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言言夫卡
两柄剑相交的刹那,天?地似乎陷入了一瞬的俱寂。
九方辛夷与凝玉娆的目光交错,这对昔日的姐妹眼中赫然?还有?对对方的不忍与情深,但很快,那一抹情绪就被心?中道义与选择不同所?带来的决然?所?遮盖。
“阿姐,回头吧。”九方辛夷轻声道:“苍生依旧,我们?还可?以有?别?的选择。”
凝玉娆深深注视黄金傩面后的漆黑双瞳,她似是有?千言万语想要说,却最终只化作了微微一笑。
三清之气的金红将半边天?染红,再向前一寸寸推去,直至淹没了那遍天?的妖紫。
却邪鸣动长空,十二傩神齐声怒吼,带着气压山河般的呼啸,直至这一剑划破长空,一剑斩落!
九方辛夷长发飞舞,面上的黄金傩面如朝阳般璀然?,她的眼瞳却比这样盛大还更灿烂,她的眼中倒映出这一剑,倒映出颓然?折颈的伤魂鸟,神都?四处溃逃却还是被剑气洞穿的妖祟,看到无数百姓骇然?看向天?穹,再看向面前的阿姐。
凝玉娆蓦地吐出了一口血,掌心?的妖气之剑溃散开?来,而九方辛夷的那一剑,将她手中的剑斩断,再没入她的心?口,就这样带着她,向着地面的方向如流星般坠落而下。
像是一团坠天?的烈日,带着伤魂鸟金璀绚烂的虚影,直至这一剑,将伤魂鸟彻底逼出凝玉娆的体外?,死死钉在地上。
却邪剑没入地面,伤魂鸟失去妖影,死死盯着从亘古以来,已经将它斩落了无数次的这张黄金傩面,在剑下哀鸣,却被九方辛夷面无表情地手起再落,直截了当掏了妖丹。
黄金傩面化去,露出了九方辛夷真实的面容,她的额上有?一点?薄汗,额发微湿,让她看向凝玉娆的眼瞳也沾染了几分湿意。
“阿姐,你知道阿爹是怎么?死的吗?”她注视倒在血泊中的凝玉娆片刻,倏而道:“我那时便觉得奇怪,为何阿爹竟然?什么?都?没有?说,也没有?抵抗,就这样直接承认了是他与前朝势力勾结,引他们?入神都?。阿姐,他是被徽元帝杀死的。”
凝玉娆从血中慢慢支起身,捂着胸口,剧烈地咳嗽起来。
“阿姐,你是爹唯一的女儿,你我过去都?总觉得他谁也不爱,殊无感情,像一块冷冰冰的木头,心?中恐怕只有?他的地位和权术。可?是阿姐,爹他明明……愿意为你去死。”
凝玉娆的神色似是顿挫了一瞬,她看着虚空的眼神带了点?古怪的微笑,像是茫然?,也像是释然?,但很快,她却又一脸满不在乎地笑了起来。
“那又如何。”凝玉娆转过头,看向九方辛夷,咳嗽了几声,再从嘴边擦掉咳出来的血:“你该不会愚蠢到想用他来感化我吧?”
