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剑匣 第90章

作者:言言夫卡 标签: 灵异神怪 情有独钟 欢喜冤家 重生 正剧 先婚后爱 穿越重生

  群青山,枯木林。

  谢晏兮提剑侧立,慢慢转过身来,脸上的表情比平时要更漠然一些,那是一种刚刚经历了一场杀戮后的,对一切生灵的漠视和敌意。

  业火方熄,他的眼瞳里却还残留着些许火色,再?倒映出程祈年的身影。

  程祈年的一只手?悄然按在了身后的木匣子上,身形虽然未动?,却赫然让自己?有了一退之力。

  “谢公子。”程祈年的声音有些艰涩,还有些慌张:“我、我不?是故意要跟着你……”

  谢晏兮一言不?发,只是看着他,眉梢轻抬。

  四目相对。

  一双眼漠然且沉静,另一双眼慌张无措,却只浮于表面。

  某一个刹那,程祈年情不?自禁地怀疑,是否自己?的所有伪装都早已被看穿。

  明明他早已做好了所有面对谢晏兮时的心理准备,但饶是他在平妖监这么多年,见过监司中的无数人,面对过许多气压强大的妖祟,也不?得不?承认,面前这人的年纪虽然轻,整个人的压迫感却极强。

  就?像是在他这个年纪,已经经历过了王朝倾覆,沧海桑田,走过了尸山血海,看过了最惨烈的人间地狱,知晓何为生别离,爱不?见,憎相会,人间七苦浸透他身,所以他对这世间的一切都有了一种见怪不?怪的漠然。

  但程祈年很快镇定下来,道:“谢兄与?少夫人走后不?久,我布置在县衙的机关木球被人触动?,我怀疑有人还想要对两名义士动?手?,这才追了出来,然后就?一路追到了这里……遇见了谢兄。”

  “原来如此,有劳程兄解释一二,否则我还以为是程兄对我不?够信任,非要来看个究竟。”谢晏兮似笑非笑道:“所以程兄这一路追踪,追得如何?可需要我帮忙?”

  他闲闲踏向前一步:“可看到了程兄想要看到的东西?”

  两人之间的距离并不?多近。

  如果是其他人,这样的一段距离下,程祈年有把握全身而退。

  但他到底见过谢晏兮的剑。

  所以谢晏兮这样看似十分随意地上前了一步,对于他来说,却要极力控制住心神,才能让自己?不?要下意识后退。

  更何况,惧意是一回事,心中的另一股熊熊燃烧的情绪,是另一回事。

  所以程祈年不?退反进?,他也向前一步,迎着谢晏兮的剑意和目光,手?指缩紧,心跳如鼓,却依然开口道:“追的人,方才已经被谢兄一剑诛之。我就?说为何这些人身形如此轻盈,原来衣袍之下都不?成人形,乃是一团黑雾。却不?知这究竟是什么术法?我还是第一次见。”

  “人不?人鬼不?鬼的前朝邪术罢了。”谢晏兮道:“程兄若是想要记载,下次若是再?遇见,我便抓一只来交给程兄。”

  两次了。

  程祈年在心底默默数着。

  这是谢晏兮第二次直言不?讳地提到“前朝”这两个字了,他似是对其他所有人都讳莫如深的存在并无分毫敬畏,提及之时,也不?过像是闲话?家常,没?有分毫程祈年想要听见的情绪波动?。

  程祈年摇头道:“平妖监只管平妖,邪术一事,并非吾等记载范围。我只是在想,此人……为何想要老肖和老齐这两兄弟的命?”

  “你确定是这些人?若是他们?想要老肖和老齐的命,这两人还能活到现在?”谢晏兮微嘲道:“程兄的机关木球真的看清楚了吗?”

  程祈年敏锐地抓住了两人说话?中的区别:“这些……人?方才我见谢兄的剑下,分明只见了一次血。”

  谢晏兮静静看了程祈年片刻,才道:“看来你果真没?能入永嘉江氏本家的眼。”

  程祈年一窒。

  但这次,谢晏兮却丝毫没?有奚落抑或讥嘲的意思,只是平淡道:“因为方才这人所用?的,正是偃术。可惜当?朝将这种偃术列为了禁术,从?此永嘉江氏也开始没?落,不?仅急着将这等偃术在世间的痕迹逐一抹除,以免永嘉江氏与?邪术二字挂钩,连自家弟子都对此不?得知,从?此也只得专攻过去被他们?视为末流的机关术。”

  谢晏兮的目光落在程祈年身后的木匣子上,再?看了一眼散落在他脚边的几只机关木球,然后抬眼看向了目露震惊的程祈年:“小程监使可知,且不?论你那木匣子里的东西,光是你的这一手?机关木球,就?足以让你们?永嘉江氏本家的多少毫无天赋之人对你眼红艳羡?”

