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言言夫卡
见惯花花世界的神都贵女尚且不能抵御这样的一双眼,更不必说如此偏安一隅的村落少女了。
“阿随。”谢尽崖向面前的女子伸出?手:“明日祭祖,你和阿朝也随我去吧。”
阿随露出?愕然之色:“我?”
她?后退半步,连连摆手:“不,我不去。”
谢尽崖静静看她?,半晌,笑了一声:“真的不去?”
阿随摇头。
谢尽崖又道:“我希望你去。”
阿随仍是坚持:“你答应过我的,要让阿朝自由?自在?长大,我不必祭拜,她?也不必上族谱,只?要你心里有我们……”
后面的话语变得模糊不清,凝辛夷却盯着谢尽崖的眼瞳,总觉得他这话说得,别有深意。
耳畔的沙沙声不知何时变得比此前更响,凝辛夷一个恍神,只?听到谢尽崖的声音有些虚幻地响起。
——“我给?过你机会了。”
他低眉对着面前的阿随,声音轻缓地说出?这句话。
然而这句话却仿佛在?空中回荡,悬浮,再次落下时,已?经褪去了其中所有的温度,变成了彻骨透体的冰冷。
天色骤暗。
无数火把长明,从白木板桥下蜿蜒而上,将整个白沙堤照亮若白昼。
扶风谢家?上下数百人皆着白衣立于此,低眉垂眸,一张张面容明明当被手中的火把照亮,落在?凝辛夷眼中,却是一片看不透的模糊。
这一场浩大的祭祖,已?经到了尾声。
谢尽崖屏退所有人,一人跪在?白沙祖坟墓冢之中。
“一切因?果?,落于我身。”他沉默许久,在?一片死寂的空旷中,倏而开口?。
随着他这句话,供奉于灵位之前的长明灯火如被浩风吹过,摇曳扑朔,将他跪在?那里的影子拖长,带出?隐约呜咽悲泣!
那样的风声与恸哭在?幽深墓冢之中回荡,似先祖悲鸣,却也如妖鬼肆虐,让人脊背生寒。
但谢尽崖跪在?那里的身影,却始终岿然不动?。
许久,他长长一拜,额头贴在?冰冷地面,像是某种最后的隐秘忏悔。
风卷起他的发,发丝贴在?他俊美的脸上,那张惹得神都与南地无数女子疯狂的面容上却带了疯狂和决然之色。
然后,谢尽崖起身,回眸。
他的目光似是穿透墓冢入口?的微光,穿过族人们高?举的火把,长白木板桥,最后落在?遥遥某处自己的血脉上,不忍却冰冷。
“我给?过你机会了。”
谢尽崖的面容变得虚幻。
彭侯汤腥腻的气味再次翻涌,祭祀的乐曲划破黑夜,火把绵延,最终落入火堆之中,成为了某种臆想中能够沟通阴阳的媒介。
火色蒸腾,高?温让所有人本就不甚清晰的脸更加模糊扭曲。凝辛夷站在?不会被火色照亮的黑暗之中,攥着始终让她?保持清醒痛感的金钗,沉默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切。
她?从谢尽崖身边走开,匿踪长袍拖曳在?地,却不沾一点尘埃。
因?为她?已?经明白,她?行走的地方,是不知何人的记忆,又或者说,记忆幻境。
记忆是真的,幻境却是假的,所以她?的巫草震荡不安,卦象缥缈不定?。
她?行走在?白沙堤的长桥上,每一步都像是推移过了一天,抑或一个月,那些火焰在?她?身后交叠虚幻,行走过她?身边的人们越来越少,孩童消失,所有人脸上的表情愈发行将就木,仿若烛火将灭,只?差最后一缕微风。
一股带着尘埃腐朽的奇异甜香飘散,像是挣脱了之前彭侯汤腥气的压制,终于浮凸了出?来。
香气越来越浓烈,铺天盖地,近似有了实体,每个钟鸣漏尽的村民头顶,都有了一缕袅袅的烟气升腾,像是逐渐弥散的生气,也像是即将被抽离的灵魂。
黑树开始坍塌。
曾经那般繁茂的树干一夕腐朽,妖力溃散,分崩离析。
凝辛夷一路从白木板桥曲折向下,最后一步落在?地面时,白木板桥也在?她?身后如裂镜一般碎开。
是了,鼓妖也死了。
所以作为幻象存在?的白木板桥,自然也应当碎裂。
人影,恸哭,妖气,血海。
周围的一切都像是倒塌的记忆壁垒,交叠往复,坍塌重铸,似是要将她?永远困在?这一隅记忆之中。
也像是在?指引她?向前。
去看到最终的、她?想要的那个答案。
凝辛夷沉默良久,终于走到了树下,再俯身,将一只?手按在?了地面。
【瞳术·月瞳胧】
她?的目光穿透层层泥土,落入地下。
这一刻,她?甚至已?经不太在?乎,究竟是谁让她?进入了这份记忆,让她?来看这些。
因?为她?已?经预感到自己即将看见什么。
土壤早已?被血染湿,那些猩红厚重之下,有她?亲手葬下的鬼鸟钩星的捉妖袋,阿朝还?未腐朽的白毛绒发团,还?有无数纵横的白骨。
白骨累累,曲折堆叠如山。
她?终于在?这一方记忆幻境中,看到了黑树里的白骨。
第21章
白骨层叠,像是对不为人所知晓的某种罪孽的沉默诉说。
凝辛夷眼瞳收缩,不过这样片刻,她的三清之气已然不济,过渡使用瞳术更是让她的眼眶酸胀不堪,连带着视力都有了一瞬的模糊。
既然已?经看到了想看的,凝辛夷便打算敛了三清之气。
然而她才有此?念头,还未来得及收了月瞳胧,那些在厚土中堆累如山的白骨之下,便倏而亮起了一道剑光!
