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言言夫卡
她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惊疑不定?地翻身而起,却对上了一双再熟悉不过的眼睛。
谢晏兮抬手,用手中绢帕擦去她额头的汗,脸色看起来有些?古怪的苍白,但他?却对着她弯了弯唇,露出了一个?笑,轻声道:“做噩梦了吗?”
第153章 “阿渊,你不能自医,……
凝辛夷的目光有?些空茫地落在谢晏兮脸上,一时之间竟然分不清今夕是何夕。梦里的水声似乎还在耳边涌动,她的掌心似乎还捏着九点烟,但她回过神?的刹那,却看清了谢晏兮注视她时的神?色。
他的眼瞳比平时要黑一些,肤色苍白,平时总是束起的发披散下?来了一些,唇畔也没什么血色,神?色恹恹,唯有?目光停留在她身上时才带了温度。
她下?意识抬起手,想要触摸他不知为?何过分苍白的脸,有?些恍惚地心道自己不是已经与他结契,枯荣转轮,登仙的药性和大半痛楚都转移到了自己身上,为?何他看起来却并没有?好转许多。
然而她指尖才动,脑中却倏而刺痛。
她蓦地按住自己的眉心,等?到痛意褪去,这才重新抬头,旋即后知后觉地注意到,他们已经不在双楠村,而是正在一处不知位于何方的破庙之中。
元勘和满庭坐在燃起的火堆旁,谢玄衣在稍远处,他微妙地侧着身,显然不想要触碰到任何人,高高束起的马尾被破庙门外倒灌进来的风吹起,他的怀里抱着一个被麻布包裹的瓦罐,紧紧抿着唇,下?颌的弧线凌厉却莫名哀伤。
凝辛夷却只觉得有?些奇怪。
她与谢晏兮为?何在破庙的佛像背后,像是与他们硬生生隔开了一处旁的空间,身前也没有?燃火,任凭破庙破屋顶的风雪漏进来,打在她的脸上,有?些生疼。
但她转瞬便已经知晓了缘由?。
因为?她看到了破庙墙壁和那残破佛像背后留下?的,纵横散乱的剑气。
“……我是不是又……”她有?些艰难地开口,然后下?意识看向窗外:“可今夜并非朔月,我……”
她的话?语又顿住,所有?的话?语在她的余光看到放在她身后的那只再熟悉不过的剑匣时,戛然而止。
那只雕刻繁复的乌木剑匣本是被装在黑釉瓷枕之中的,可此?刻,剑匣周围散落着黑瓷碎片和不太细密的瓷粉,分明是被那震荡的剑匣中的剑气碾了个粉碎!
这是此?前从未发生过的事?情,过去的无?数个朔月里,无?论她醒来时的场面多么狼藉,黑釉瓷枕从未碎裂过哪怕一道裂痕。
她忍不住伸手,触摸到黑釉碎屑,再从她的指腹流淌在地,发出一声极轻微的响。
某个瞬息,她突然想到了一个可能性。
过去的无?数个朔月里 ,她的梦境中也并非没有?过自己旧时的回忆 ,但却从未梦见过东序书院的长湖。
为?什么她想起了长湖中所发生的事?情时,剑气便会?震荡至此??
长湖里面,究竟发生过什么?
倘若如谢晏兮所说,她身上的封印并不完全?,她的体内也并无?所谓的妖尊封印,那么她坠湖后被妖尊入体的事?情,又算什么?究竟是凝茂宏在骗她,还是菩虚子道君在骗凝茂宏?
又或者说,她的梦境……究竟是真是假?
如果这一次的梦境为?真,那么过去的那些妖鬼森林和有?关她母亲的片段呢?这个世界上真的存在她梦中妖鬼森林这样的地方吗?
一切如浮光掠影般在她心头重现,凝辛夷的手指慢慢探到剑匣上,指腹触摸过上面精致古朴的纂刻,却突然碰到了一点濡湿。
她有?些疑惑地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指。
那是一抹殷红的血。
她愣了一瞬,下?一刻,她已经一把扣住了谢晏兮的手腕,然而她想要翻转他的手看一眼,却竟然没有?拗过他的力气。
“阿渊。”她抬眼看他,眼中是不加掩饰的焦急:“你是不是碰剑匣了?”
