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言言夫卡
说到这里,那黑衣卫左右看了一眼,确认无人,又未听得何呈宣叫停,这才压低声音道:“曾有人擅偃术?”
“偃术?”何呈宣抬眉,“你是说公羊家和江家的?把?戏?”
他稍一顿,便猜到了黑衣卫突然提及此事的?缘由:“你是说,有人以偃术为他们一路掩护,所以你们才未曾察觉?”
“正是。”黑衣卫沉声道:“只?是如今公羊家已?在南渡之前被当今灭了族,永嘉江氏的?偃术在当今将?其列为禁术后,也已?经失传。属下专门遣人去永嘉江氏走了一趟,江氏规矩,未有僭越之处。”
直到此时?,何呈宣的?眼中才真正闪过了一丝玩味之色,终于对黑衣卫所说的?话生起了兴趣。
“江家这些年来循规蹈矩,小心翼翼,没那个胆子。不过,倘若不是江家,难道是公羊家?”何呈宣的?目光扫过一墙的?神兵利器,蓦地起身,走到了其中一柄剑的?旁边,伸臂取了过来,在掌心抛了抛,然后猛然拔剑出?鞘!
寒光四射,剑身如雪,乍现三寸,而那三寸上,正刻着两个篆体小字。
公羊。
“难道是公羊春这老匹夫被我斩杀战场,缴了剑,却还没死??”何呈宣哈哈大?笑起来:“有趣,有趣!”
他将?剑还鞘,向后一抛,向外走去,高声道:“备马,我要进宫见?驾!”
黑衣卫稳稳接剑,将?其放回原处,身形一顿,已?然消失在原地。
*
距离神都二十里处,偃影散去,公羊春的?身形短暂出?现一瞬,向着善渊遥遥一礼,便要退去。
偃术乃当朝禁术,比之鬼咒术更有过之而无不及,毕竟能?修鬼咒术之人寥寥,而偃术却实打实曾流传于两个望门世家之中。若是他太过靠近神都,极易被发觉。
更不必说,如今朝中尚有不少?前朝之臣,而他身为前朝左相,高居相位二十余年,又乃昔日凉州公羊家的?家主,便是乔装遮面?,走在如今神都的?大?街上,也难保会?不会?被认出?来。
他身形淡去之时?,凝辛夷却若有所觉般悄然回头,淡淡看了他一眼。
公羊春心头莫名一凛,只?觉得一种奇特?的?不安感席卷了自己全身。
再要去细品,凝辛夷已?经转过了头,像是从未发觉过他的?存在,刚才那一眼,不过是他的?错觉。
公羊春一晒,心道莫不是自己这些年见?不得人伏低做小的?日子过惯了,竟是会?被这样一个小辈的?目光慑住。
还是说……他不便接近的?三清观中,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的?事情?
这件事,会?影响到他接下来要做的?事情,会?影响到三殿下吗?
他的?脚步未停,眼底却落满了深思。
……
过去不曾察觉,但?如今凝辛夷已?经一步踏入凝神空渡,感知力比之前早已?强出?太多,便是她收息敛神,也足以感知到公羊春的?存在。
她知道此人定与善渊脱不开干系,此前自己有不解之事也多少?有了解释——双楠村中,红莲业火与离火将?世间涤清,纵妖祟神木均难逃,他们哪来的?马车;为何穷追不舍的?凝二十九这一路都没有任何动静;又为何他们向神都而来的?这一路,即便行走的?线路的?确偏僻古怪,若是有人擅寻踪而行,也未必不能?找到痕迹,而平北候经营如此多年,手下多的?是能?人异士,怎么真的?没能?找到他们。
这些思绪不过在脑中转过一瞬,凝辛夷既然已?经决意与善渊划清界限,自然浑不在意地将?此事扔之脑后,连问都懒得问一句。
她与宿绮云早就约好了相见?的?地方,谢玄衣已?经被暂时?稳住,但?在此之前,她还有另外一件事要处理。
司空不迟。
眼见?她扫来一眼,司空不迟浑身一凛,警觉道:“都到这里了,你总不能?在这里杀我吧?”
凝辛夷笑了一声:“我之前怎么没发觉,神都的?城楼竟然这么高,挂在上面?风应该很大?吧?若是摔下来,如果三清之气被封住,就算是修行之人,恐怕也会?变成肉饼。”
司空不迟遍体生寒:“你想干什么?”
“我想让你自己选。”凝辛夷遥遥看向城门:“挂在上面?,还是吃颗毒药。挂着也就是丢人罢了,很快你爹就会?来救你。服毒以后,每旬给你解药,当然若是你寻到了神医,说不定也不需要解药。”
司空不迟:“……”
不如直接给他一剑来个痛快。
他也不是傻子,咬了咬牙,道:“说吧,你想让我做什么?”
“想让你做的?事情挺多。”凝辛夷丢过去一颗药丸,盯着他视死?如归地咽了下去,然后才伸出?手,道:“先送我两只?虚芥影魅。”
这倒是不难,司空不迟问:“还有呢?”
