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言言夫卡
夜深且静,所有的一切便显得无比清晰,纵使他将自己隐匿在暗色之中?,也?无法遮掩他脑海中?浮现的那些他这一生中?实在难得的亮色。
可?他的真容如他的这一生一样,都被遮掩在那张狰狞的面具之下。好似此?刻,他所有的真实都被藏在重叠的谎言与虚假背后。
终是不堪。
谢晏兮面上的表情始终没有任何变化,任凭冷风混着化雪的寒意?打?在他的肌肤,却到底下意?识挡住了这些风雪。
许久,他才踏入了房间里?。
越是靠近她,他体内的三清之气便越是平静下来。可?越是平静,越是显得他的心境愈发混乱难言。
凝辛夷的一只手?骤而垂落下来,一直被她握在手?心的某样东西从她的掌心滑落,飘落在了地上。
是一片树叶。
谢晏兮的目光停留在那片树叶上,仔细勾勒,然?后才俯身将叶子捡了起来。
他不会?以为凝辛夷的手?里?会?莫名其妙地握一片无关?紧要?的树叶。
这对她来说,一定是重要?之物。
他无意?探究,正要?将那片叶子放回去,脑中?却蓦地想起了凝辛夷在藏书楼时,翻看的那些药典。
她俯首于浩瀚书海,是为了……找这片叶子的来源?
谢晏兮沉吟片刻,到底重新举起了叶子,对着窗外有些微弱的光翻看了一眼。
然?后这才重新放在了凝辛夷的掌心。
凝辛夷醒来的时候,屋内一片平静,没有她想象中?的剑光交错,安静到甚至她有些无法从梦境中?的那片燎原的火中?回神。
她仰面躺了片刻,倏而听到了一声翻过书页时的轻微声响。
凝辛夷翻身而起,却见一片幽暗之中?,谢晏兮甚至没有点灯,就这样靠在窗牖边,借着那点光在看书。
她沉默片刻,才道:“倒也?不必这么见外,想点灯就点。”
边说,她边弹指,将房间里?的光点燃。
谢晏兮的面容于是变得清晰,他手?中?的那本书也?落入她的眼中?。
是一本她没见过的药典,陈旧且厚,也?不知谢晏兮是从哪里?翻出来的,又为何在此?刻看这个。
谢晏兮没有等她发问,就将那本书很是随意?地放在了桌子上,然?后道:“既然?你醒了,我就先走了。还有半夜,你好好休息。”
凝辛夷下意?识道:“等等。”
谢晏兮顿住脚步。
凝辛夷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这样脱口而出,但她很快就继续道:“谢谢你今日能来。”
“虽然?是挂名夫妻,也?有夫妻之名,你喊我,无论是什么事,我都自然?会?来。”谢晏兮道:“不必这么客气。”
这话倒是提醒凝辛夷了。
她有点迟疑道:“既然?是夫妻,那么我喊你来,你却半夜要?从我这里?离开,说出去……是不是有点奇怪。”
这倒也?没错。
谢晏兮闭了闭眼,到底还是没转身:“我去外间。”
凝辛夷不确定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她总觉得谢晏兮好像有点怪怪的。她想了想,还是试探问道:“我这次……有什么异样之举吗?”
