来。
韩国地里的庄稼都让蝗虫给?祸害完了,韩国上下却仍要加班加点地灭蝗,这也让韩国黔首们积了一肚子怨气。
有人就嘲讽道:“王上若一早便拿出这种劲头来,我?韩地的庄稼指不定还能够抢救下来一些。现在庄稼都让蝗虫给?啃没了,倒是想起敦促我?们灭蝗了!”
他们平日里面朝黄土背朝天,不敢轻易说韩王的不是,可如今,他们都快要活不下去了,心中?的怨愤自然要发?泄出来。
“这灭蝗的法子既然这般有效,韩王为何不早早拿出来啊!”一名老农在田间?哭得极为伤心:“要是早早将这法子拿出来,我?们今岁也不至于颗粒无收了。”
“听说,这灭蝗的法子是秦王特意命人传授给?韩王的,只是,到底迟了一步。”
说到这里,韩地的黔首们面上满满都是黯然之色。
他们就快要活不下去了,却不知该怨谁。这种时候,他们似乎也只能自认倒霉。
但?他们不免会去想,如若秦王是他们的王,他们兴许一早便能得到这灭蝗之法了。秦王越是能耐,便显得韩王越是无能。
这时,又有蒯彻安排好的人在一旁道:“听闻秦军这次兵分三路,分别进入韩、赵、魏救灾。秦王发?了话,赵王与魏王便十分配合地打开?粮仓,赈济赵人与魏人。如今我?也不指望韩王主动为咱们考虑了,但?愿秦王的话,韩王能听着些,也让咱们的日子好过一些。”
目光黯淡的韩国黔首闻言,眼中?浮现出些许希冀之光来:“希望如此。也不知那秦使究竟何时才能到咱们韩地来?与赵国和魏国相?比,咱们韩国才是离秦国最近的吧?”
过去,韩地人人闻秦军而色变。这名韩国黔首万万没有料到,有朝一日,他竟会主动盼着秦军进入韩地。
一名路过的士子偶然间?听到这番对话,不由摇了摇头。
此番分明是韩国遭了灾,韩国的黔首们却盼着秦王来拯救他们。韩国如今虽未亡国,凝聚力却已?散了。
既然韩国如此无可救药,他自然不打算再?留在韩地。只是,接下来,他该去哪国,能去哪国呢?
楚王唯秦王马首是瞻,楚国已?俨然成为了秦国的附属国,入楚还不如直接入秦。燕国如那风中?的灯火,随时可能熄灭。
赵国与魏国虽情况好些,但?总体情况却与韩国相?似,至于那齐国……想起齐王建的做派,这名士子便不由摇头。
往后,这天下,果?然还是秦国的天下吧?
秦使迟迟不入韩,不仅韩国的黔首们着急,连韩王然也焦躁不安。
韩王然已?经命人打听过了,三晋之地遭遇蝗灾,秦王同时派遣三名使者进入三晋之地,协助韩赵魏消灭蝗灾。
如今前?往韩国与赵国的使者都已?到位,怎么就他们韩国的使者迟迟不见人影呢?难不成,是秦王对他们韩国有什么意见?
当韩王然按捺不住之时,蒯彻一行人终于施施然入了新郑。
韩王然总算是松了口气,并立刻派人以最高的规格款待蒯彻一行人。
本以为,他已?经按照秦使的话去做了,秦使见了他,怎么也该有个好脸色才是。
然而,韩王然还是不了解蒯彻的风格。
蒯彻一见到韩王,便对他道:“您就要大祸临头了,您难道还不知道吗?”
“这话怎么说?”韩王然闻言,果?然紧张了起来。
“秦王看重三晋之地,特意命我?等率军前?来三晋之地,协助你们灭蝗。赵地与魏地进展顺利,韩地却被蝗虫啃光了庄稼,秦王一定会认为您对他的话不上心!”
“这……”韩王然瞪大了眼:“寡人可是一接到秦使你传来的书?信,便立刻按照书?信内容照办了。在此之前?,蝗虫便已将我韩地的庄稼啃完,这如何能怪寡人呢?秦使,你可一定要代寡人向秦王好生解释解释!”
蒯彻却摇头道:“只是向秦王解释可没什么用处,秦王他向来只看别人做了什么。除非韩王您在赈灾这一块上,做得比赵王和魏王好,如此一来,彻倒是可以代您在秦王面前?好生分辨分辨。”
他一提到赈灾之事,韩王然不由愈发?头疼。要如何处理好赈灾之事?自然是出钱,出粮。
可问?题是,韩王然实在是没粮啊。自打韩国的地界儿一再缩水之后,韩国再?也养不起那么多兵卒。
于是,韩王然裁撤了不少士兵。因着士兵的人数大幅度下滑,韩国的粮仓中?也不需要囤积那么多粮食了。韩王然在新郑的粮仓中?,便只保留了少量粮食。
这些粮食,韩王然自己都吃不了多长时间?,要让他拿出来赈灾,也未免太为难他了。且他便是将所有的粮食都拿出来赈灾,也是杯水车薪。
韩王然看向蒯彻:“韩地的情况终究与赵地和魏地不同,还请秦使代寡人向秦王好生分说分说。”
“纵使韩国与魏国、赵国不同,同属七大国,总归不能相?差太远吧?”蒯彻又道:“这赈灾一事,韩王若是没有余力去做,秦王可以代劳。只是,韩王打算付出什么代价作为筹码呢?”
