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言言夫卡
八角塔顶延伸出去的飞檐上,有异兽守望四方,另外四处,则各自?落下一串风铃。
风铃随风飘摇却不响,但她却听到了环佩玎珰。
无数白纸蝴蝶融于市井之间,被人间恶念泡得皱皱巴巴,再也无法重新振翅,忘忧伞被冲刷上一层又一层的罪色,立于高塔上的少女衣袂翻飞,倏而皱眉。
既然吞噬恶念,自?然也会一并承受那些情绪的反噬。
可一只?蝴蝶,通常只?会带来一个人心底的忧惧,最后再沉淀成为她力?量的一部分,而那些恶与情绪并不会影响她的心智,只?会成为一处极淡的沉淀。
但此时此刻,凝辛夷却可以清楚地感觉到,某一只?蝴蝶,在同一刹那,带来了太过复杂庞然的,让她几?乎踉跄一步的汹涌情绪!
事有反常必为妖。
她扶住石柱,顷刻间已经感受到了那只?蝴蝶所停留的方向。
下一个瞬间,她已经从?高塔上一跃而下。
然而越是逼近那蝴蝶的方向,凝辛夷心底越是疑惑。
……平妖监中?
*
谢玄衣只?觉得这两?人之间的针锋相对实在莫名,又或者说,这已经不是他们之间第一次有这样剑拔弩张的气?氛了。
“左右不过是入平妖监时的苍生?几?问而已,程兄何?必拿出来为难外人?”谢玄衣的声音里有些不耐:“更何?况,程兄明?知,这题根本没有正确答案,每个人对苍生?的认知都有不同,更何?况孰对孰错。”
程祈年摇了摇头,低声道:“我问谢兄这些问题,也并非是想要一个正确的答案。”
“因缘际会,一路同行这么久,多?少也算是生?死之交。”谢玄衣抱剑靠窗,显然不是很想说这段话?,却到底忍着?脾气?努力?劝道:“便?是有什么误会,也早就应该解开了。如今看来,接下来我们还要一起去追查这刑泥巴一事中的蹊跷,若是程兄还有什么疑问,不妨现在一并提出,也好过半路争执。”
程祈年却似是有些恍惚,他听见了谢玄衣的话?,也像是没有真的听进?去,他的声音更低了一些,却清晰可闻:“答案是什么并不重要,我只?是想要知道,谢兄的心中,究竟是否有苍生?。”
谢晏兮轻轻挑眉。
他还没说话?,一道女声已经在门口响起。
“我夫君心中有没有苍生?,和小程监使有什么关系呢?”凝辛夷推门而入,声音轻柔,笑?意盎然,语气?却分明?寸步不让:“和我们要查的案子,又有什么关系?”
程祈年抿了抿嘴,手?指抠紧了面前的木匣子,沉默不语。许久,他的目光移到了那张木桌的刻纹上,慢慢背过身去,竟是就这样沉默地研究那桌子上的符阵去了,以此来逃避凝辛夷的问题。
谢晏兮眼角的冷意舒展开来,他看向凝辛夷,只?一眼便?已经看出了她的不同:“你的眼睛好了?”
“好了。”凝辛夷颔首,又环顾了四周一圈,才有些迟疑地问:“你们……可有看到一只落在此处的忘忧蝴蝶?”
谢晏兮一愣:“你是追着?蝴蝶来的?发生?什么了吗?”
谢玄衣已经回忆片刻,再摇头:“未曾见到。”
“但一定有一只?落在了这里。”凝辛夷边说,掌心已经凝出了更多?的几?只?蝴蝶,显然若是找不到之前那一只?,她便?要用掌心的蝴蝶一探究竟:“那只?蝴蝶带回来的恶念,有点奇怪。”
直到一道还带了点生硬的声音从角落里响起:“你说的,是这一只?吗?”
蹲在木桌前的青年有些木讷地站起身子,似是依然不敢和方才发出那样咄咄逼人问题的少女对视,只?用手?指向面前木桌上的一隅:“这里似乎有忘忧蝴蝶的痕迹。”
半片沉黑的蝶翼落在刻痕中,几?不可见,却分明?还在消融中。
凝辛夷一瞬不瞬地盯着?那只?蝴蝶,片刻,直到那半片蝶翼彻底消融,汹涌到几?乎能?淹没她的情绪覆顶而来,让她不得不深呼吸以纾解几?分。
她终于抬步上前,低头仔细看了一会那张桌子:“小程监使,这桌子上的这些符刻里,可有什么奇异之处?”