是碰了。
又或者说,不仅仅是碰了,是他长时间按在剑匣上,以离火压制对抗,才让那匣子中掀起的剑气不至于将这一方天?地都彻底搅乱,直至失控。而那只剑匣也果然如凝辛夷所说,除了她之外,触之便会?被剑气横扫,饶是他离火凶戾,他那只按上去的手也鲜血淋漓,遍体鳞伤。
她晕过去的那一刻,他恰好醒来,将她接住之时,便已经感受到了她身上熟悉的滚烫。她体温素来极低,唯有?朔月失控之时才会?如此?,他几乎是顷刻间就意识到了什么。
杀手虽然暂且被逼退了,但被灼烧成了一片倾圮废墟的双楠村实在太过开阔,他们此?刻各个都是强弩之末,心神?动荡,实在不适合再战一场。然而双楠村又不在官道,他们的马车大约也随着离火一并被烧了个干净,谢晏兮沉默了许久,才开口喊出了一个名字。
“公?羊春,我知道你在。”
听到这个名字,谢玄衣蓦地抬起头,饶是他年少时不学无?术,也知道,这分明是前朝大邺那位权倾朝野的左相的名讳!
随着他的声音,公?羊春的偃影从不远处废墟的石头上浮现,他桀桀笑了一声:“微臣还以为?这辈子都不会被三皇子殿下需要了,看来微臣随时侍奉左右,果然终有?用武之地。”
谢晏兮冷冷看着他:“你知道我需要什么。”
公?羊春非常轻柔地笑了一声,让开身体,却见他们来时的马车与马匹竟然不知何时被转移出了妖瘴,被保存得完好,甚至那拉车的马也已经被喂饱喝足,一派随时都可以继续奔袭千里的样子。
“微臣存在的意义,就是想殿下?之所想,急殿下之所急。只是不知道殿下?何时才能理解微臣的用心良苦。”公羊春边说,边轻轻叹了口气,像是在说不懂事?的孩子。
谢晏兮眉眼之间难掩厌恶,但凝辛夷的体温越来越高,周身的三?清之气也开始变得紊乱,他于是掩下?所有?情绪,将她横抱在怀中,向着马车的方向而去。
“凝家小姐对殿下?真是情深义重,不惜结契,也不愿让殿下?沾染半分登仙之瘾,这一身鬼咒之术,也当真世间罕见。”与公?羊春擦身而过的刹那,公?羊春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道:“大邺旧部会?从雁门郡开始起势,以殿下?的名义。”
谢晏兮的手指骤而缩紧,但他表面上却仿佛没有?听到般,只是将凝辛夷的身子向着自己怀中再压了压,遮住公?羊春窥探的视线,径直上了马车。
他当然知道,公?羊春的这句话?,便是与他的交换。
但所有?这些,他都不必说给?她听,所以谢晏兮只是弯了弯唇,垂眸看着她,轻描淡写道:“一点小伤罢了。”
凝辛夷不信,执意扯动他的手臂,却听谢晏兮道:“你既与我结契,若是伤重,自然枯荣转轮,你也会?感受到那样的痛。你且活动一下?五指,可有?什么异样的感觉?”
