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言言夫卡
剑意是什么很随意的东西吗?
不是。
谢晏兮身?负三清之?气,便如过去祭祖时,那些早已通灵见祟的公子小姐们便是下了山,周身?也是干爽清净的,受苦的,从来都是他们这些凡体之?人。虽说祖训有写,祭祖时不得使用外力,但?这么久以来,大家早就已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那么他又为?什么要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难道他自己不知道此举离经?叛道吗?
慎伯眼眶又湿了。
他骤而?开口:“公子是好人。”
程伯侧脸看他一眼,再?看一眼这路,难得没有反驳,而?是在鼻腔里“嗯”了一声。
不止他们二人如此想,身?后不少?谢府旧人眼眶都有些通红,这份红有惦记念及昔日谢府辉煌的,更多的自然也是回味过来了谢晏兮此举究竟为?何?。
所有的动静都逃不过最前面两?人的耳朵,凝辛夷不刻意去听,却也听了个十全十。
她有些复杂地抬眼看向身?侧之?人。
他长发高?束在发冠之?中?,一丝不苟,侧脸线条流畅漂亮,神?色更是淡淡,像是毫不在意别人的议论。
注意到她的目光,谢晏兮也垂眸,与她对视一瞬。
凝辛夷没来得及收起眼底的探究,谢晏兮自然看到了,但?他终究也只是勾了勾唇。
他做事本就凭心意,任凭他人揣测也无所谓。
就算有那么一个瞬间,他不想被她误解成时刻想要用一些手?段来收服人心的人,但?等到这个瞬间过去,那些解释的话语便也全都回到了嘴里。
谢玄衣按剑沉默地跟在队伍之?中?,他轻微地压下头和背,以一种负罪般虔诚的姿态,一步一步前行。
他当然知道,这一场祭祖中?,所有的一切都是假的。
唯独他这一点真?,还?要谢晏兮开口,再?借着平妖监的身?份,才能“顺便”前来。
上一次来,他无暇叩拜,这一次来,他至少?可以在旁人都下山后,悄然折身?,来为?自己的亲人们擦拭牌位上的尘土。
他这样想着,看到谢晏兮和凝辛夷的脚步停下,看着祭拜仪式开始,听到有人高?声引导大家俯身?拜,再?拜,又拜。
他却不能拜。
他身?上有平妖监官服,身?前身?后又有无数双眼睛,程祈年俯身?拱手?,他也只能在俯身?时,多停留几个瞬息。
即便精简再?精简,祭拜的流程也依然冗长,等到一切都结束,已是日暮西山。
其余人等陆续下山,即将返程回扶风郡,紧赶慢赶,天亮之?前应该也能到。在马车上日夜兼程,也总比在这渺无人烟死寂一片的白?沙镜山过夜要好。
冬天的日长本就短,寒风随着暮色吹来,许多人从祭拜的冗杂中?回过神?来,倏而?想起了昔日繁茂的白?沙堤景,再?看到如今这般,还?来不及伤怀,先打了一个寒颤。
于是下山的步伐便又快了些。
慎伯到底操心得更多些,站在谢晏兮身?侧:“守夜这个流程的确是不能再?减,我们可以不在,公子却一定要在这里守一夜。”
言罢,又看向凝辛夷:“少?夫人也受苦了。”
“慎伯哪里的话。”凝辛夷温和笑道:“嫁为?谢家妇,祭祖守灵,都是分内之?事。倒是辛苦您为?我和夫君前后操持安排,如今返程又要舟车劳顿,明后日还?请慎伯与程伯一定好好休息,切莫操劳。”
慎伯再?礼,一步三回头地下了山。
篝火燃出噼啪声。
夜色渐沉,天地之?间好似只剩下了在篝火边的两?个人。
纸箔被一张张舔舐边缘,火色迅速蔓延出一道挟着绯红的黑线。
黑线延伸,直至火舌将纸箔吞噬,化?作篝火最下方的灰烬。
火色将空气扭曲些许,也模糊了对面人的面容。凝辛夷沉默地将一张张纸箔投入火中?,倏而?觉得这一场篝火也不只是为?谢家先祖和三年前的那一场灾祸烧纸,也是迟来地为?整个白?沙堤的村民们的祭奠。
她抬眸看了一眼谢晏兮,却见对方的神?色也要比她想象中?的要认真?许多。
“我过去听家中?老人说,一个人死后,若是无人惦念,无人知晓,就会变成游荡世间的孤魂野鬼,逐渐自己也忘记自己的来处和去处。”谢晏兮倏而?开口。
他的音色冷,却也像是染了一层火色:“忘记很简单,记得却很难。”
凝辛夷将手?中?即将燃尽的纸箔落入火中?:“那么,你会忘记吗?”