  他所说的一切对于程祈年来说都是陌生的。

  偃术在他的认知中,和机关术从?来都是画等号的,这个认知贯穿了他的全部?人生,从?他通灵见祟,第一次摆弄家中的机关木鸟,展露出机关术方面的天赋之后,从?来都是这么认为的。

  程祈年沉默片刻,才道:“谢兄所说的这一切……对我来说,的确闻所未闻。况且,即便真的如此,观本家那些人对我的态度,我不?认为我有任何的价值。”

  “偃术易学,机关术却全靠天份和热爱,天份不?足之人,终其一生也无法对着一堆木片施展什么三?清之气,更不?必说有什么建树。”谢晏兮注视着他:“依我看,那几个来自永嘉江氏的杀手?所说也未必都是假的,只是他们?断章取义,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程祈年陷入了更长久的沉默。

  谢晏兮说得言简意赅,他却明白?了其中的意思。

  永嘉江氏显赫一时,如今却式微至此,他也曾想过这一切究竟是为何。

  年幼时,他也曾思考过这个问题,那时他尚在蒙学,他自幼早熟,读史书?也比旁人更早一些,于是他以为世家兴衰如王朝更迭,有盛极一时,自然也会有衰落,不?过是再?自然不?过的规律。

  后来,在他的母亲为了他经受了那一场太过残忍的羞辱后,他的看法逐渐变了。

  ——这样腐朽不?堪,这样麻木不?仁、以取笑捉弄人、甚至不?把除了他们?世家子之外的任何人命看做是人的世家,即使有过再?高的荣光,衰落才是必然。

  无数个日夜里,程祈年都是这样笃信的,也是这样安慰从?本家回来后,数次想要轻生的母亲。

  “我们?要活着,活着看到永嘉江氏彻底消亡的那一天。”他握着母亲的手?这样说:“这种世家,不?会长久的。苍天有眼,他们?总有一天会遭到应有的报应。”

  可这一切信念,都在此刻彻底崩塌。

  不?是那些掉书?袋的兴衰更迭,不?是苍天有眼,报应轮回。

  而是因为简简单单的一纸禁令。

  他有杀手?八子和四子的记忆蝴蝶,也早就?看过他们?的记忆,那些记忆片段里,他的确看到了这两人偶然听到见到了本家弟子们?的议论纷纷。

  ——“听说了吗?旁支的那个修机关术的程祈年,对,就?是他母亲昔日来求过我们?的那个,据说在平妖监里混得还不?错。”

  ——“啧啧,谁能想到呢,有朝一日我们?可能还要反过来靠他。”

  这话?,原来竟然不?是他想象中的讥嘲。

  而是真正的字面之意。

  程祈年倏而抬手?,遮住了自己?的眼睛。

  原来竟是如此。

  哪有那些复杂晦涩如他设想的原因,真相不?过如此简单,简单到让他过去的那些构思都显得如此幼稚而没?有意义。

  简单到让他的唇边浮现了一抹苦涩无比的笑。

  “但你也见到了,即便当?今将这一部?分偃术列为了禁术,永嘉江氏又怎可能甘心永居人后,那些最核心的弟子们?依然在秘密修炼偃术。”谢晏兮的声音依然淡淡,“至于证据,也很简单,若是没?有这门偃术,他们?又怎么可能守住长水深牢。”

  王朝更迭,天下大乱方定,律法修订来修订去,最基准的部?分却从?来都不?会变。长水深牢里关押的那些人无论朝代?如何变幻,只要有永嘉江氏一日,便永远不?可能再?见天日。

  更不?必说,这深牢之中实在又有太多阴私和不?可见人之事,动?一发而牵扯太多人的利益和秘密,就?算有朝一日永嘉江氏真的覆灭,长水深牢也会永远存在。

  面前人的音色不?变,语意里却似是带了些无声的意有所指。

  “如今这般乱世,世家的兴盛与?覆灭都不?过是大家茶余饭后的谈资,无人会真正在意什么。扶风谢氏会消亡,永嘉江氏若是长此以往,有朝一日自然也会,不?过时间早晚问题,且看有没?有人想要推波助澜。”

  在程祈年的神色变幻里,谢晏兮倏而一笑,手?中的剑直到此刻才施施然还了鞘,发出了一声摩擦轻响。

  “对了,程兄方才好像还有些别的话?对我说?”