九方辛夷摇头,道:“我只是告诉你这件事而已。阿姐,我知道你从来意志坚定,既已决意,便不会被任何人动摇。”
凝玉娆终于大笑起来,她抬手将微乱的发重新挽好?,然?后站起身来,环顾四周。
——神都?妖祟尽被九方辛夷斩于剑下;如是菩提树虽然?枯败,却因为那一根白骨杖上的方相心?头之血而尤存,两仪菩提大阵摇摇欲坠却到底没有?倾圮;而她觉得会因为全盘皆崩的背叛而愤怒的阿妹手持却邪剑,目光澄澈,应她征召而来的前朝府军本就是趋利避害的乌合之众,此刻更随着公羊春的死而溃逃开?来,而那位前朝的三皇子殿下姬渊已经将昭德太子救了出来,正在拢合妖气尽散后,找回了自己意志的神卫军,安抚四处之乱。
她算无遗策,百步布局,最终却还是因为九方辛夷而功亏一篑。
“我败了。”凝玉娆蓦地道,再抬手止住了九方辛夷所?有?想要说的话语和动作,她的目光依然?清澄,不染纤尘,高?傲不屈:“这世间从来成者为王败者寇,但就算为寇,我也已经为自己选好?了如何为寇。”
她将身上华服的褶皱抚平,然?后道:“成则由我来旺人族运道,开?千古盛世,败则以身殉天?下。阿橘,我想赢,但我也输得起。”
漫天?的妖气散尽,这太过漫长的一日也终于要到尽头,天?边的红霞散布开?来,让人一时之间分不清这究竟是一场日落,还是一场日出。
也或许都?是。
凝玉娆提着伤魂鸟的僵而难灭的妖尸与神魂,周身气息暴涨,竟是以一种玉石俱焚之态,燃烧自己的神魂,然?后一步跨过天?堑,踏入极北之境,垂眸看向足下,傲然?长笑一声:“方相能?镇妖佑苍生,我凝玉娆,也能?。”
她没有?再回头,只轻声道。
“阿橘,替我多看看这个世间。”
然?后一跃而入从极之渊,以自己大剑师之躯和神魂,将从极之渊摇摇欲坠的封印再次加固,与伤魂鸟一并,坠入妖鬼之森。
*
神都?之乱的开?始与结束都?太过干脆利索,九方辛夷的那一剑太过绝对,将整个神都?都?彻底涤清,以至于平妖监里?里?外?外?翻了好?几遍,都?再也没找到半点?妖气,就连神都?周边那几个因为凶险而折了数位平妖监监使的妖瘴,都?一并被肃清干净。
昭德太子在群臣见证之下,于正大光明牌匾后取下了继位诏书,龙袍加身,坐在了最高?处的那个位置,是为徽景帝。
然?后,徽景帝亲自站在已经被搬开?了所?有?碎石的昔日玄天?塔遗址,对着如是菩提树深深一揖,再在群臣愕然?的目光中,快步向前,并指为刃,竟是将自己的肌肤划开?,落血于树!
帝王之血即为帝王运,大徽之运从此真正与两仪菩提大阵系为一体,白骨杖轻鸣声中,如是菩提重新舒展枝叶,在天?光之下,冲天?而起!
这一次,如是菩提树再也不必被藏匿在玄天?塔上,这里?是两仪菩提大阵光明正大的阵眼,为了这护佑苍生的大阵而牺牲的所?有?人,都?理应被所?有?人知晓并铭记。
是夜。
九方辛夷立于朱雀门上,俯瞰整个神都?,手中的白纸忘忧伞轻旋。
无数只白纸蝴蝶随着风雪一起翻飞而起,浩浩荡荡,像是要将神都?所?有?的血都?覆去,将所?有?的忧怖都?消弭在那些振翅的蝶翼之中。
叮铃——
三千婆娑铃清脆的铃音在岁除之夕,昼夜交替的刹那响起,于是神都?上空的所?有?妖秽邪祟都?尽数消弭,所?有?晦涩不堪与泥泞血污都?被留在了旧岁,沉寂于了黑夜之中,没入了那一柄白纸忘忧伞上,将原本圣白的伞面伞身都?染成比夜更黑的黑。
有?人持伞仗剑而行,护天?地之间,一片清朗。
新的一年,岁除夜雪,大徽福运绵延,神都?春满河山。
……
初岁元祚,吉日惟良。
九方辛夷在凝府中醒来,她掀开?门帘走出来时,紫葵早就候在了门外?,她怯怯抬眼,却到底小步跑到她身边来,仰着脸冲她绽开?了一个笑容:“三小姐!您……您回来了!”
凝府一切如旧,却也已物是人非。
有?一位面善和蔼的嬷嬷从花门背后走了过来。
九方辛夷觉得她有?些眼熟,直至近前,对方自报家门,她才想起来,这嬷嬷,原来是阿姐的奶娘常嬷嬷,素来与阿姐极是亲近,据说阿姐入铜雀三台后,原来服侍她的那些侍女一个都?没带,就只有?这位常嬷嬷一直在她身边,从未离开?。
她来找自己做什么??