那剑光中的杀意太浓,剑意太盛,吞吐的剑气也太快,凝辛夷甚至没能来得及有任何闪避的动作,便已?经破开层叠白骨,顷刻而至!
然后擦着她的鼻尖骤停。
剑风吹起她的额发,将她的兜帽彻底掀开,甚至将她脸上胡乱涂抹后已?经干涸的烂泥都剥落大?半。
一声轻微的铮然。
剑尖距离凝辛夷的肌肤还有三寸,而这三寸之间,还有一只与剑尖只差分毫便要触碰的金钗钗尾。
剑身通体纯黑,金纹缠绕。
而那只夹在两指之间竖起的金钗,便像是那缭绕金纹在剑尖蔓延出的一缕花色。
三清之气将虚空搅碎,凝辛夷本就不甚明晰的视线更是恍惚,她分明已?经通过这柄剑,这样的剑意认出了来人是谁,却?慢了一刻,才看清持剑的人。
谢晏兮脸色苍白,青衣染血,纯黑束袖上都有了细小的裂口,血从他持剑的指缝滴落,算得上是满身狼狈。倒是那张实在漂亮的脸算得上是纤尘不染,只有侧脸沾到了一小滴血,反而显得他愈发唇红肤白,俊美无俦。
剑影钗光,谢晏兮发尾晃动,他盯着凝辛夷看了片刻,像是在辨认什?么,然后才收了剑意。
“凝小姐?”谢晏兮收剑的速度很缓,甚至有点慢条斯理,他面上神色难辨,像是在将漫身杀意随着收剑的动作一并收敛,却?到底还是在看到凝辛夷的时候有了一抹上挑的笑意:“你?怎么在这里?”
只是那笑意很淡,倒显得他的话语里漫不经心的惊讶更多。
可?若是惊讶染上了不轻不重的音调,落在旁人耳中,就会?显得像是某种戏谑。
凝辛夷:“……”
实话实说,方才有那么一瞬间,她确实有了谢晏兮莫不是来救她的猜想。
且不论他究竟是否已?经得知了她掩藏在外?乡人身份下的真容,就算是看在他们?之前也算是并肩作战过,她多多少少也算是救了他一命的份上,会?这么猜想,应当也不为过。
而且,话说回来。
还是那个问题。
他之前到底认出她了没有。
……就算没有,她此?刻会?出现在这里,又穿着与之前一模一样的衣服,除非谢晏兮是个傻子,否则没道理到现在还认不出。
凝辛夷忍着眼瞳剧痛,心道谢晏兮要装,她自然也乐意跟着装,于是干脆顺着他的话往下说:“路过。”
谢晏兮的目光依然一瞬不瞬落在她脸上,像是要将她的轮廓都勾勒一遍,这种目光与其说失礼,倒不如说是某种警惕的审视。
说是收剑,那黑剑却?又将收未收,依然保持着随时能出剑的姿势,持剑少年?轻慢开口:“天寒露重,月黑风高,凝小姐……路过?”
这下,饶是凝辛夷视线些许模糊,也感觉到了谢晏兮的不对劲。
“大?公?子。”她放缓声音:“你?还要用剑指着我吗?”
谢晏兮在听到“大?公?子”这三个字后,紧绷的手臂肌肉线条终于放松了些许,眼瞳中的寒气与杀意也散去?,像是通过这三个字,才确认了眼前人的身份。
……亦或者真实。
他终于落了剑,指间的血也跟着他的动作一并落下,滴在剑身,沿着锋利剑刃向下,缓缓蜿蜒成一道锋利的血线。
剑收了,目光却?没有。
他依然看着她,倏而问道:“眼睛怎么了?”
凝辛夷的心重重跳了一拍。
但她表情依然平静:“风沙太大?,不甚入了眼。”
谢晏兮神色稍显古怪,又盯了她片刻,提了提剑。
剑光闪烁时,凝辛夷险些倒退半步,再定睛,才发现谢晏兮是递了剑鞘过来。
剑鞘上有一隅光亮的银纹装饰,恰好?足够让她看清自己的一只眼睛。
眼型漂亮,眼尾微微上扬带笑,眼瞳极黑,是一双无论安在任何人的脸上都会?让人觉得惊艳的杏眼。
只是此?刻,剑鞘反射出来的画面里,她的眼瞳近乎占满了整个眼眶,显得她的眼里几乎没有了白,只剩下了三分之二的黑。
近乎妖异。
凝辛夷歪过头,下意识猛地闭上了眼,不愿再看。
然而下一瞬,随着沙沙声一并将她的衣袖和发扬起的风却?停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