凝辛夷想了想:“告诉你爹,我来杀谢尽崖了。就在今夜。”
司空不迟不可置信地瞪大?眼。
第169章 谢家的人是人,白沙堤……
虚芥影魅悄无声息地没入地底影子?之中,如一团泥沼深影般滑入了凝家别院之中。
宿绮云东倒西歪地斜在?桌子?上?,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真要杀?就?今夜?”
“当然是骗司空不迟的。”凝辛夷从地面的影子?里?面面色嫌弃地提起另一只虚芥影魅,对视片刻,一松手,那一滩影魅又像是泥巴一样被摔在?了地上?:“劳烦你赶路这?么急,总不能只让马儿跑,不让马儿吃草。你且去?休息,这?里?我守着。”
“你?”宿绮云掀起眼皮,看了眼凝辛夷,又看了眼不远处抱剑而立的善渊,总觉得这?两人看起来气氛有些说不出的奇怪。但她实在?太累了,眼皮耷拉下去?,努力了几次都没睁开,末了只丢了个白瓷瓶出去?:“对了,记得给程祈年那小子?服药解毒。”
然后便?趴在?桌子?上?沉沉睡去?了。
凝辛夷扯着虚芥影魅的手指蓦地顿住。
宿绮云的呼吸变得均匀绵长,凝辛夷知道她累极,此刻睡去?,已是睡熟,却竟依然不敢侧脸看她。
少顷,她俯身将?宿绮云打横抱了起来,放在?了另一间草屋的床上?,给她盖上?被子?,又静静地看了她一会,才重新出来。
“你准备什?么时候告诉她?”善渊轻声问。
凝辛夷的手指触碰到桌子?上?那个白瓷瓶,将?它放在?了桌子?正中:“等她醒来,看到解药依然在?这?里?,她自?己就?会懂的。”
善渊沉默下来。
他坐在?凝辛夷对面的位置,目光却没有落在?她身上?,而是透向?了饶是在?此处,也?依稀可辨的玄天白塔。
“谢尽崖的祖父谢巡曾任前朝大邺的太子?太傅。他的学生,便?是大邺覆灭前的最后一任皇帝,姬珩。姬珩在?位之时,当今圣上?乃是成王,他的封地在?龙溪郡与池庐郡一带。而这?两个地方,正是昔日北地最显赫的两个大族,龙溪凝氏与池庐九方氏。”少顷,善渊淡淡开口,他语气平静,让人丝毫察觉不出,他言语中其实已经轻描淡写地带过了自?己的亲生父亲:“如今成王的确已成王,这?两族分明都有从龙之功,却唯有龙溪凝氏随驾南渡,你知道为什?么吗?”
凝辛夷知道善渊定然不是无的放矢地突然提及这?件事,她回?忆片刻,道:“我在?东序书院念书时,夫子?也?曾提及此事。说是因为池庐郡本就?毗邻北满,当时北满从南下侵邺,早就?将?池庐郡占了,九方一族悍不畏死,死守池庐郡,掩护了大半池庐军的百姓撤离,直至他们的最后一丝血都流尽。”
“的确如此。”善渊颔首:“九方氏心中有大义?,有家国,有天下,世间任谁提及,都钦佩在?心,铭感于内,当今圣上?在?坐稳龙椅后,也?数次追封过九方氏。”
“身前身后名固然重要,这?些追封却已经不能落在?九方氏身上?了。”凝辛夷轻轻叹了口气:“圣上?此举,说到底,还是为了笼络人心,彰显仁德罢了。”
“此乃其一。”善渊的手指轻轻扣在?石桌上?:“除此之外,这?世间其实还有一位人人皆知,却几乎无人知晓的九方氏。”
凝辛夷心道这?是什?么古怪形容。她不接善渊的话,只挑了挑眉,等待他继续说下去?。
“极少有人知道,玄天白塔上?的那位青穹国师,姓九方,全名正是九方青穹。”善渊的目光重新落向?了那白塔:“还记得程祈年给我的机关木球吗?”
凝辛夷一愣。
青穹国师……竟然是九方氏的后人。
她也?看向?了那座分明是她自?小看到大的白塔,却莫名觉得,这?一次看的时候,总觉得那白色有些眼熟,有些让人眩晕,还有些亲切,最关键的是,那白塔好似要比她记忆中的要高许多。
奇怪,玄天白塔自?建成以来就?是这?么高,像是神都最不会移动的磐石,她哪来的这?种蹊跷印象?
“岳十?安以血书说,两仪菩提大阵乃是返魂阵,而那座玄天白塔的作用……便?是镇阵。所以我在?想,那白塔里?,究竟有什?么。”善渊的眼瞳微冷:“待得谢家事了,总要敲开白塔的门?,进去?一探究竟。”
以玄天白塔为中心,周遭方圆一里?都无人能接近,凝辛夷将?要出口,却又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善渊要去?,肯定不可能是常规手段去?。
她的脑中倏而又想起了那日善渊刚刚看到血书时唇边的讥笑,口中的喃喃,反复提及的“星象”二字,直觉这?其中一定有什么她不知道的事情。
但好奇也?只是一瞬,她很快就?收回?了视线,便?听善渊问道:“你呢?”