他们都没有明说,却又分明知道对方在说什么。
谢晏兮看着纸箔的灰烬,道:“对我来说,忘记也很难。”
“我记忆有失,也不知会不会再?发作一场。”凝辛夷道:“我不能保证,但?我会努力记得。”
谢晏兮深深看了她一眼,正要再?说什么,洞冢外却有脚步声响起。
是去白?沙堤四处探查情况的三位监使回来了。
谢晏兮那一剑平了上山的路,其余地方的积雪却依然深厚。此处乃是谢家冢,他可以如此任性,其他人却不能。饶是有三清之?气护体,从风雪中?走来的三人依然显得有些许风尘仆仆。
程祈年最重礼节,拍了身?上风雪,向着冢内一礼,很是顺手?地接了纸箔来,蹲在旁边烧了起来。
他这一系列动作太?过自然,谢玄衣本来还?在想等后半夜再?背着大家来烧纸,结果被他这么一带,也自然而?然地蹲在了他旁边。
只有宿绮云很是油盐不进地席地而?坐,甚至距离篝火很远,没有半分要烧纸的意思。
见程祈年的目光落过来,似是在暗示她多少?意思一下,她才有些生硬地开口:“非是我不敬,只是我这人吧……有些怕火。”
程祈年本来都已经?替她想好借口了,譬如宿监使六亲缘浅,性子也有些古怪,又譬如宿监使从不烧纸,对自家长辈尚且如此,还?请诸位不要苛责。
……没想到,最复杂的思路背后,原来是最简单的原因。
宿绮云对于暴露自己的弱点没什么负担,她这么说,反而?无形中?拉近了许多大家之?间的距离。
“三位可有什么发现?”谢晏兮先问道。
说到正事,程祈年的神?色自然严肃了起来:“在山顶发现了一具已经?腐烂了的尸体,宿前辈看过了,体内的僵缕虫已经?被烧死了,处理得还?算干脆利索。”
凝辛夷心道,在场一共五个人,三个人都知道那尸体大致是怎么回事儿,但?谁也不能说,这感觉真?是奇妙极了。
然后便听谢晏兮道:“还?有吗?”
程祈年刚想再?说,却敏锐地注意到了什么:“你怎么没有一点意外的样子,莫非早就知道?”
凝辛夷心底也是一跳,尽量平静地抬眼。
火色外,谢晏兮淡淡道:“是知道,我杀的。”
第62章
谢晏兮说得太过稀疏平常,仿佛杀人这事儿对他来说就和洗手一样,不过抬手落手,几个?呼吸过去,便是一条鲜活的生命。
在墓冢一侧谈论杀人,又是这?样黑漆漆的夜,饶是面前篝火冉冉,还是让人忍不住后颈发凉。
程祈年手指微缩,面上却有些愣住,他盯着谢晏兮看了半晌,才道:“谢兄是在说笑,还是?”
“有僵缕虫附体之人,已经算不得是人了,杀便杀了。”谢晏兮道:“这事儿有什么好用来说笑的?”