谢晏兮在心底叹了口气。
凝辛夷诚恳道:“如果有,还望你告知我,进来封印似是有些不稳,若是持续如此?,我或许还要?去一趟三清观,请菩虚子道君为我重新加一道封印,以免误事。”
是有的。
她在梦境里?喊了一个名字。
无数词句涌到他的嘴边,让他开口去问她到底梦见了什么。
但他终于还是道:“没有。”
凝辛夷不太信,却也?不好继续问,她“哦”了一声,小声道:“那就好。”
继而又起身,极为自然?地越过他,先他一步拉开了门,探头向外看了看,又缩回了头:“一切无恙,迷阵还有两个时辰自然?便会?消散,不过外间没有烧炭,实在有点冷,不如你也?歇在这里?。”
她边说,边抬手?给自己随意?挽了发:“反正我也?睡不着了。”
谢晏兮多少有点后悔。
他还方才舍弃面具时的确洒脱决然?,然?而此?刻,他却也?是真的心乱如麻。早知她会?这样挽留,他就应该在她醒来之前就走。
但话都说到这个份上,左右他是走不出这间屋子了,谢晏兮也?只能掩下所有心绪,不露任何异样地转身坐下。
凝辛夷刚才喊住谢晏兮是下意?识,但这会?儿,她也?的确是真的有事要?与他说。
夜深人静,没有平妖监的几个人在,又设了迷阵在此?,倒是一个非常好的时机。
“阿垣公子。”她唤他的名字,分明是乳名却又加上称呼后缀,又亲近,又像是在提醒他与她之间的距离,便如他回敬她的阿橘姑娘:“既然?说好了合作,我思前想后,决定还是要?告诉你我查到的线索。”
她起身去一侧书架,将那份谢郑总管的档案卷拿出来,翻到了祭拜那一页,摊开在谢晏兮面前,等他大致扫完,才道:“当时一并去祭拜之人有三,其余两人,一人在神都,另一人告老还乡。无独有偶,神都那位,也?与谢郑总管在同一日被杀了。具体细节还没有到我手?上,但我猜,既然?谢郑总管在死?前还在让老宁逃,说明最?后这一人,或许还没有被找到。”
谢晏兮看得极快,目光顿在凝辛夷的手?指下,瞬息间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你是觉得,这位告老还乡之人,便是老宁?”
“没错。”凝辛夷道:“这世间没有这么多巧合,偏偏是这三人要?合作,偏偏是他们中?的两人在同一日死?了,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能将他们串联起来的原因。当然?,还有一种可?能,那日他们去祭拜时,看到了什么他们本不应知道的事情。”
谢晏兮慢慢颔首。
“我想,虽然?可?能线索早就已经被掐断了,但我们还是要?再去一趟白沙堤。”凝辛夷继续道:“只是谢郑总管出事,我们便急急去白沙堤,若是线索真的在此?,未免会?显得太容易打?草惊蛇。”
她看了眼夜色,又看向谢晏兮,眼中?神色熠熠 。
谢晏兮这次是真的愣了愣,却也?看懂了她的意?思:“你是想要?现在趁夜色正浓,说去就去?”
凝辛夷蠢蠢欲动:“虽说辛苦了些,但的确是最?稳妥的办法。”
眼看她已经要?去换夜行衣,谢晏兮飞快将她按住:“夫人是否忘了,你我婚后,本就要?去一趟白沙堤。”
凝辛夷顿住:“啊?”
见她是真的茫然?,谢晏兮心底失笑,心道这哪里?是忘了,分明就是完全不知情。看来她对这桩婚事的确是完全不上心,连这点最?基础的流程都不知晓。
他心底泛起了一点笑意?,却又飞快被波涛更汹涌的苦涩扑灭。
谢晏兮道:“大婚后,本就要?去祭祖。而祭祖的日子,也?的确定在明日。”
他看了眼时辰,改口:“今日。”
“近来琐事繁多,又乍逢谢郑总管一事,夫人一时没想起来,也?很正常。”谢晏兮继续道:“所以我才建议你休息半夜,毕竟祭祖步骤繁琐,虽然?我已经删去了很多过场,却也?到底要?一路叩拜上山。”
凝辛夷:“……”
这事儿算不上陌生。
祭祖这种事情,对任何一个世家来说都是大事。她虽然?常年在书院,每次祭祖却也?不能缺席。凝家的祭祖自然?也?盛大又繁琐,且不论小辈们各个被折磨得面无血色,有些年岁大些的长辈常常在祭祖之后,会?大病一场。
大家有苦都憋在心里?,面上是半个字都不敢抱怨。
所以一听到明日要?祭祖,凝辛夷已经条件反射地起身,向着床走去:“那是得歇歇。”
走了一半,凝辛夷又顿住,倏而想到了什么:“你的伤……如何了?”