凝辛夷一愣。
她的手骨肉均匀,并没有?任何痛感,只有?后背还残留着结契分离来的谢晏兮为?她挡的那一剑的痛,她心中有?些疑惑,却到底稍微放下?心来,目光慢慢落在谢晏兮脸上:“你都知道了。”
“阿橘,你为?双楠村人起鬼咒术时,我说了有?我,自然要护你周全?。”谢晏兮一瞬不瞬地看着她,声音中带了几分叹息:“为?你挡剑乃是我自愿,你不必……”
然而凝辛夷却抬起了一根手指,点在他的上唇,止住了他所有?的剩下?的话?语,轻轻摇了摇头。
“阿渊,你不能自医,我来医你。”她抬眉一笑,她的容颜本就极盛,像是永不熄灭的璀阳,这样笑开时,仿若能照亮这一室风雪破庙,落入他的眼底:“结契的那一刻,我已经想好了。你是善渊也好,是谢晏兮也罢,无?论你的名字是什么,都不重要。重要的,从来都是与我朝夕相伴的人,而不是一个名字。所以,阿渊,与你结契也是我自愿,我不会?后悔。”
谢晏兮心底大动,他怔然看着她,眼底晦涩难明,难以抑制地向前附身,他甚至已经能感受到她的鼻息,却在将要触碰到她的刹那蓦地停下?。
凝辛夷抬眸,这样近的距离,她眼瞳中的每一丝光里都是他的身影,她不说话?时微微张开的唇也像是某种无?声的邀请,垂落在他手臂上的青丝冰凉却痒,那种痒像是要顺着他的手臂,丝丝缕缕渗入他的心底。
他又向前了一寸,鼻尖擦到她的,那般细腻的交错像是太过喑哑的耳鬓厮磨,却也让他几乎沉沦的眼瞳蓦地苏醒过来。
那只血肉模糊的手上有?剧痛传来,像是在提醒他什么。
谢晏兮在心底苦笑一声,闭了闭眼,就要抽身而退。
然而一只手却先于这一切攀上了他的脖颈,带起一片难以形容的战栗,五指没入了他的发中,再将他太过轻巧地向前一带。
于是呼吸和唇畔终于一并交叠。
他感受到她柔软的唇,小巧的舌,微微急促的呼吸,比平时更加柔如无?骨的身躯。
她全?身都依靠在他的胸膛,下?颌高高抬起的弧度如天?鹅,他的一只手将她环住,垂落的发与她的交织,渐不可分彼此?,几乎要将她揉入自己的血肉之中。
这个吻看似是他居高临下?,可按在他后颈的是她,让他失控和情难自禁的是她,主?导这一切的,也是她。
而他甘之若饴,愉悦难言。
唇齿之间的触碰和试探让他战栗,她落在他后脑命门的手指轻轻的扣紧也让他战栗,她洒落在他肌肤的鼻息也让他战栗。
这一刻,他甚至忘了手指的痛,后背那一剑之伤的痛,满身逆流乱涌的三?清之气乖顺如从未存在过,离火的灼烧也变得轻微,天?地之间,好似只剩下?了他怀中的一个她。
“阿橘……”
稍微分开的片刻,他想要说什么,她却已经闭着眼重新吻了上来,将他的话?堵住,只留下?一句唇齿之间的呢喃。
“阿渊,去神?都之前,我要去一趟三?清观,你可愿与我同去?”
第154章 “婚契都结了,不喊师……
神都,铜雀三?台。
偏殿的门推开后,是层叠的帷幕,如同一重又一重的大门,纵使帷幕都是轻纱,如此重重复重重,也将其中的人遮得严严实实,不露丝毫。
这一处从徽元帝定都神都后便一直空置的偏殿里?偷偷住了人的事情,整个?铜雀三?台都已经知晓。但自从有一位陛下宠爱的才人恃宠而骄,心生?妒意,着人硬闯宫门反被斩杀当场,不久后这才人也香消玉殒,消失得干干净净,好似从未在这朱门之中存在过后,所有窥伺的目光便也都消失了个?一干二净。
铜雀三?台中的人,从来都知道什么事情能做,什么事情不能做。
一把鱼食被随手撒入偏殿的湖中,那湖中养了许多金灿灿的锦鲤,见食心喜,争相蜂拥而来,不多时就占了湖边一个?偏隅,像是要将湖水也染金。
一截碧落纱袖从栏杆上垂落下来,雪白皓腕上有一串翡翠叮当镯环佩作响。凝玉娆一把一把向下扔着鱼食,看?着鱼儿争抢,唇边是笑,眼底却是冷的。
“失败了?”她语气淡淡,不辨喜怒。
跪在她身后的人正是凝二十九,他将头?埋得很低:“双楠村中,两次失手,此后再无机会近身。”
“我却不知,杀人也有一而鼓,再而衰,三?而竭的道理。”凝玉娆再洒出一把鱼食:“我听闻第?一次失手乃是我阿妹有灵宝傍身,第?二次乃是我那便宜妹夫舍身挡剑,怎么就没有第?三?次了?”