九方辛夷看着那常嬷嬷向着她极郑重地行了一个大礼,然?后掏出了一个匣子,双手递给了她:“这是……她的遗物。虽然?她再也不需要了,但老奴觉得,还是应当将这个匣子交给您。”
那是一个并不多么?贵重的木匣子,梨花白木,木质普通,入手却极圆润,显然?曾经持有?这个木匣子的人,对它极是爱护,时不时便要拿出来把玩把玩。
九方辛夷低头,带着一丝好?奇地打开?了匣子。
匣子里?有?一叠纸。纸上是凝玉娆的字迹,有?的工整,有?的歪斜,有?的还有?力透纸背的烦躁。
所?有?这些纸,都?已经按照时间顺序至上倒下归拢好?。
【这些东西也太难寻了吧?我要到哪里?去找?】
【可?朔月时的阿橘看起来也太痛太可?怜了,就算是为了她,我也要努力修炼到凝神空渡。阿爹可?以,我一定也可?以。】
【今天?的试验又失败了,这东西连兔子的身体都?做不出来,怎么?可?能?给我阿妹用,呸,肯定是假的。】
【阿橘又发作了,看起来比之前还要更痛苦了。阿橘,再忍忍,阿姐肯定有?办法救你的。】
……
【会有?办法的,阿橘。再忍忍。】
【失败,怎么?还是失败,难道真的一定需要何日归吗?】
……
【何日归怎么?还有?这种用途?这药方是真的吗?且先?记在这里?。】
……
……
【阿橘去扶风郡了。我厌恶这样的自己。】
……
【原来,封印是假的。阿橘身上没有?妖尊。可?笑,可?叹,可?悲。】
最后一张纸上的字,力透纸背,凌乱绝望。
【阿橘没有?变,变了的人,从来都?是我。】
最后一张纸上的日期,是岁除前夜。
九方辛夷蓦地闭上眼。
她知道的,她都?知道的。
正如她重生一次,记忆里?只剩下阿姐替嫁后便失踪无踪的画面,她便要义无反顾地推开?凝茂宏的书房,请求自己替阿姐出嫁,以保住她的性命一样。
她的阿姐,在最初的最初,也不过是翻阅遍了天?下古籍奇书,想要为自己满身封印的阿妹,铸一具没有?封印、不是妖尊容器的、新的躯壳。
只是时光变换,星灭光离。
那些初衷很快便被淹没在了欲望的洪流之中,再难寻觅痕迹。
可?没有?实现的那些愿望,那些被风一吹就会散在空气里?的豪言壮志和幼稚的抱负……所?有?的这一切,却总会被爱你的人妥善安放,永不忘怀。
她蓦地想起来,在剑斩伤魂鸟时,她在短暂的空白顿挫里?,看到的一隅梦境。
那是在冰冷的东序长湖之中,她在沉睡中被惊醒,还未彻底清醒过来时,却听到了一声噗通坠湖之音。
不过片刻,一张稚嫩却熟悉的面容透过湖水出现在了她的眼前。
是年幼的凝玉娆。
她紧紧闭着眼,不断地下沉,却极努力睁开?眼,似是在找寻什么?,等终于看到凝辛夷的脸,眼中蓦地涌现了不可?置信和喜悦。
她努力向着她的方向游来,想要说什么?,口中却被灌入了水。
凝辛夷辨认她的口型,依稀像是一句“阿姐来救你,你不要怕”。
凝玉娆呛水后,开?始挣扎,但她到底是凝家女,早就已经通灵见祟,身负修为,很快就镇定下来,想要捏诀自救,却怎知自己从此处调抽三清之气,触动了在这里?的另一处封印。
直至封印倾巢而出,那只在这里?沉睡了不知多久的妖尊伤魂鸟没入她的体内,占据她的神魂,再被封入她的体内。
……
可?是长湖之中,没有?什么?妖祟。
所?以她看见的这个梦,其实是凝玉娆的梦境。
她的阿姐轻描淡写地说自己在某次梦醒,身上便多了一只伤魂鸟,却只字不提,她曾经在梦里?一次又一次地想要救她,却又一次又一次地无功而返。
直到她发现。她救不了自己的阿妹,救不了自己,也救不了这天?下的任何一个人。她只字不提自己身为凝家嫡女的身不由己和无能?为力,不提自己阿爹和陛下对她的逼迫良多,只将所?有?这一切都?归于己身。
这样的一次又一次失败,早已成了她的心?魔。
是这样的心?魔,才招来了伤魂鸟的附体。
她的阿姐,纵使被伤魂鸟附体,纵使算计良多,可?她的心?底最深处,其实从来都?是幼时那个抚剑而立,立誓要为这天?下苍生赴汤蹈火,不枉此生的天?真捉妖师少女。
阿姐,阿姐啊。
她的阿姐,明明是这世间最好?的阿姐。
只是偏偏。
九方辛夷紧紧攥着那个匣子,终于轻轻落下了一滴泪,然?后蹲下身,放声嚎啕。
*
上元灯会,神都?不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