谢晏兮看着她的背影。
灯火投落出阴影,阴影落在另一个方向,也?与他并不相交。
在今日之前,他甚至会?半真半假说自己会?重新戳开伤口,只为她来多看自己一眼。
但此?刻,她真的开口关?心,他却竟然?有了一瞬胆怯。
可?他已经舍弃了善渊这个身份。
从现在起,他就只是谢家按剑归来的大公子,谢晏兮。
所以谢晏兮很快就重新笑了起来,面上带着些惯有的散漫:“还没好彻底。”
凝辛夷侧头看他。
谢晏兮笑着道:“你之前不是问过我,谢家破亡的这三年,我都去哪里?了吗?此?前没说,是觉得没有必要?。”
凝辛夷不料他竟然?主动提及,慢慢睁大眼。
“我体质的确特殊,无论受了什么伤,只要?见血,就极难痊愈。”他边说,边向上撩开自己的衣袖。
广袖下的长臂线条流畅漂亮,常年握剑的肌肉极是有力,然?而烛火之下,肌肤之上,隐约有纵横错综的新旧伤痕。
那些伤痕顺着他的手?臂蔓延,凝辛夷看到的不过这么一隅,却也?几乎可?以想象他的身体上究竟还有多少伤。
难怪上次为他的肩头包扎时,他多少有些介意?再拉低一些衣服,原来是遮伤。
昔日的贵公子却落得如此?一身疤痕,心中?介怀,实在再正常不过。
“这三年,我一直在三清观后山疗伤。”谢晏兮的声音泠泠响起:“三年前,我一开始便受了极重的伤,醒来时,距离谢家灭门……已经过去了月余。”
他眼底闪烁着某种孤注一掷般的沉光,继续道:“所以,我找谢郑总管,是想问他,是否知道谢家灭门的内情。”
第60章
扶风郡的雪一旦下起?来,就容易绵延不绝。然而到底这一场是初雪,地尚且温热,马车备好时,地上的积雪已经消了大半。
祭祖出行,到底比平时要?更浩浩荡荡一些。饶是如今谢府败落,但只要还有一位后人尚存,这事儿便马虎不得?。
谢郑总管虽然不在了,但有慎伯和程伯二人,一切便绝无可能出任何差错。
按照扶风郡的风俗,祭祖要?穿白色,凝辛夷和谢晏兮二人都换了厚重繁复的白衣,临行之?前,谢晏兮还特意停了脚步。
“三位监使大人不如也?一起?去看看。”谢晏兮道:“左右不过一两天时间,也?正好看看上一次平妖后?,白沙堤是否有疏漏。”
程祈年听到“白沙堤”三个字,眼瞳已经微缩,他想要?说什么,却听到身边鲜少开?口的玄衣已经说了一个“好”字。
宿绮云甚至已经踩在了马车上,俯身掀开?了车帘。
两个同僚一个口头答应,一个用行动答应,程祈年哪里?还有什么推辞的余地,加上他其实?也?不过想要?说两句场面话,的确也?想再去看看,于是干脆闭了嘴,翻身上马。
上一次去往白沙堤时,凝辛夷用了神行符,如今车队也?算浩荡,压过扶风郡城的宽路再上官道,只?求稳,不求快。
谢晏兮没有骑马,他坐在凝辛夷对面,看她垂眸翻着一本厚厚的账目,像是周遭的一切都?无法将她惊扰。
马车里?燃着暖炉,还铺了厚厚一层白绒软垫,凝辛夷整个人几乎都?裹在看起?来过分温暖的大氅里?,露出来的那一截翻账目的手指却丝毫没有被温暖的迹象。
这账本是她出门前,谢郑总管的夫人孙氏求见时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