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松雪酥
岂料顾屠苏垂下头,忽然出声道:“大姐儿,你较之从前,变了好多。”
沈渺脚步一顿,转过身来。
“以往若是她们也常编排你,你总会羞得哭着回家……”
“顾二哥。”沈渺打断了他回忆往昔,还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
她没有任何可能会被拆穿不是沈大姐儿的顾虑,她抬起头,这是她回到汴京后,头一回这般长久地直视顾屠苏,巷子里只剩了他们俩人,但沈渺还是放轻了声音,“你可知晓,人总不会是一成不变的。爱哭的沈大姐儿也会长大的。那个被宠爱长大、不知人心险恶的沈大姐嫁到金陵三年,她究竟经历了什么,唯有我自个知晓。”
她虽不再是沈大姐儿,却唯有她能知道她。
沈渺脑海中有沈大姐儿所有记忆细节,她深切地体会过她的懦弱与悔恨,她轻声道:“这三年来远离父母兄弟,我要独自面对另一个陌生的‘家’,我睁开眼便要应付婆母层出不穷的磋磨:夜里洗衣洗到三更才能睡;天不亮便要早起挑水割草;还要整日踩纺车做绣活儿贴补家用……顾二哥,你要知晓,一个女人,她能在闺阁时得父母疼爱,出嫁后又得遇良人,一辈子都没吃过苦,才能留下不经世事的天真。可这样的人,放眼整个大宋,又有多少?我当然没有这样的幸运。况且我家破人亡、又与夫家义绝,现今什么都没有了。你再说这样的话,不显得……对我太苛责了么?”
顾屠苏被沈渺猛地一噎,脸色酱红,竟不知说什么好。
“我不是这个意思……”
沈渺摇摇头。
“人活在世,若一味沉湎过往,如何才能向前走?福也好灾也罢,我自然该接受命运给予的磨难,我也坚信没人会倒霉一辈子。我很喜欢一部戏,有句戏词儿叫‘我命由我不由天’,这话虽有些俗了,我相信总有一日,我一定能够凭借自己的双手,过上好日子。”
沈渺眼神认真,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完:
“顾二哥,自打我回来,你便热心帮衬。我很谢谢你,谢谢你与顾婶娘、顾叔对济哥儿和湘姐儿的照料,也谢谢你还顾惜那个未长大的沈大姐儿。我想你应当也明白了,我早已经不是你记忆里那个沈大姐儿了。所以……顾二哥,你也往前看吧。我真心盼望你日后能得遇心怡的贤妇,日后能一生幸福安康……至于我,我自然也会努力的、好好地活着。”
“顾二哥,不要再为我费心了。”
说完,深深欠身,不等他回话,沈渺便领着湘姐儿进了门。
前阵子她便也想过与顾屠苏说开,但没想到这个机会猝不及防便到来了。但这样也好,顾屠苏不是坏人,但她不想这样小心翼翼下去了,这样日后她再面对顾家人,便不会再觉得亏欠了。
顾屠苏垂头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才好似重新找到了自个的呼吸似的,慢慢地依靠在粗粝的院墙上,慢慢地抬起了头。此时巷子里的天碧蓝,云朵厚实,一大片一大片地悬在天际,他却好似又回到了三年前那一天,他似乎又看到了这逼仄狭窄的巷子里张灯结彩,半空拉了一条条过街红绸,吹鼓手挤在沈家门口,放眼望去,果然喜庆万分。
沈家的嫁妆箱笼堆满了小院,新打的四抬喜轿也已停在巷子口。按习俗,新娘子出门前脚不能落地。可沈大姐儿没有兄长,济哥儿又还小。
是他,合了八字后,作为她的义兄,背着她上花轿的。
大姐儿绿衣霞帔,手持团扇,像一只轻巧的燕儿,伏到了他的背上。
细长的胳膊搂住了他的脖颈,顾屠苏眼眶一热,几乎站不起来。时至今日,他仍然能记得那一日。因为,那一日是他离大姐儿最近,也是最远的一日。
喜乐飘扬,亲朋好友与喜娘一声声吉祥话充斥耳畔,短短几十丈的路,他却脚下千钧,愈走愈慢,等走到花轿前,他甚至不愿意放手,还是喜娘再三催促,他才咬着牙蹲了下来。
大姐儿上了轿,她的面容遮挡在鸳鸯戏水的团扇之后,清脆脆地对他说了最后两句话:
“顾二哥,多谢你了。”
顾屠苏站起来,他始终低着头,只是伸出手,替她将绿色嫁衣上的佩环摆放整齐。
“阿渺……”他声音发哑抖颤。宋朝女子的闺名非父母夫婿,是不能随意挂在嘴边的,平日里旁人大多以排行相称。但他终是忍不住,将心里唤了数百遍的名字,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唤出口,“若是那荣家待你不好,你写信告诉我,我一定去给你撑腰。”
那时,大姐儿呆住了还没说话,喜娘便气得将他搡到一边,“呸呸呸,顾家小哥儿,这大好的日子,你怎么说这不吉利的话。正好,吉时到了,起轿——”
他木塑泥胎一般被推搡到一旁,脚下甚至踉跄了一步,他怔怔地望着自己的手。他心里想的是,他松手了,与大姐儿这一辈子便也就松开了。
从此以后,她便嫁给旁人了。
胸口涌起一阵冲动,喜乐又起了,他在鼓点中猛地抬起头,没成想,喜轿那大红的帘子竟也被掀开了。喧闹声中,大姐儿将团扇往下挪了一些,露出一双含笑的眼,轻轻地冲他喊了一声:
“顾二哥,我走了,你好好的。”
唢呐高昂地响了起来,锣鼓声声,爆竹被点燃,大姐儿的声音也仿佛被敲得破碎,消散在风中。那轿子摇摇晃晃地走了,那一双他熟悉的、温柔的眼睛也被晃动的帘子遮住了。
那股冲动,终究还是消散在这双眼眸里了。
是啊,不论如何,他也望她好好的,一辈子好好的。
可惜最后,一切都没能如愿。
沈家没了,大姐儿孤身回来了,可当年撩开的手,撩开便是撩开了。谁让他当初自持卑微,不敢与那风度翩翩又是个读书人的荣大郎相争呢?若是当初他再勇敢一些……若是他早日将心意说与大姐儿听……该有多好……
如今……悔之不及了。
他仰着头,呼出了一口浊气,抬手胡抹了抹眼眶,没有再抬头看,转身也合上了自家的门。
***
沈渺说完了便一心轻松,她其实不想辜负任何人,但有时候无法违背自己的心,也无法糊弄过去。做饭烧菜不能糊弄,她认为过日子也是一样。
她轻快地甩着手进了灶房,手摸在刀柄上,习惯性地转了个完美的刀花,心也宁静了下来。
不想那么多了,今儿的午食便做个好吃的肉卷子吧!