凝辛夷这?才反应过来,善渊原来这?是在?开诚布公地告诉她,他接下来的打算。
真是好笑,她与他能够十?指相牵时,却几乎从未有过这样的交谈,反而偏偏是这?种时候,他却会静静地坐在这里,告诉她,他将?要去?做什?么。
“你去?白塔送死,我可不会帮你收尸。”凝辛夷扫了善渊一眼,并不回?答他的问题:“你我结契,死慢点。”
善渊眼神微黯,唇边却还带着笑:“你也是。”
凝辛夷牵了牵唇角,站起身来:“去?叫醒阿满吧。”
善渊却是一愣:“真要今晚动手?不是说骗司空不迟的?”
“是骗宿绮云的。”凝辛夷俯身,在?院中点燃一只安神香,慢慢道:“谢家之事,当终于你我与阿满之手,总不能让她也?满手血腥。而且,不是今晚,是现在?,我的人到了。”
善渊本也?无意让旁人卷入其中,只是推开谢玄衣的门?前,到底驻足一瞬:“我还以为是你试探司空家的障眼法……若是司空遮真的来了呢?”
“言出法随,说了今夜,就?是今夜。”凝辛夷笑了笑,轻描淡写道:“司空遮若是来,就?正好连他一起杀。司空家实在?罪孽深重,无论来的是谁,都死不足惜。至于谢尽崖谢伯父……”
她手中九点烟在?指间灵巧地转过一圈,然后轻轻插在?了面前的石凳上?,便?见那坚硬石块竟然如豆腐一般被戳开了一截小洞:“无论他行事究竟有什?么借口,什?么苦衷,但谢家的人是人,白沙堤的村民,也?是人。”
善渊没有回?头,只是勾唇笑了笑。屋檐的阴影将?他的面容割成了两半,他的浅瞳也?被沾染上?了如墨的晦涩。
他能感觉到身后少女激荡的杀意和?强压的愤怒,那是他太过熟悉的、被他始终按在?血脉之中的情绪。
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尚未完全伤愈的手指,如影随形的痛意已经有些麻木,但此刻,那样的痛却像是某种苏醒的雀跃,让他推门?的手轻轻颤抖。
这?些时日以来,他始终与凝辛夷在?一起,三清之气服帖,离火偃旗息鼓,他几乎都快要忘了杀戾满身的感觉。
如今,他方知道,原来,当她决意要去?奔赴一场杀局的时候,他也?血与神魂,也?会跟着苏醒,再震颤。
凝辛夷说完,若有所觉地举起手中的珠子?。
进入别院的虚芥影魅被杀了。
三清之气注入珠子?里?,光影交错,恰拼凑出一张只要见过一次就?绝不会忘怀的脸,纵使气质与眼神都与以往大有不同,也?不难认出,低头一脚将?虚芥影魅踩死之人,正是她名义?上?的公爹,扶风谢氏那位本应在?三年多以前的血案中命丧当场,连墓碑都已经耸立在?白沙堤的墓冢中的谢家家主。
谢尽崖。
*
玄天塔下,平妖监。
灯火摇曳。
监舍之中,无数主薄在?桌前奋笔急书,记录各地通过玄天水镜和?《妖灵图鉴》传来的讯息。其中包括近来何方又平了几只妖,死了几个人,去?了哪几位监使,是否有伤亡,那妖形状如何,手段如何,需要提防之处为何,要害又在?哪里?。
做出这?些记录后,这?些档案还要被归整清楚,分门?别类地放进平妖监那个巨大的、一望无垠的案牍室去?。
更机密一些的讯息与公文则会被送进更深一些的监舍之中。这?些监舍更宽阔,也?更能舒展开四肢一些,晃在?那些主薄大腿上?的腰牌上?的字迹也?更银钩铁画一点。
而这?也?是程祈年曾经埋头工作过的地方,他对这?里?极其熟悉,所以才能从那么多条千丝万缕的信息中,准确地找到自?己想要的信息,并且做出谢尽崖还没有死,岳十?安所留下的信息并不是空穴来风,只是凭借他一个小主薄,断难撼大树分毫的判断。
因为这?些监舍中所要处理的事情,很多都是不能诉诸于口的脏事,要沉于心底的烂事,甚至是需要洗心耳一把纸片蝴蝶让自?己忘掉的可怖之事。
譬如刻意地将?一些妖祟曾经存在?过的痕迹抹去?,将?它们活动的轨迹抹去?,更将?它们因何而出现的原因也?彻底消除。
若是仔细去?一一分辨,便?可以找到这?些妖祟们的共通之处——出现之地周遭方圆都有菩提树曾经存在?过的痕迹,都是已经有了神智的大妖,杀人吃人行凶作案,都是因为对寿数有贪欲。
这?话看起来实在?奇怪,妖从人恶嗔痴怒等一切妄念中诞生,包括诞生于一方百姓祭拜、行守护一方之责的妖神,只要力量增长而不衰竭,寿数本就?奇长无比,据说封印于从极之渊的那些上?古妖尊历经千年而不灭,不过妖力衰退罢了……大凡妖祟,所追求的,从来都只有力量,何曾变成了什?么寿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