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言言夫卡
凝辛夷微微蹙眉,有些不解,更在他这样的注视下?有些难言的窘迫,正要再?开口说点什么。
便听谢晏兮倏而弯唇,唤了一声她的名字。
烛火之下?,他面容如玉,音色也如玉。
“阿橘。”
第37章
龙凤烛静静燃烧。
烛火拉长影子,在某几个瞬间,这?两道原本分立两侧的身影,到底还是有了交错。
凝辛夷低低“嗯”了一声。
夜渐深,喧嚣平寂,烛火的?噼啪声也变得清晰,不会有人糊涂到想要来闹这?两?个人?的?洞房,所有的?一切都被挡在了层层院落之外。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谢晏兮的声音带着说不出的熟稔,仿佛根本不是在熟悉一个新的?名字,而是在唇齿之间流连品味两个对他来说格外意味不同的?字。
甚至带了温度。
凝辛夷放在膝头的?手?微微攥紧。
谢玄衣这?样叫她时,她只有猝然面对久别老?友时的?惊讶和对于他还活着这?件事的?喜悦。
可同样的?名字从谢晏兮嘴里出来,却让她的?心跳骤而快了一拍。
但凝辛夷表面却依然平静。
她不动声色地重新垂眼,赶在谢晏兮继续开口之前道:“你有一事要说?,我也有一事。你已经说?完了一件,接下来不如我先说?。”
谢晏兮的?目光依然没有从她身上移开:“好。”
凝辛夷定了定神,回?忆了一遍自己之前就打好的?腹稿。
她要与谢晏兮商议的?,是婚约血契的?事情。
所谓婚约血契,最初被创立的?目的?,其实是为了保证捉妖师世家之间的?血脉力量传承不会外流。自古世家子的?婚姻选择都局限在世家范围之内,不仅仅是为了所谓的?权利集中和阶级固化,还有一个目的?,就是为了保存血脉的?纯粹性。
为了这?份纯粹性,婚约血契几乎是被强行?创立出来的?。
缔结了血契双方从此荣辱与共,患难同体,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若要解除血契,则需得付出不亟于舍去一条命、再新生一场的?巨大代价。
换句直白的?话来说?,婚约血契就是一场枯荣转轮,血契双方中,一方受了重伤,伤害会直接分担一部?分到另一人?身上,这?样其中一方即便?受了致命伤,也有喘息之机。
在这?样巨大的?代价和契约面前,所有人?想?要对联姻婚事反悔、抑或背叛家族之前,都要好生掂量许久。
也曾有人?顶着婚约血契背弃了家族,想?要与在平妖时所结识的?所爱私奔。然而那人?的?发妻性子极为刚烈,每日给自己一刀,再用秘法吊着命,如此九九八十一刀后,那负心汉终于受不了这?样的?折磨,非人?非鬼踉跄回?来。
然后被发妻软禁起来,用极其酷烈的?方式,断绝了血契,也将他的?一身经络剜了,废了他一身三清之气,最后扔去了乱葬岗,自生自灭。
还有手?段暴戾的?家族,更?是会不由分说?地将被留下的?那一方软禁折磨,直至背叛之人?承受不住,剜去一身血脉力量与三清之力。
缔结血契的?传统世代流传下来,早已没了最初的?那些酷烈手?段,反而被描绘上了一层不死不休的?浪漫色彩,仿佛没了这?层婚契,便?不能?证明自己的?真心。
后来慢慢的?,婚契已经成为了世家结亲之时必须举行?的?传统仪式。甚至没有捉妖师血脉的?一些高门也会专门请平妖监中的?监司,来为自家后辈缔结婚契,以?保证两?家的?绝对利益共同体。
这?一传统逐渐流传开来,除却高门,一些新郎官也会用此法来向自己的?新妇表达自己的?忠贞不二。
久而久之,据说?平妖监还专门开设了一个掌婚司,专门帮想?要缔结婚契之人?如愿。只是凡体之人?血脉的?约束力并不太强,比起真正的?约束作用,更?多的?则已经成为了见证贞心的?仪式。
总之,缔结这?个婚约血契,便?是一整日的?大婚仪式走完后,最压轴、也是最重要的?一件。
