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藤鹿山
叫一年仅十五的儿郎率兵在眼皮子底下抢取平州,如此羞辱之事,叫他震惊无比, 心中一团怒火喧嚣不出, 动辄便在府中处罚起手下。
魏博法度严苛, 最简单的处罚落到身上,不死也要脱掉半层皮。
府上众人无不战战兢兢。
魏博节度使约莫五十来岁, 头发半白,由于是胡人杂交,生的一双翠绿的狼眸。年轻时亦是一能征善战之枭雄,只是如今老迈喜好酒池肉林,美色不断,身材日渐臃肿, 眼角耷拉。
到底是昔日令人闻风丧胆的枭雄, 盯着人时, 眼中尤如看着一片剥了皮的猎物, 令人胆颤不已。
报信而来的一众将领见到主将如此模样, 一个个面上惨无血色,不敢吭声。
莫说是将领,便是徐绪鹰亲儿子对着这个狠辣的父亲,亦是满腹恐惧。
世子往日外头胡作非为,俨然一恶魔投生,如今对上父亲发怒, 后背发凉头也不敢抬。
他跪倒在地,像是被一根线吊在万丈高空,稍有不慎就会摔下粉身碎骨。
“父亲,儿中了奸计!儿得了他要攻打衡州的消息!率兵去支援了衡州!”
可徐绪鹰却不会轻饶了他。
他打量起自己这个儿子。
世子生的当真也不差, 八尺身高,虽瞎了一只眼,却依旧仪表堂堂,作战勇猛,果决狠辣,站在那里气度便令人肝胆欲裂。
以往的徐绪鹰爱重这个长子,觉得这个长子生的似他,甚至想着若有朝一日荣登九五,便是个瞎子他也要力排众议立为太子。
只是这日,徐绪鹰也不知是失望,还是早早醒了酒,他眯着眼阴恻恻看着跪在地上的儿子,良久喉结间缓缓滚动一下,发出枯枝般腐朽的声音:“他死在我手上可见不如我,差我久矣。可一介庸才却能生出如此的儿子!一招调虎离山便将你们一群老将耍的团团转,辨不出东西。给你三万兵马,你却只守着衡州去了?”
徐世子被父亲一番责骂吓得跪趴于地,他脑中混乱,惶恐道:“孩儿知错,孩儿也是听信手下,这才中了狡计!”
徐绪鹰微微闭上眼。
“你这些年恃才傲物,行事愈发张狂。你可知这天下之大,比你有能耐之人更是数不胜数?昔日是侥幸,更是天运!如今呢?我辛辛苦苦打下的基业,难道要毁在你手中不成?”
“父亲息怒,孩儿知错了,再给儿两个月!两个月!丢下的城池儿子连本带利拿回来!儿子必取那手下败将首级回来!”世子跪伏与地,近乎双眸充血,咬牙切齿发誓。
……
入了秋,雨水渐渐多了起来,宿雨初歇,天气中仍有些闷热。
平州城内随处可见携家带口的百姓。
而今城内众人听闻节度使夫人随军而来,众人皆是止不住的好奇,纷纷跑出来围观。
盈时坐在马车里,只听前方人声鼎沸,马车被迫停住。
她轻轻撩起车帘,只见街上百姓乌压压一片。顿觉坐如针毡,看向一旁的梁昀。
见到节度使夫人的面容,更引起车外民众躁动不已。
许多上了年纪的老者更是不顾病体,往才落雨过后的泥地上深深下跪,随着他身后又乌泱泱跪倒下来一大片。
更有老人提着菜篮,里头装满了新鲜的鸡蛋鸭蛋,还有人抱来大鹅,羊羔,要给节度使大人府邸上送过去。
“咱们穷苦,没有旁的礼,这都是咱们寻常百姓养的一些牲畜,还望大人与夫人切莫嫌弃!”