“若是没有,这桌子也不可能?被特意搬来此处。”程祈年难得说话?带了两?分火气?,但他很快就重新平静下来:“符阵落符阵,线条错综,我一时还没有头绪。”
凝辛夷抬手?,手?指触碰到了蝴蝶消融的地方,面色微沉,倏而道:“忘忧蝴蝶从?来都只?落有人息的地方,这张桌子上……有人息?”
程祈年心底一颤。
一张桌子,如何?能?有人息?!
凝辛夷话?音落,一道身影已经挡在了她的面前。
谢晏兮将她与那张奇诡的桌子隔开,淡淡道:“你退后。”
凝辛夷从?他身后探出头:“一张桌子而已,就算奇怪,也不必这么紧张。”
几?道符却已经从?谢晏兮的指间飞出,落在了那桌子四周,赫然是一个缩妖阵:“寻常情况是不必紧张,但你方才手?落的地方,是阵眼。我若是再晚点来,你是不是已经打算触发这桌上的阵法了?”
凝辛夷的确有这个打算:“符刻错综,只?是看那些走线,的确难以看出来究竟有什么。但只?要一一触发,自?然便?能?得到答案……”
程祈年抬头看向凝辛夷的眼中写满了震撼,显然从?未想过还有这种解题思路。
谢晏兮看向凝辛夷的目光也变沉了一些。
“与其等待未知的危险,不如反守为攻。”凝辛夷有一点心虚,但不多?:“你我四人在,便?是这里真的出现什么妖祟,也出不了大乱子。总之,这张桌子一定有问题,若是不能?触发符阵,至少也要一剑劈开,亦或者一把火烧了,决不能?久留。”
“不如你先说说,除了太过反常地落在了这桌子上,忘忧蝴蝶的情绪究竟有哪里不对。”谢晏兮不动声色地打断她的设想:“我等均非洗心耳,实在不懂其中区别。”
凝辛夷迟疑片刻,才解释道:“一只?蝴蝶,只?能?洗去一个人身上的恶念。若是情绪过重,也许需要两?只?甚至三只?蝴蝶。但这只?蝴蝶……”
她其实不太知道别的洗心耳是否能?感知到情绪,但事已至此,她也只?得继续说下去:“这只?蝴蝶上,方才落下的时候,传来了好几?种情绪。几?种不同的、绝不可能?出现在同一个人身上的忧惧和恶念。”
程祈年还在恍惚,谢晏兮已经听懂了她的意思:“你的意思是,这张桌子上里藏着?的人息,不止一道?”
凝辛夷点头,却又摇头:“但这怎么可能??就算有什么邪法拘魂并封印在了这里,总不能?封了一道又一道……”
说到这里,她的话?音慢慢停下。
所有人都重新看向了那些一层又一层的、难以看懂的符阵。
少顷,程祈年苍白的脸色上因为难以置信而泛起了病态的红,他甚至扭头咳嗽了几?声,才道:“谢兄方才画拘魂阵时,我确实看到了几?笔。一层一层,一道一道,确实……和这张桌子上的符阵,一模一样。”
一屋子人的表情都变得更加古怪。
凝辛夷甚至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普通的拘魂便?已经是禁术,拘魂阵也早已失传,阿垣都不能?一次成功,却有人在这小小的桌子里,拘了无数道魂,囚禁其中?”
甄监使才走到门口,想问问程祈年和谢玄衣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就听到这么一句,再一想到自?己这双手?亲自?搬过那张桌子,顿时不寒而栗。
杀过再多?的妖,那些妖祟带来的恐怖和生?死压迫,也不如这等邪异之物带来的寒意逼人。
他倒退两?步,一个不慎,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发出了一声轰然。
——却也正是他的这一跌坐,让他避开了不知何?方锐射而来的一枚箭矢,捡回了一条命。
箭矢如流星般,从?不知名的高处坠入平妖监司的院落之内,再破开窗子,赫然向着?那张桌子而去!
甄监使的动静在前,已经将屋中众人从?沉思和愕然中唤醒,然而那箭转瞬便?已经在眼前!
谢晏兮出剑如游龙,却只?来得及削去箭尾,他不敢用更多?的力?,只?怕会让那有些破旧的木桌彻底散架。
然而这样一来,那箭眼看便?要击中木桌,竟似想要就此毁去这桌子残留的痕迹!
