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言言夫卡
是善意,是扶风谢家在此?处数百年的?根基下?,到底积攒的?几分颜面。
也是恐惧,是纵有佛国洞天的?高僧于此?诵经超度,却也依然深入人心的?畏惧。
鞭炮声不绝于耳。
凝辛夷顺着手中红绸的?牵引向前?,盖头垂落下?来,将她的?视线遮掩到只剩眼下?的?逼仄,直至有另外一袭大红吉服的?袖子落入眼中。
谢晏兮没有直接牵她的?手,而?是隔着袖子,轻轻搭在了她的?腕骨。吉服厚重腻滑,她却能透过?那些布料,清晰地感觉到他的?手指。
她垂眸,看到他露出来的?一截手臂,吉服盛红,他肌肤却如玉石,腕骨微微凸起?,那只素来握剑的?手此?刻却虚握着她,还带了几分小?心,似是怕稍微用力,就能将她太过?纤细的?手腕捏疼。
“不是说想多睡一会吗?”他声音比平时更?多了笑意,裹挟着那些贺喜的?话,仿佛淬了一层糖霜:“我都已经做好准备,要在这里多等几个时辰了。”
凝辛夷没收回?手,任凭他这样拉着,装模作样叹了口气?:“太吵了,实在是睡不着,左右无事,也就来了。更?何况,我若真的?不来,龙溪凝氏的?脸岂不是要被我丢光了。你多等一会也就等了,这满屋宾客如何自处?”
“我们扶风郡素来民风开放,包容心极强,新娘子不慎睡过?头的?事情也不是没有发生过?。宾客自然该吃吃,该喝喝,一切有我。”谢晏兮牵着她向前?走:“况且,你放心,即便你真的?在扶风郡丢了人,传不去神都,也传不去龙溪郡。”
凝辛夷知道他在顺着自己的?话做某些利益往来时的?保证。
她是她,凝家是凝家。
有这么一位一点就通,说话旁敲侧击也能明白她的?意思的?合作伙伴,这桩婚事,倒也没有她此?前?料想的?那般艰难。
只是拐弯抹角的?话语就像是淬了糖,总容易让人觉得糖才?是真的?。
她勾了勾唇,顺着他的?牵引拜了天地,旋即便被先送入了洞房。
宾客的?声音被隔绝在前?院,按照礼制,凝辛夷要端坐于此?,直至谢晏兮应付完所有宾客,深夜归来,再来挑她的?盖头。
紫葵低声道:“小?姐,您……”
话音未落,旁边却已经有妇人掩唇笑道:“还叫小?姐?该称夫人了!”
又是一团笑闹,紫葵抿了抿嘴,凝辛夷不点头,她到底还是没敢直接换了称呼,只满面带笑,应付过?去。
凝辛夷随着她们笑了一会,待得热闹劲过?了,才?轻轻摆了摆手:“都下?去吧,不必留人在此?。”
于是脚步声逐渐离开,紫葵落在最后,似是想要再说什么,却到底住了口,行至门口,反身将门关上。
一声轻微的?“吱呀”。
总算是清净了。
这盖头,她不甚规矩地从神都一路盖到了扶风郡,又规规矩矩从栖雾院盖到了洞房,想来这世上如此?矜矜业业物尽其?用的?盖头也不多见。
凝辛夷抬手,左右无事,倒也不着急这么快就掀开,就这么用两根手指捻住盖头边的?流苏,在指间把玩片刻。
然后才?在不经意间,随意向上卷了几寸。
凝辛夷愣了一下?。
旋即猛地松开了手,让盖头重新遮住了自己的?视线。
怎么回?事,她怎么好像看见谢晏兮了?
可他不应该在前?院礼宴宾客吗?而?且方才?紫葵他们退下?的?时候,也没半分提示啊。
……还是说紫葵最后的?欲言又止,就是因为此?事?
所以他是从一开始就没走,还是刚才?翻窗进来的??