护卫们跟着身后,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百姓们围了道路,倒叫他们寸步难行。
梁昀下马,亲自将老者搀扶起来:“诸位乡亲父老,朝着晚辈行跪拜之礼实乃折煞晚辈了。”
梁昀命他们将东西都提回家去。
众人却是将马车团团围住,仍道:“若非大人,平州百姓如今仍被那魏博恶贼统治,叫他们为祸世间!连这些地里种的稻谷青苗,家里养的牲畜 ,一年到头都全是给魏博养的。我们别说是一口肉,便是糙米也不过只够垫垫肚子。”
“是了,这些年来,多生一个孩子都惟恐养不活,饿死了多少孩子?生下来能养大到十多岁也是被抢去征兵死在哪儿都不知晓……”
众人说着说着,人群中已有人忍不住啼哭起来。
“若非大人部下护住城池,赶走徐贼,只怕我们的家园早就毁了。您一来又免了我们一年的赋税,分发新田给我们耕种,如今只是想叫您尝些新鲜罢了,您之大恩,”
这些人一个个瘦的如同竹竿般,空荡荡的衣裳挂在身上,瞧着便叫人心酸不已。
明明是自己耗费心血精力种出来的粮食,养成的牲畜,却都落不到一口吃的,这算什么世道?
盈时眼中皆是感动之色,随着梁昀一同下车扶起一众父老乡亲,劝说他们将东西拿回去。
梁昀神色动容,他叹息一声道:“这些都是你们辛勤劳作所得,本就便该属于你们,若是我们收下又与那魏博有何异?诸位乡亲父老还请快收回去,你们的心意我与我夫人已是心领。”
百姓们见他言辞恳切,态度坚决,仍跃跃欲试要往车上塞入。护卫们上前好一番说辞,才将热情的诸人劝住,将堵塞的街道重新梳整开来。
梁昀还有要事,骑着马往前边而去。
章平带着盈时去了梁昀这些时日暂住的屋舍。
盈时下车便见,里里外外不过小三间屋舍,被收拾的极为干净。
右边是一间书舍,他喜欢看书,便是行军路上似乎也总离不开,这才来这里驻扎几日,书房里便堆满了书籍。
梁昀的床铺干净而整洁,甚至带着点点他的香气。
盈时这些时日一直以来的颠簸,恐慌,再这间小小的屋舍里,终于稍稍安定。
……
梁冀夜间从营地中策马回城,一路见许多衣衫褴褛的流民,竟在被夺回的小半月间许多流民自境外逃难而来,被平州收容。
满身是血的梁冀翻身下马,问众人:“都是何处来的?”
府兵回他:“都是些以往跑出城的人,如今听说被河东府赶走了徐贼的兵马,免了赋税,都纷纷从各地跑回。还有一些是先前南边儿的,南边儿如今乱,许多势力打仗糟蹋了庄稼,他们就跑了这里投靠。”
这是好事。
如今四处百废待兴,若是有人力流入,给他们登记户籍,分发薄田稻种,来年便有许多粮食收成,恢复发展。
未等府兵继续说话,隔着围帐,梁冀便已听见他兄长吩咐众人妥善安排流民之事。
依稀听着便是要给他们登记户籍,分下田地。
梁冀掀开布帘进入帐内。
梁昀见梁冀进来,他微微颔首,复又继续看军事布防图。
这些时日,梁昀轴转不休,每处都能调整好分寸,照顾得到。
梁冀凝看着他深夜中不眠不休,灯火下如孤鹤一般的身影,终于忍不住相劝:“大哥应当注意身子,再是年轻也不是铁打的身体,莫要年纪轻轻落得一个耗空心血的毛病。”
否则日后,又是药石无医。
这话,怎也不像一个弟弟对兄长说的话。
梁昀将眼神从军事布防图中挪开,看了一眼人群外那个青年盔甲染满血的模样,他淡淡道,“无碍,我知晓分寸。”
梁昀朝着诸位将领,吩咐道:“这回实乃趁魏博不备拿下的二州,依我对他们的熟悉,待他们反应过来势必会极快调转兵力反扑而来。魏博兵力十万,半数驻扎与魏州,那处是他大本营,他们轻易动不得,其余的也只衡州云州两处兵力得以调动。徐山生性狡诈却也勇猛,这回他丢了两州挨了重责,势必咽不下这口气。你命人守着这二处山口,早早报信,所有人等,这些时日都不得有片刻休息,务必日日操练才是。”
“是!”下属领命,皆是退了出去。
众将走后,唯有梁冀未曾离去。
梁昀看向他,问他:“舜功,可是七营里有事?”