凝辛夷之前思忖了许久,以?她看来,天地礼可以?行?,盖头可以?挑,合卺酒喝了……也就喝了,但是这?婚约血契对于她和谢晏兮来说?,双方理应都想?要尽量避开。
一来,他们已经都挑明了是互相利用,各有目的?,所行?之事肯定各有危险。为了未知的?对方而搭上自己一半性命,属实没有必要,风险太大。
二来……即便?谢晏兮也算是自证了自己的?确是谢家那位大公子,但在凝辛夷心里,在她回?忆起前世究竟发生了什么之前,谢晏兮对她来说?,依然存在很大的?嫌疑。
或许与她前世的?死,与前世凝玉娆的?失踪有莫大关系的?嫌疑。
但想?归这?么想?,这?事儿要说?出口,到底不能?这?么平直,总要委婉一些。
凝辛夷端茶,润了润唇,才?开口道:“我要说?的?,可能?与当今的?礼法有些许不同,也或许会有点难以?接受……但我觉得,对于眼下的?你和我来说?,天地礼既然已成,凝家与谢家也已经算得上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这?婚约便?也算是兑现了。来日方长,山高水远,我觉得,有些事情,其实不必太过拘泥于过去的?那些老?旧形式。”
谢晏兮认真听着。
凝辛夷则一边说?,一边仔细观察他的?神色。
他等她长长一段颇为拗口的?话说?完,还轻轻眨了眨眼,似有了一点困惑之色,但依然没有打断,像是在等她继续说?。
凝辛夷也看不懂谢晏兮的?这?个眼神,是到底听懂了还是没有,是赞成还是反对。
但已经开口,她自然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往下说?:“今日宾客满座,神都此刻应当宴席也刚散,你我的?婚事已是定局。况且,此前我们也曾说?过,你有你的?想?法,我也有我的?目的?,我不介意你以?凝家的?名号做任何?事情,只要无损凝家的?声名就行?。至于我要去做的?事情,多少还是有一些危险,总不好让这?些危险……影响到你。”
谢晏兮困惑更?深,若有所思,却还是颇为乖巧地点点头。
凝辛夷于是又道:“更?何?况,你现在有伤在身,若是执意要今天就走完这?形式,我也没有这?方面的?经验,说?不定还会影响到你的?恢复,和你接下来要去做的?事情。你觉得呢?”
话到这?里,在凝辛夷眼中,已经非常直白了。
但谢晏兮的?表情却比她想?象中的?样子,要稍显古怪了一些。
他似是欲言又止,又有点苦恼,想?要同意,却又更?像是想?要解释什么,却极难开口。
凝辛夷盯着他看了片刻,不是很明白他这?堪称五彩纷呈的?表情到底是怎么回?事。
难道事情与她想?的?不一样,他真想?……和她结婚契?想?要两?人?的?关系通过这?血契更?牢固一些?
如果真是这?样,她可得好好想?个法子,打消他这?念头。
虽然方才?已经交换了称呼,但这?么快就改口,对于凝辛夷来说?还是太难,她干脆直呼其名:“谢晏兮,所以?你到底同不同意?”
换了红衣常服的?少年像是才?从思忖中被惊醒,敛去那些剑意和杀气,他的?侧脸被烛火照耀得几近温柔,只是他的?神色还是带了点迟疑:“我……也不是不能?同意,要说?的?话我本来也没有想?要今天就做什么。但……”
怎么还有个“但”?
她刚才?还不够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吗?
“此事乃是与你商议,并没有想?要强迫你答应的?意思,我以?为我已经思虑周全,看来好像并非如此。”她心底疑惑极了,干脆直接问道:“还是说?,对你来说?,结了这?婚契……有什么其他特别的?意义吗?”
谢晏兮明显愣了愣。
凝辛夷因为不明白谢晏兮为什么愣了愣,而跟着愈发疑惑了起来。
然后便?见谢晏兮露出了一个带着恍然的?表情:“原来你是说?婚约血契,我还当是什么呢。”
凝辛夷皱眉,莫名极了:“除了婚契,还能?是什么?”
谢晏兮神色复杂,欲说?什么又咽了回?去,最后还是在凝辛夷太过灼灼又过分清澈的?目光里,慢慢叹了口气:“你觉得呢?”