大概率是前?者。
凝辛夷也说不清自己天地礼都走完了,怎么反过?来在房间里看到谢晏兮的?时候,却竟然莫名慌张。
尤其?推断出来,他应该从头到尾都在,听?了她们的?笑闹,看到她在那儿百无聊赖地玩盖头流苏。
虽然只是一眼,但也足够她看清站在窗牖旁的?人。
谢晏兮一身大红吉服,她其?实见过?他的?次数加起?来也不太多,每次他都穿着群青靛青,抑或染血半面,却没想到真正的?盛红于他,竟然如此?灿烂。
抱胸斜靠在那儿的?少年肩宽腿长,束腰勾勒出劲瘦的?腰线,红衣璀璀,映得他肤白如霜雪,那张脸半隐在阴影之中,光线错落,更?显得轮廓分明,俊美非常。
凝辛夷蓦地想起?,彼时那些南姓贵女在议论谢家家主谢尽崖之外,对这位谢家大公子也多有溢美之词,遣词造句极尽夸张,将这位谢家公子夸得天上有地下?无。那时她只当谢晏兮是自己未来姐夫,素来左耳进,右耳出,哪可能一字一句都记得。
如今一夕和自己未来姐夫入了洞房,不过?惊鸿一瞥,她才?倏而?发觉,那些溢美之词大约无论究竟说了些什么,应当都不为过?。
他不置一词地站在那儿,连呼吸都敛到最低,就这样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那双桃花眼光芒潋滟,像是正等她何时按捺不住去掀盖头,然后抓了个正着。
方才?她嫌这盖头遮挡视线,这会儿却又感谢这红盖头,遮去了她所有的?表情,只有晃动的?流苏像是一隅不慎泄露的?情绪,扰乱心绪。
她定了定神。
一桩各取所需的?婚事而?已,这盖头盖着,也没什么必要,倒不如掀开来问问,谢晏兮到底想干什么。
她边想,边重新抬起?了手,却被轻轻按住了手背。
“自己掀了这么多次了,不如这次换我来。”
方才?还在窗牖边的?人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她身边,气?息与她倏而?拉近。
凝辛夷甚至能感觉到,谢晏兮抬手将悬在旁边的?玉如意取了下?来。
她的?手于是落回?膝头,忍不住蜷了蜷。
气?氛变得有些说不出的?古怪,凝辛夷竟然真的?有了一点新嫁娘的?忐忑。
可她不应该有。
这一场龙溪凝氏与扶风谢氏的?婚约是真,可她却是假。他们拜的?天地是真,礼成是真,除此?之外的?一切,都是假。
也理?应是假。
玉如意的?一头落入她的?视线,凝辛夷倏而?开口:“你留在这里,总不会就是为了挑盖头吧?”
于是玉如意停下?,谢晏兮持剑的?手稳,持如意自然也稳,她看不到他的?神色,只能听?到他有些失笑的?声音:“你也可以这么以为。”
凝辛夷盯着探在盖头边的?玉如意,轻声笑道:“你们兄弟二?人倒是有趣,一个千里迢迢来,只因我父兄不在,想要背我一程上花轿。一个悄无声息等,只为挑开我的?盖头,好像真的?很迫不及待见到我,甚至不愿意等到深夜。”
她与他此?前?从未提过?谢玄衣。
像是某种奇异的?默契,她不问,他不说,他不提,她也权当不知。
直到此?刻。
她主动将这件事挑破,是试探,也是某种默不作声的?提醒。
可那柄玉如意却依然不动,谢晏兮也只是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是吗?不过?夫人与阿满是旧识,他想来,自然可以来。”
凝辛夷所有的?思绪都被打断。
……等等,他叫她什么?