凝二十九道:“理应是有的,但那马车周围剑气缠绕,三?清之气逆转紊乱,看?起来凶险叵测不说?,马车周遭还有不少偃影相护,那偃影的主?人虽不知身份,却至少也有合道化元的修为。属下身死事小,但倘若暴露了您……”
“偃影?偃术?这不是我朝明令的禁术吗?”凝玉娆拧眉:“可有看?清施术者?与永嘉江氏可有关系?”
“只能看?出是一位上了年纪的长者,更多的便不知晓了。”凝二十九道:“属下已经着人去永嘉江氏查了,不日便将有结果。”
顿了顿,他又俯身道:“如今他们调转马头?,往另外的方向去了,属下瞧着,倒像是三?清观的方向。”
凝玉娆洒鱼食的动?作微微一顿。
她的目光落在面前的湖面上,不知想到?了什么,倏而问了一句没头?没尾的话:“近日可是朔月?”
随侍的侍女轻声道:“回大小姐的话,朔月尚在五日之后。”
“不是朔月?不是朔月,怎会三?清之气紊乱倒转?”她扬眉,眼中有些不解,又自言自语般道:“她倒是长大了,学会了谨慎,我送她的符,她转手贴去了紫葵屋里?,出行之时,家里?给她的护卫,她也是一个?也不带,应声虫也是数日才回一次……”
她说?了几句,却又旋即想到?了什么,止住了话头?,将最后一点鱼食洒尽,拿起侍女递来的绢巾将手指擦干净:“既然杀不死,就别杀了。父亲那边,我来回话。”
凝二十九羞愧垂首道:“是。属下甘愿领罚。”
“该受罚的也不是你。”凝玉娆的目光落向另外一边:“既然来了,就进来吧。”
随着她的话语,一道清瘦近乎嶙峋的身影慢慢走?了出来,那人着一身靛青道袍,看?起来年过四旬,面上虽然皱纹深如雕刻,长发一丝不苟地束在发冠之中,已经灰白枯败,然而饶是如此,这人却竟然并不多显老?态,腰背挺直,那张脸便是再枯槁,也鹤骨松姿,不难想象此人年轻时风华多盛,姿容多绝。
那人行至阶下,撩袍屈膝,膝盖落在冰冷的石板上,哑声道:“见过凝大小姐。”
凝玉娆在侍女搬来的椅子上坐下,居高临下看?过去,蓦地一笑:“我虽身居铜雀三?台,却未入后宫,更何?况,要论起来,我本要唤谢大人一声公爹,于情于理,谢大人都不必如此跪我。”
能被她这样称呼,又姓谢之人,普天之下,也只有一位。
扶风谢氏的那位本应在三?年前已经死去的家主?,谢尽崖。
地上那人笑了一声,那笑却不入眼底,只浮于皮肉:“凝大小姐说?笑了,谢某乃是不该存在于这世?间的已死之人,世?俗的那些虚名于我已经没有意义了。如今谢某心中,唯有一愿,若是此愿心了,便是即刻去死,也是理所应当,血债血偿。”
“好一个?理所应当,血债血偿。”凝玉娆弯了弯唇,蓦地唤出了地上那人的全名:“只是要杀的人没死,所以在此之前,谢尽崖谢大人还是先好好想一想,倘若你那执意找寻一个灭门真相的儿子若是发现你没死,还要杀自己的儿媳,你要如何给他交代吧。”
谢尽崖的眼底终于有了一丝波动?,但也只是一瞬:“没想到?此事最后,还是能查到?神都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