下一瞬,一道分明?能?彻底避开那只?箭的身影倏而扑了过去,将木桌牢牢地护在了怀中。
箭矢没入血肉的声音传来。
旋即是一声痛极的闷哼。
“程祈年!”谢玄衣从?窗边掠了过来,落地之时,已成守剑剑阵,然而他只?会自?医,只?得带了求救的目光看向谢晏兮。
谢晏兮出手?如风,几?下便?封了那箭镞周围的大穴,止了血,再塞了一颗药丸在程祈年嘴里,堵住了他所有想说的话?:“含在舌头下面,闭嘴。”
程祈年满头冷汗,那箭矢力?度极大,将他的肩胛几?乎贯穿,此刻肩胛附近的衣料被撕开,周遭的皮肤也已经变色。
“箭上有毒,好歹毒的心思。”凝辛夷徒然色变:“我去追。”
“别追太远。”谢晏兮没有拦她,只?道:“小心落入他们的圈套。”
“我知道。”凝辛夷颔首,飞掠起身时,掌心已经握住了九点烟。
无论放这一枚冷箭的人是谁,这箭镞上的毒,赫然昭示了出箭之人缜密的准备。
——射中木桌,符阵碎裂,那拘魂阵曾经存在的证据则烟消云散。射不中木桌,被人拦下,则伤重毒发。
只?是一眼,凝辛夷便?已经看出,那箭镞上所用,定是极剧的毒,否则程祈年肩胛周遭也不可能?只?是这样片刻,便?已经是一片血紫色。
匿踪鬼影步让她的身形如真正难以被觉察的鬼魅。不过两?个起落,她甚至来不及跃过高低错落的院墙,直接用了鬼咒术·无一物,让自?己的身躯直接穿过厚重的墙壁,以最快的速度,直接爆冲向了箭手?的位置!
不光是此次程祈年受伤一事,她在姜妙锦的宁院之中所遭受的那一场刺杀,定然也与来人背后脱不了干系!
那箭手?显然也没想到凝辛夷竟然能?来的这么快,他如一缕青烟般从?高树上跃下之时,背后已经感受到了来自?凝辛夷的杀意!
然而那箭手?却显然极有逃跑经验,下一瞬,他的身形已经丝滑地落入了闹市之中。
凝辛夷想要以鬼咒·千嶂困住他神?魂的动作倏而一顿。
闹市之中,摩肩接踵,川流不息,饶是她没有跟丢那道身影,也绝难不误伤他人地将他拉入千嶂世界中。
那些烟火凡俗的声响成了杀手?绝佳的掩护,凝辛夷跟了一整条街,数次几?乎要碰到杀手?,却又失之交臂,终于在一个拐弯之处,彻底失去了那杀手?的踪迹。
她面沉如水地站在人声鼎沸的街头,握着?九点烟的手?缩紧,放松,再缩紧。
方才她拦下了程祈年对谢晏兮的追问,然而此刻,她站在这里,举目却找不到那杀手?的踪迹,不知道幕后之人的目的,更不知那杀手?会不会对这些此刻还在笑?意盎然走在大街上的百姓们下手?,心中却不期然地浮现了程祈年的那几?个问题。
程祈年扑将上去,宁可自?己受伤,也要护住那方不知来历的木桌,所为的,是什么?
苍生?啊……
凝辛夷叹息一声,收了九点烟。
既然追不上,她还记得谢晏兮之前的话?,收了九点烟,重新跃至屋檐之上,不多?时便?回到了平妖监中,冲着?谢晏兮看过来的目光,摇了摇头:“可惜,没追上。”
甄监使在短暂的惊惧后,已经反应了过来,将常驻陵阳郡平妖监司医的监使请了来,此刻那名监使正紧皱着?眉头,手?极稳地将程祈年肩周的腐肉刮下来。
程祈年的神?色并不轻松,但因为提前服用了止痛的药物,外加用了符,并没有被疼晕过去。
“可查出了是什么毒?”凝辛夷问道。
谢玄衣的守剑还未撤去,闻言摇了摇头,道:“尚未,但宿监使在来的路上了。刑泥巴身上的蛊虫未解,外加程祈年的这一身毒,她怕是暂时不能?回神?都了。”
程祈年颤颤巍巍,从?牙缝里挤出来几?个字:“我还好……”
谢玄衣神?色不耐地打断他:“你闭嘴。你好个屁。”
程祈年显然不打算听话?,一只?手?颤抖着?指向那张桌子:“保护好……”
“看不见我的剑在干什么吗?”谢玄衣拧眉,看向那医师:“我若是直接打晕他,对治疗有什么影响吗?”
程祈年:“……”
程祈年勉为其难不情不愿地老实了下去。
甄监使哪里没意识道自?己此遭也算是死里逃生?,若非那一跤,此刻坐在程祈年位置上的,便?是自?己。想到这里,他不禁咬牙切齿道:“之前我只?觉得观感不好,却没想到这刑泥巴的桌子上,居然真的藏着?大秘密!这刑泥巴究竟是什么来头?来我陵阳郡的目的何?在?!”
便?听谢晏兮若有所思道:“甄监使,可否去寻几?位听过刑泥巴说书的百姓,问问他们,这刑泥巴在酒楼中说书时,都讲过些什么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