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言言夫卡
谢晏兮轻轻捏了捏凝辛夷的手,示意她稍安勿躁,然后才向后一靠,像是第一次见到?阿芷般,颇为兴致盎然地开口:“药人?”
“不错。少?东家有?所不知,像阿芷这样完美的药人,可不多见。”王典洲搓了搓手,难掩眼中的近乎癫狂的兴奋之色:“她天生能完美吸收所有?何日归的药性,在她身上,无?论用多猛的药,都不必担心她的性命。也多亏了她,让我知道了,原来那句传言竟然不假。”
谢晏兮挑眉:“哦?哪句?”
“谢家三味药,凡人可成仙!”王典洲意味深长?地念了出来,却偏偏要在这种时候卖个关子,他死死地盯着谢晏兮,像是想要从他的表情?中看出什么来:“少?东家今日愿意来这里,想来应当是同意了王某的提议。”
谢晏兮眉眼冷淡地牵了牵唇角,一摊手:“王大老爷连着数夜传讯与我,情?深意切,我当然要来看一看了。”
王典洲的目光在谢晏兮和?凝辛夷之间?骨碌碌转了一圈,似是在思忖他这话中有?多少?真实性,但很快,他便拊掌大笑道:“好,好,此前我还担心少?东家常年修道,超脱于世,不懂吾等凡体之人所贪想的红尘俗物,既然少?东家如?此通情?达理,还带了少?夫人一并前来,如?此诚意,我自当再无?后顾之忧!”
他拍了拍手,便见陈管家提着一口看起来很是沉重的匣子,有?些踉跄地走了进来。
那匣子乃是铜铸,落在地上发?出重重一声,又有?符箓运转的微光在匣面?流转,凝辛夷看得分明?,那是一张封妖符。
匣中有?妖。
下?一刻,陈管家揭开了符箓,铜匣中,果然有?妖祟的身形在一团黑雾中浮凸出来。
凝辛夷手上已经下?意识掐了个决,然而那一团黑雾却已经钻入了阿芷被困的金色笼中,像是被什么吸引了一般,在短暂的停顿后,向着阿芷的方向暴冲而去!
雾色浮凸出一张妖祟的狰狞面?容,这东西在《妖鬼灵简》上并不罕见,对于捉妖师来说也并非难以对付之物,不过是刚刚能够聚灵、尚未通智的小妖祟罢了。
可对于凡体之人来说,若是有?这样一只小妖祟出没,满村都可能会丧命其手。
虽然见过阿芷用过三清之力,但凝辛夷还是难免捏了把汗,手中的诀已经凝成型。
但下?一刻,阿芷的一只手已经抬了起来。
锁链碰撞出不绝于耳的清脆,她一把捏住了那只妖祟的脖颈,手指用力,竟是在如?此轻巧的一个照面?之下?,就直接将那只小妖祟捏死在了掌心!
妖气尚且停留在空气中,刚刚弥散开来了一部分,便已经被阿芷这一捏搅碎消弭!
一击之后,阿芷似是耗光了所有?力气,重新沉沉倒了回?去,周身却还残存着方才那一击溢散出来的气息。
而那气息对于凝辛夷和?谢晏兮来说,都再熟悉不过。
分明?是精纯无?比的三清之气!
有?掌声从耳边响起,王典洲面?上一派赞许,明?显对于阿芷方才杀妖的表现很满意。而他看向阿芷的模样,与其说是在看一个人,不如?说,更像是在看一件让他感到?极为得意的物品。
这物品经由他的雕琢,有?了他想展现出来的效果,又近乎完美地展示给?了他想要展示的人。
怎么不算是一件完美的作品。
王典洲施施然转过身来,面?上自得之色满得几乎要溢出来:“少?东家,您看到?了吗?只要何日归的用量足够,无?法通灵见祟的凡人也可以使用三清之气,也可以杀妖!这才是真正的凡人可成仙啊少?东家!”
凝辛夷眼瞳微缩。
如?她所观没错,方才举手投足间?,王典洲的周身的确也有?三清之气激荡的痕迹。
这一味用在阿芷身上的所谓“试药”,在展现给?他们之前,他自己也早已服用过不知多少?。
所以,这才是她一直以为阿芷是凡体之人,可阿芷却出人意料地使用过三清之气的原因。
此物如?若与他所说的别一无?二,真的能让凡体之人使用三清之气,那……哪怕是天?下?的格局,也要为之变上一变。
陈管家适时在一旁连声捧哏道:“恭喜老爷,贺喜老爷,也恭喜少?东家,贺喜少?夫人。”
他这样的话语仿佛激活了这一整个屋中的所有?人,那些薄纱少?女也一并娇声道:“恭喜老爷,贺喜老爷,老爷洪福齐天?!”