是这?个?道理,但?……
程祈年很是噎了一下,才道:“之前并未听说那日之后?,谢兄还曾返回?过白沙堤。”
“因为这?就是那日。”谢晏兮有些散漫地掀起眼皮,分?明说的话?都是真的,但?他这?副样子,真话?就也变得让人不太敢相信:“你们走了以后?,我又回?来了一趟,杀完才回?去。”
言罢,他顺口道:“元勘满庭都可以为我作证。”
这?话?说完,他才想起,这?两人也被他一起打包赶回?扶风郡了,而且他俩作证,恐怕也没多少人相信。
总之,本来听起来就有点假的消息,更假了。
凝辛夷清了清嗓子,柔声道:“我说那日怎么元勘和满庭都先?回?来了,夫君却迟迟未归,原来是这?样。”
有她这?样佐证,大家?脸上的些许僵硬终于舒缓了许多,只有谢玄衣不动声色地撩起眼皮,看了凝辛夷一眼。
也不知为什么,无论多少次,听到“夫君”这?两个?字从她口中出来,都会觉得异常的刺耳和讽刺,让他本就不甚平静的心里,升腾起一股奇妙的怒意。
一直都未出声的宿绮云却在这?时开了口:“要说是谢公子杀的,未免有些牵强了。”
大家?都顿住了话?头?,转头?看她。
宿绮云面无表情道:“小?半个?月过去,尸体虽然腐烂,却没有长出尸虫,不觉得奇怪吗?”
程祈年一愣。
“因为这?人在死而未僵时,内脏就已经被僵缕虫吃光了。五脏俱灭,只剩一层皮肉,腐烂也只是表面,所有的生机都被吞噬,自然不会再生出什么虫子来。”宿绮云道:“换句话?说,这?人是先?身死,然后?才被僵缕虫控制,发挥余热,发动了最后?一击。”
从过程来说,宿绮云的判断自然是没错的。
只是她自然无从知道,这?人从来到白沙堤开始,本就是一颗弃子,否则也不会用他来顶洗心耳的白纸蝴蝶,洗刷记忆,再以躯壳作饵,行?一记杀招。
“这?人的身份信息,我会去查。”程祈年倏而道:“虽然残存的线索很少,不亟于大海捞针,但?不捞一捞,焉知能不能捞到。”
谢晏兮抬眉看他:“程监使怎么不问我,是何人要杀我?”
“要杀谢兄的人太多,想必谢兄也记不清究竟是谁。”程祈年沉默片刻,言语之中难得带了针锋相对:“问了恐怕也是白问。”
凝辛夷不由得侧头?看了程祈年一眼。
要杀谢晏兮的人太多?
真有此事?
若是真的,他又是从何而知?
是这?次回?神都后?,查有关白沙堤的档案卷轴时看到的,还是从别的什么渠道?
凝辛夷还在细思?,却听谢晏兮的声音响了起来。
“从之前我就觉得哪里不太对,这?会儿终于找到了原因。”谢晏兮有些散漫地开口,大家?都下意识打起精神,以为他有了什么特别的发现,却见他挑眉看向程祈年,神色说不出的不耐和讥诮:“程监使大人,我和你很熟吗?怎么宿监使都喊我一声谢公子,你却叫我谢兄?”
程祈年一愣。
这?话?实在太直白了,直白到让人难堪。
程祈年本就脸薄,不过瞬息,整张白净的脸就已经涨得通红了起来,嘴唇嗫嚅几下:“我……我不是……”
谢晏兮看起来丝毫没有想要给他留几分?颜面的意思?:“以你我的关系,不如还是彼此客气一点。这?世上,不是谁多见了我两面,就可以称兄道弟的,否则这?天下,我岂不是会平白无故多出一大家?子亲戚来。”
他的神色带了一丝混不吝。
平素里这?么说也就算了,这?会儿在他谢家?的洞冢里,实在有些口无遮拦了。
凝辛夷也觉得多少有些过分?,虽然也知晓此前在白沙堤发生的一切的来龙去脉,却只能装作不知,故意忍不住道:“夫君!怎可这?样对监使大人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