凝辛夷:“……?”
谢晏兮见她是真的?茫然,用眼神示意她看看周围。
周围是燃烧的?龙凤对烛,是两?个人?分割开来的?影子,是已经干涸了半片,只剩下最后一个弯钩的?那个“好”字。
还有什么别的?吗?
谢晏兮啼笑皆非地看着她:“阿橘小姐,虽说?婚约之下,你我二人?都身不由己,但到底此时此刻便?是洞房花烛夜,如今夜色深深,花烛在侧,你又说?得那么含糊其词,难免我会想?去别的?方向。”
凝辛夷:“……”
洞房,花烛,夜。
剩下的?,自然便?只有洞房了。
凝辛夷这?下明白了。
敢情她声情并茂说?了那么多,落在他耳中,却全然成了另外一番意思!
有那么一个瞬间,凝辛夷觉得自己有点窒息,还有点气血上涌。
“婚契一事,自当如此。”听明白凝辛夷的?意思后,谢晏兮反而像是松了口气,颇为浑不在意地摆了摆手?:“我体质特殊,这?一身伤极难痊愈,本就不该连累你,没道理让自家夫人?在洞房花烛夜还一病不起。”
凝辛夷敏锐地注意到了他话中的?细节。
体质特殊?
怎么个特殊法?
不等凝辛夷细思,谢晏兮已经继续道:“不瞒你说?,我想?要与你商议的?第二件事,其实也是婚契。我想?的?,与你并无不同。你不说?,我不说?,天下便?无人?知道你我婚契一事。”
说?到这?里,凝辛夷终于放下心来。
但很快,她又重新坐直:“婚契如此,那……”
洞房两?个字,到底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
好在谢晏兮已经道:“此事不急,其余之事也自当不急。近日你我多有操劳,又说?了这?么多话,今夜就先这?样,来日方长。”
夜风透过还未合拢的?窗吹了进?来。
天边最后一抹沉光也褪去,夜色终于彻底笼罩整片大地,黑色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天穹上一丝光也被这?张网吞噬殆尽。
所有的?一切都已经按照凝辛夷所想?进?行?了下去,没出什么偏差,她悬着的?心慢慢沉下,也终于有了对她来说?颇为罕见的?倦意和疲惫。
她下意识去摸茶杯,却发现谢晏兮的?目光却依然没有从她脸上移开,他的?目光从方才?的?三分潋滟醉意,到如今的?愈发清明,直盯得凝辛夷想?要干脆直接问他到底在看什么。
还未出口,便?听谢晏兮倏而发问道:“不过,你的?脸为何?这?么红?”
凝辛夷的?确觉得脸有点烧。
但她只当是自己太过不胜酒力,区区果酒便?让她不适到现在,而烛火灼灼,她也并不多么适应这?样只有两?个人?相处的?空间,方才?与谢晏兮试探拉扯婚契一事,也颇费心神……如此重重,难免会有些头晕不适。
念及至此,她的?思绪却骤而一顿,想?起来了另外一件事。
她猛地起身,走到窗边,抬头望去。
夜色漆漆,无月也无光。
是了,她怎么会忘了这?件事!
谢晏兮彼时以?巫草卜算吉日时,巫草所指,的?确是初一,新朔月之日。
在白沙堤的?这?段时间过得有些模糊,六日瞬息而过,她身心俱疲,只顾着去回?忆自己是否还有遗漏的?细节,竟然反而忘了这?一茬!
自她八岁落湖以?后,每至新朔月之日的?夜里,便?会高烧不退,她早已习惯了这?样的?灼烧感,而且,只要枕于道君菩虚子交予她的?那只剑匣瓷枕上,第二日便?自然会好转。
据道君菩虚子说?,朔月之日,至阴至寒,蛰伏的?万物蠢蠢欲动。凝辛夷身上的?封印在这?一日,也会有所异动,造成她身体不适,高烧虚弱,但只要有这?剑匣在,她便?可一切无虞。
这?么多年来,她从来都老?老?实实遵从叮嘱,却也无事发生,一觉醒来便?可痊愈。
甚至这?一觉,通常都格外深沉,相比之她平时实在说?不上好的?睡眠来说?,堪称香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