漫天?吹捧中,王典洲面?色更红,眼下?的青黑之色也被衬托得更加明?显,他近乎狂热地看向谢晏兮:“少?东家,谢家有?了如?此良药,何愁复兴无?望!”
屋中少?女们跟着他的声音,如?歌如?颂般重复。
“复兴!复兴!复兴!”
香雾缭绕,甜腻冲鼻,那一声声的附和?极近极远,似从天?边来,也似是耳边喃喃之语,让这一隅华美的密室变得仿若什么离经叛道的传教之地。
奇异的是,从步入这里开始,凝辛夷却丝毫没有?被这一切影响。
她若有?所思地垂眸看了一眼依然与谢晏兮交握的手,再看向身边之人。
绿衣少?年散漫地坐在那儿,缭绕的香雾让视线有?些模糊,却也让他那张本就过分俊美的脸漂亮得近乎妖异,仿若仙人涉凡,才沾染红尘,却又被一步拉下?神坛,没入幽暗的不知名之地。
他长?长?的鸦色睫毛垂下?来,遮住了眼中的神色,看不出他在想什么,只是不知是不是凝辛夷的错觉,与她依然交握的那只手,却莫名更灼热了些,握着她的力道似是更克制,却也更重了一点。
就像是这个房间?里愈发?狂热的气息。
一声声“复兴”传入耳中,凝辛夷忍不住想,如?今谢家式微至此,除却找到?当年的真相,家业再兴,恐怕也应当是谢家后人和?那些昔年依附于谢家的所有?人们的最大执念。
就如?同面?前此刻。
但凝辛夷却感觉不到?身边之人有?任何意动。
反而有?种忍耐到?极致的不耐烦,甚至连他的垂眸,都像是极力的压抑,不要让自己的杀气太明?显地表露出来。
凝辛夷心底第一次产生了好奇。
——谢晏兮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过去她总觉得,两人这一桩婚事各取所需。而他之所需,无?非与谢家有?关。振兴谢家,繁华重现,让扶风谢氏之名重新扬于世间?。再将昔日害得谢家如?此之的幕后之人手刃。
合情?合理,她自当竭尽全力相佐。
可如?今,她却又不确定了起来。
谢晏兮的确是清醒的。
这种程度的何日归和?沉水鬼都不会侵扰他半分,且不论日夜灼烧他五脏六腑的离火会将这些东西燃尽,他自幼便被浸在毒潭之中,这等小毒,还奈何不了他。
可那些纷扰的声音却不能如?毒素那样被隔绝在外。
红粉骷髅般的少?女身影和?王典洲写满了贪婪和?渴望落在他眼中脑中,化?作另外一张张实在太过相似的面?容——
“殿下?!大邺只剩下?殿下?了——!”
“您不可以置老臣不顾啊殿下?!不可以置江山不顾!殿下?!你是大邺最后的希望了!”
“复国!殿下?!我们要复国!你要复国!就算你自幼入三清观,但你是大邺最后的血脉了!只有?你了!”
无?数如?夜般的人影汇聚而来,压满山头,再压满少?年的心头。
所有?的声音都落在他的脑中眼中。
“复国!复国!”
“——复国!”
再与面?前此刻晕成一片。
“复兴!复兴!”
沉水草不会让他产生幻觉,但此时此刻,这些声音却迭次在谢晏兮脑中响起,让他深埋心底的嗜杀之意悄然探头。
——那一声声看似撕心裂肺血泪纵横的呼喊中,却哪里有?什么忠肝义胆,哪里有?什么碧血丹心舍身为国,分明?各个都心思各异,居心叵测,各有?所图,无?一真正的良善之辈!