第87章

  无数念头在程祈年心头碰撞。

  谢晏兮不过三言两语,就将他的所有情绪都引去了始料未及的方向。

  而纵使他对谢晏兮的意图心知肚明,可谢晏兮所说的一切对他来说太难以拒绝,也太具有?诱惑力?,让他不得不继续听下去。

  永嘉江氏,这四?个字,是他这一生的枷锁和永久的烙印。

  他体内来自?永嘉江氏的血脉让他得以通灵见?祟,得以在机关术一道上有?所建树。可也正是这一层血脉,带给了他最多的痛苦和最多的自?我怀疑。

  他过去?总以为,自?己被本家排斥,是因为自?己天份不够,实力?不强,所以才不能入那?些眼高于顶的世家弟子的眼,所以他的母亲去?提出这样一个实在是微不足道的请求时,却被羞辱至此。

  为此,他黯然神伤了许久,恨过自?己的无能,也恨过永嘉江氏。但他到底不是那?般端起碗来吃肉,放下筷子骂人的人,所以如此辗转痛苦到最后,他将一切的原因都归咎到了自?己身上。

  后来,为了想要给母亲争一口气,他愈发勤勉努力?,日?夜不休地沉浸于机关一道,自?觉有?所成就,却并未对自?己的现状有?任何改变。

  那?些白眼与讥嘲,从未远去?。

  圣贤书让他忘忧。

  可放下圣贤书,所有?的纷扰就重新回?到了耳中。

  所以他在越来越多的时候捧着?书,在所有?热闹的角落里埋头苦读,最终成为了平妖监所有?人口中“无趣的书呆子”。

  他懊恼过,不甘过,在无数漆黑的夜里难眠落泪过。

  却从未想到,这一切背后的原因,原来根本与他无关。

  会那?等偃术之人,本就看不起机关术,可如今天下大?变,他们?所精通且苦练数年的偃术一夕变成了邪术,只能仰仗过去?看不起之事东山再起。本家有?多少弟子心底失衡,难以接受,是这样的失衡与没有?天份的微妙嫉妒,才导致了这一系列事情的发生。

  可如今,他一夕知道了真相时,却觉得自?己还不如不知道。

  他的那?些日?夜的自?我开?解像是笑话,为之而付出的努力?像是他自?己无人在意的一厢情愿。

  那?些本家弟子的嘲笑声在他耳边响起,那?些谩骂与高声的讥讽在他脑中回?荡,那?一日?四?子和八子充满恶意和高高在上的嘴脸赫然在目,而母亲归来时后,行将就木万念俱灰却还要强颜欢笑安慰他的神态,也在他的眼中。

  程祈年慢慢抬头,看向谢晏兮时,他的眼底甚至已经有?了一片赤红。

  那?里是恨,是不甘心,是想要燃烧毁灭一切的冲动。

  而现在,他有?了将这一切兑现的机会,那?些不眠不休的夜,那?些母亲受过的折辱,那?一扇背后满是腐朽却对他们?母子紧闭的大?门?……所有?这一切,只需要他现在点?头,就可以如他心底那?些埋藏最深的阴暗想法一样,彻底翻天覆地。

  方才他听到的那?一点?内容,哪怕不去?深思,也足以证明,面前之人,的确有?他所说的这个能力?。

  谢晏兮静静地看着?程祈年。

  他方才的话语算不得隐晦,程祈年也不至于听不懂他其中的隐藏的意思。

  这是一场无声的交换。

  如此乱世,永嘉江氏本就早已不在世家的权力?中心漩涡,不复昔年荣光,甚至有?些新贵对于永嘉江氏四?个字闻所未闻,在这样的情况下,南域偏荒之地,便是有?世家悄无声息地消失了,最后也只会变作平妖监案头的一纸不起眼的文书。

  如果程祈年想,他可以帮他做这件事。

  ——只要他不要将自?己方才看到听到的一切说出去?。

  程祈年嘴皮颤动,神色挣扎犹豫,眼底的那?抹红却昭示着?他分明已经心动。

  心动将这一层枷锁和烙印从自?己和自?己的母亲身上彻底抹去?,让自?己从这样无休止的自?我折磨中彻底解脱出来。

  谢晏兮见?过太多人心,从来都最是知道应当如何攻心。

  只是越是知道,越是觉得人性不堪一击,人的本质,不过是欲望驱使的血肉罢了。

  他几乎已经想到了程祈年会如何回?答。

  长久的沉默后,程祈年深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然后终于慢慢抬眼,他看向谢晏兮,嘴唇嗫嚅,目光却慢慢恢复了清明,然后缓缓道:“你——到底是谁?”

  这是拒绝了谢晏兮之前提议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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