“赵王为了答谢秦王,向秦王奉上了三座大城与六国小城,魏王为了答谢秦王,向秦王奉上了五座大城和三座小城。韩王可以给?出什么诚意来呢?”
韩王然:“……”
他扒拉着韩地余下的那几座城池,陷入了沉默之中?。
他难道不想通过献地的方式求个太平吗?可他实在拿不出来啊!
蒯彻看着他的面色,摇头道:“这就是我?说韩国即将大祸临头的原因,现在,您明白了吧?一旦秦王认定您有心怠慢他,不把他的话放在心上,您定会招来他的怒火。”
“这一年以来,秦王虽以和善的面孔示人,但?您应该还没有忘记,秦王恼怒之时,会做些什么吧?”
韩王然想起新郑被秦军围困的那些日子,他的面色不由有些发?白。那样日日夜夜提心吊胆的日子,他再?也不想尝试了。
“寡人究竟该如何做,才能平息秦王的怒火?还请秦使教我?!”韩王然虚心请教道。
“为今之计,您只有将韩地献给?秦王。如此一来,您既不必再?插手韩地赈灾一事,也可以让秦王不再?恼火。”
“献给?秦王?”韩王然的面色渐渐变得苍白:“将韩地献给?秦王,不就意味着,我?韩国亡了吗?”
纵使如今韩国只剩下巴掌大的一块地,韩王然想的仍然是苟得一日算一日。
他可没想过做亡国之君!
“如今,韩国虽未亡国,却也只能夹在在几国之间?,艰难求生。您作为韩王,不止要对秦王卑躬屈膝,在其余各国君王面前?亦要点头哈腰。这些年,您实在是为韩国付出了太多。”
蒯彻的这番话,让韩王然十分动容。
作为一国之君,谁会喜欢在他人面前?做小伏低呢?
可偏偏,因韩国在七国之中?实力最为弱小,到了赵楚齐魏哪一国的国君面前?,韩王然都只能给?人当孙子。
甚至有时,这几国的国君在别的地方受了气,还会把气撒在韩王然的身上……
蒯彻的一番话,成功地挑起了韩王然对现状的不满。见状,蒯彻勾了勾唇角:“与其继续这样下去,您倒不如主动把韩地献给?秦国。作为第一个向秦王献地之人,您一定会得到许多优待!有了秦王的庇护,其余几国的国君哪里敢再?随意给?您脸色看!”
“往后,韩地由秦王来负责治理,您就可以在封底内享受荣华富贵,高枕无忧了!”
“您也别觉得向秦王献地,是一件多么让人羞耻的事。如今秦国势大,而六国式微。其余几国纷纷并入秦国,是迟早的。您若是能第一个向秦王献地,给?其余几国开?一个好头,您在秦王心中?的分量,自然会变得不一样。往后,即便其余几国的国君也向秦王献地,他们仍然没法与您相?提并论……”
这番话,说得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一样。
若是其余几国先韩国一步,向秦国献地,韩国可就失去了独一份儿的地位了!
因为这番话,韩王然开?始变得急躁,他几乎想立刻答应下来。然而最终,他却按捺住了这种冲动:“让寡人再?想想。”
韩国这么多年的基业,他当真说不要,就不要了吗?
但?蒯彻说得也没错,韩国沦落到今天这个地步,继续保持名义上的独立,和正式并入秦国,似乎也没什么差别了……
一时之间?,韩王然的内心陷入了天人交战中?。
……
送走蒯彻之后,韩王然步入了韩国宗庙之中?。
两百多年前?,赵、魏、韩联手灭掉了晋国另外三大氏族范氏、中?行氏与智氏。
一百六十多年前?,周威烈王正式承认韩、赵、魏为侯国,这便是春秋与战国的分界线。
一百三十多年前?,魏武侯﹑韩哀侯﹑赵敬侯瓜分了晋国王室剩余的势力和地盘,晋国彻底灭亡。次年,韩国第四代君主韩哀侯派兵攻灭郑国,迁都新郑……
韩国第六代君主韩昭侯任用申不害进行变法,使得韩国国势空前?强盛起来。
韩国申不害变法,与秦国商鞅变法几乎前?后脚进行……彼时,想必韩国的先祖们仍然怀揣着让韩国强大起来的愿景吧?
当初,韩昭侯与秦孝公?会面之时,双方还能以较为平等的姿态对话。时间?线越往后推移,韩国在秦国面前?便越是势弱……
想到这里,韩王然不由露出了一阵苦笑。
蒯彻的那番话,说是对他的建议。可他当真还有选择的余地吗?
韩王然站在宗庙中?,沉思良久。直到宗庙中?的烛火快要灭尽,他才终于离开?了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