一张张面?容幻化?成最狰狞扭曲的模样,世间?各色欲望晕成一片肮脏的黑,诉说着最不堪一击的人性。
这样的人间?,这样的人。
不如?杀了。
都杀了。
只要一剑下?去,所有?这些虚伪的假面?都会被击碎,只有?血与火能让人露出最丑态毕露、却也是最真实的一面?。
抑制不住的嗜杀之意从骨子里翻涌出来,血脉之中的离火跃跃欲试,神智有?些浑浑噩噩间?,师父闻真道君的声音隐约在他脑中响起,试图将他从这种状态中唤醒。
那是闻真道君在他脑中留下?的一道印。
“你生而命连破军,煞气入心,为师便送你‘善渊’二字。愿你居善地,心善渊,与善仁,言善信,以此名引你从善,化?你命中嗜杀极煞之意,切记,切记。”
谢晏兮扯出一个极讥诮的笑意。
居善地,心善渊,与善仁,言善信。
是为善渊。
可他已经将善渊这个名字连同他的傩面?一并送人了。
他从不会反悔自己做出的任何决定,既然已经不留任何余地地舍弃了这个名字,这个身份,他便绝不会回?头。
越来越多的嘈杂让他的灵台混沌一片,三清之气将要被心底涌出的煞气搅乱,谢晏兮几乎便要抬手按在剑上。
但那种三清逆转所带来的熟悉紊乱感却迟迟没有?到?来。
一片混沌中,谢晏兮掀起眼皮,目光落在了一侧。
那只与他交握的手始终没有?放开,饶是少?女白皙的肌肤被他稍显失控的力道捏出了发?红的指印,却依然没入他的指根,与他十?指相扣。
这样的交握落入他眼中的几乎同时,那股弥散心头的煞气便已经开始退却,某种恒定的力量藉由柔软贴合在他掌心的肌肤传递过来,将他心底最后的戾色都抚平。
“阿垣?”
面?前的少?女与他记忆中的面?容重合,看向他时,她漂亮如?黑曜石的眼中的担忧也几乎如?出一辙,仿佛时间?没有?在她身上留下?任何印记。
更仿佛,他们还在三清观中,她是前来偷师的学宫师妹,而他则是那位从不露出真面?目的善渊师兄。
凝辛夷只觉得绿衣少?年的这一抬眼带着不知从何而来的莫名熟稔和?温柔笑意,让她的心底猛然收缩。
然而涩意不过一瞬,就如?谢晏兮的刹那恍惚。
再想去看时,谢晏兮已经松了捏住她手的力度,又轻轻握了握她以示安心,将目光很是轻飘飘地转向了王典洲。
王典洲的神智已经彻底被狂热占据。见到?谢晏兮这一眼,他以为谢晏兮已经考虑妥当,飞快凑上前来,难掩神色之中的狂意:“少?东家,只要你我连手,何愁前路!这药的名字我都想好了,就叫登仙!”
他大笑道:“我这一味登仙,定能让全天?下?都趋之若鹜!当今圣上不是想要天?下?无?妖吗?若是人人可杀妖,天?下?自然无?妖!更何况,只要尝过一次登仙的妙处,谁不想再登一次呢?少?东家,你说,是也不是啊?哈哈哈哈哈——!!”
他言语之间?已经化?去了尊称,边说,边抬起一只手,就要拍在谢晏兮肩头。
然而他的所有?动作都被顿住,再也无?法寸进。
一缕剑意将他的所有?动作锁住,他有?预感,如?果他想要挣扎着再向前一点,恐怕下?场最轻也是断手断脚。
“王典洲,你是不是太得意忘形了一点?”谢晏兮靠坐在软垫上,散漫掀起眼皮,他那双极浅淡的眸子在距离这样近的时候,更显出了几分平素不会有?的妖异,让王典洲忍不住打?了个激灵,心头更是难以抑制地涌上了恐惧之意。
面?前的少?年一手托腮,施施然坐在那儿,饶有?兴趣地看着他:“到?底是什么让你觉得,你有?资格站在这里,和?我谈条件?”
他不看阿芷,也不看满屋少?女,只讥诮而难掩厌恶地挑眉看着王典洲:“登仙的确是个好名字,但你……配吗?”
王典洲脸上的兴奋之色似是被冻住,笑容一分分从他的脸上褪去,只剩下?了一片阴沉。
心头难以平息的恐惧化?作了颤抖的愤怒。
初见谢晏兮时,他表面?卑躬屈膝,心底实则不以为然,只等着向谢晏兮摊牌的此时此刻,等着看昔日高高在上的东家向自己低眉顺眼,与自己平起平坐,为了利益而不得不奉承他,将他高高捧起。
可此时此刻,他为何竟然还要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