梁冀摇头,却道:“我曾经听人说起一位云游乡野间的神医,生死人肉白骨,对大哥的旧疾颇有帮助。大哥不如试试?”
饶是冷静的梁昀,也不由微微拧起眉头,凝视他许久。
“大哥臂上经脉伤了,而后又长错了,听说那人有一种能重续经络的法子,虽是凶险可若是成功,便能与以往无异。”梁冀说这话时,面容之上皆是前所未有的严谨,双眸坚定,与往日年轻气盛的他简直判若两人。
梁昀看着他不言语。眼神却仿佛问他,你当真盼着我好?
梁冀心里清楚梁昀这句问话的意思。
自己与他,是曾经亲密无间的兄弟,却亦是仇人。有些仇如今被掩藏下,却不是不记得,而是时局不对,不该被提起。
梁冀没有旁的话,只道:“你是我大哥。”
梁昀瞳仁闪了闪,他那总是漠不关心的面庞终究松动几分。
兄弟二人,直到今夜才能放下互相的情绪交谈起来,才百忙之中得了空闲,能聊些除军务以外的家常。
梁昀却并未追问旁的,只是忽而问他:“我从没问过你,那两年你过的如何。”
梁冀平静道:“挺好,没记忆时觉得一切都挺好,吃得饱穿得暖。”
傅大哥对他好,傅繁对他也好。
繁娘为了他,吃了太多苦。
太多太多……甚至他们的孩子都是生在魏博军营里,她为了自己,身怀有孕却被魏博掳走。
若没有后面的事,他一辈子都欠她的。
可是,梁冀眼中却渐渐升起阴霾,他闭上眼,胸臆之中暴戾的情绪涌动,紧握着杯盏几乎要捏碎了杯盏。
“如果大哥是我,两人都为你付出了许多,甚至一人还屡次三番救下你,为了你身陷险境,你会怎么做?”梁冀忽而道。
梁昀微微蹙眉,他未曾想到梁冀会将这个问题抛给自己。
他亦并未全明白梁冀话中深意。
梁昀苦笑:“我未曾经历。”
一个人没经历过,却是没资格说许多话。
梁冀却是依旧追问,声音中几不可见带着一些沙哑:“大哥若是我,可会放弃一直喜欢之人?”
梁昀望着他,思考良久。
他想告诉他早些放弃对谁都好。可这话显然太过虚假,自己如今的身份说不得这样的话。
若只是未婚妻,若是霞月,那他事后一定多加补偿,会认她为义妹,一定会给她找到一份世间举世无双配得上她的儿郎。
可……若是她呢?
梁昀低下头,勾唇苦笑。
仔细想来,原来自己也并非是一个正人君子。
那些所谓的正人君子,不过是未曾触犯到他们的利益,或者说未曾真正触犯到他们在乎的东西。
不在乎,所以才无所谓……
梁昀凝定许久,眼眸深邃了许多:“所以你还是放不下?”
梁冀不语。
梁昀对梁冀,总归是有内疚的,他说:“舜功,你若是真能立起来,这个位置我可以让给你,我会尽我所能的弥补你。”
他肩头的担子太重,这回夺回失地,只能说是用计狡赢,下回若是真面对面碰上,未必能遇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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