凝辛夷连呼吸都停了一瞬,显然被“夫人”两个字震住,久久没了言语。
却听?谢晏兮继续道:“如果夫人没有其?他想说的?,这盖头,我便要继续挑了。”
他话音落,不等凝辛夷反应,掌中玉如意已经向上轻轻一勾。
凝辛夷下?意识抬头。
大红盖头从两人这一瞬对视交错的?视线之间飘落,整个房间都仿佛因为这张姿容盛极的?脸而?亮了起?来。
四目相对。
谢晏兮知道凝辛夷很美。
却没想到,原来她还可以更?美。
她带着他送出去的?那一套华美繁复至极的?头面,宝石沉沉缀下?,却不及她眼瞳璀璨,她带着还没完全掩去的?、可以称得上是难得的?一缕慌乱,显得那双平时总是过?分镇定的?眼瞳愈发可爱。
那张芙蓉面上了一层浓妆,于是她的?唇便比平时更?红,更?饱满,这样微微张开的?时候,贝齿露出一点,带了一种让人忍不住遐思千万的?娇嫩欲滴。
两个人都在这一瞬间陷入了难言的?沉默。
面对这样一张倾国倾城的?脸,谢晏兮突然觉得自己掌心的?玉如意重若千钧,让他一时之间放下?也不是,继续拎着也不是。
直到一道细微谨慎的?敲门声响起?,元勘小?心翼翼地喊了一声:“公子——你完事儿了没?前?头可都等着你呢,要顶不住了!”
谢晏兮猛地回?过?神来,面上一僵。
什么叫完事儿了没有,他要完什么事儿?
他真要想个法子治一治元勘这张嘴了!
凝辛夷却已经笑出了声,她已经从方才?“夫人”两个字带给她的?震撼和冲击中回?过?了神,于是也顺着元勘的?话,挟了几分报复,小?声问道:“所以,夫君,你完事儿了吗?”
谢晏兮:“……”
他本来真没想干什么的?。
就连挑这盖头,也是临时起?意。
要说的?话,他此?番留下?来,本是想与她说两句话。譬如问问她那日昏迷后,如今情况如何,可已经康复,是否需要满庭也来帮她看一看。可满腹的?话,在所有人都退出去、门关上的?那一刻,却又莫名被暂时压了下?去,让他只想要站在那里,静静地看她一会。
谢晏兮倏而?俯下?身来。
凝辛夷轻轻睁大了眼。
谢晏兮身上熏了香,香下?却还有极淡的?血腥气?味,若非她凑得这么近,已算是将伤势遮掩得极好。只是她这会儿才?反应过?来,她这样坐着,而?他站着,所以他倾身过?来时,落下?的?影子都足以将她笼罩得十全十。
这一刻,不止元勘的?声音,连那些隐约传来的?喧嚣,都好似被他遮住。
他盯着她的?眼睛,有些散漫轻佻地笑了一声:“夫人觉得,怎么样才?算是完事儿了呢?”
第36章
一对碧玉酒杯静静地放在桌子上,杯边都多了一抹濡湿的痕迹,其中一只上还?有一点口脂。
凝辛夷静静坐在桌边,许久,才?长长吐出一口带了些许甜酒味道的气。
她也不知道事情是怎么发展成,谢晏兮真的硬是拉着她喝了合卺酒才离开的。
之所以拖延这么一会儿?,非要喝这杯让她和他呼吸交错了一瞬的酒,凝辛夷觉得?,元勘得?负主要责任。
如果不是他突兀的一嗓子,谢晏兮原本留在这里想要和她说的,应该是一些别的事情。毕竟他要去前院吃酒,便是酒量再?好,也架不住这许多桌热情,总得?喝到面上酡红,恐怕才?能被放过。
而不像是现在,挑了盖头,喝了酒,该说的话却?只字未提,反而倒像是真的在一步一步按部就班地进行大婚之礼。
凝辛夷盯着那?两只通体满绿的碧玉杯,倏而觉得?,元勘的符,应该还?得?继续多画一点。
只是不知谢晏兮伤势如此,还?要强撑,饮酒是否会对他的伤势有所影响。
但?她转念一想,此事自有满庭操心,断不用她多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