她砰砰砰地开始剁肉,肉卷子做起来很简单,面粉加水揉好后醒一刻钟便可以用了,肉馅剁好,加上盐油酱油、提前研磨好的自制混合十三香粉,加上葱花搅拌均匀,将面团揉一揉擀薄,擀得越薄越好,差不多像纸一样薄就能用了。
这时候便将肉馅放上去抹匀,将这面饼一层层卷上,切成一段段后上锅蒸一刻钟多便能吃了。
做好后的肉卷子,一口咬下去,暄软鲜香、满嘴肉沫,还能蘸料吃,那就更香了!
除了葱肉味,肉卷子还能做梅干菜肉馅、酱肉馅、香辣肉馅,每一种馅都不分伯仲地好吃,在沈渺心里都属于一口能香晕过去的美味。
这不,才刚刚上锅蒸,湘姐儿闻着味儿便来了。
她自在家里忙活,却没留意到,方才她独自与顾屠苏说话时,巷子口其实有人驻足,竟将她一番有关人生际遇的慷慨陈词全听了去。
市廛之中,熙熙攘攘,谢祁背着大大的藤编书箱,身边的砚书空着手,秋毫任劳任怨地牵了一头皮毛油亮黝黑的德州驴,另一只手还扶着驴背上背着铺盖草席与两箱书,三人一驴正转身离开杨柳东巷,步入热闹非常的街市。
砚书很有些失落地问道:“九哥儿方才为何不叫住沈娘子?我们不是专程过来买些蛋黄酥带去书院孝敬姚老博士的么?”
那天沈娘子送给九哥儿的一盒子蛋黄酥,九哥儿从那落汤鸡宴上回来尝了便连连点头说好极了,自个也不舍得吃,只留了两个,其余全送到大娘子与太夫人院子里去了。
他这个当僮仆的,也就得九哥儿恩赏,尝了半个。
但就那半个,令他馋到了今日。
谢祁没有回答,他有些出神,半晌才笑了笑。
我命由我不由天?果然是个好词儿,只不知是哪本戏?汴京这么些杂戏、百戏好似也没听闻过,难不成是金陵的戏?倒也想听听这说得是个什么故事。
秋毫费劲地牵着走得踢踢踏踏的倔驴,砚书也伸手拍了拍那倔驴的屁股,还在小声抱怨个不停:“蠢驴,你可听话些!快走!秋毫,你给它一鞭子它就老实了……九哥儿,大娘子为筹办宴席,竟将家中车马都派出去办事采买了,如今咱们竟要一路走到外城,等走到书院,只怕天都黑了。”
那叫秋毫的大书童总算勒住了不听话的驴,教训砚书道:“连大娘子你也敢说嘴,叫郑内知知晓了,你又要挨打。”
砚书噘了噘嘴,哼道:“若是我挨打了,定是你告的叼状。”
秋毫斜了他一眼,不理会他了,自顾自连拖带拽地拉着驴走在了前头。
谢祁完全没留意两个书童的官司,一边走一边喃喃自语:“福也好灾也罢,既要接受命运给予的磨难,也要坚信没人会倒霉一辈子……沈娘子这话说得好生通透。”
砚书这时才发现自家主子压根没听他说什么,不由再次鼓起了腮帮子,在心里默默腹诽道:“有没人倒霉一辈子我不知道,但倒霉了半辈子的这不是现成便有一个?”
主仆三人就这样走过了一条街,金梁桥都已看不见了,谢祁才回过神来,恍然大悟地对砚书道:“哦对了,蛋黄酥还没买呢……”
砚书气得直磨牙:“……如今回去也晚了!”
谢祁想了想,叫住一个在街边蹲守的闲汉,付了几文钱,命他去谢家送个信儿。那闲汉听闻是西钟鼓巷的谢家,不敢耍小心眼,点头哈腰便应了。
“让郑内知遣人去沈娘子家中,买些来再送到书院便是了。咱们方才即便过去,沈娘子一时也做不及的。”谢祁原本不想叫人知道他为了点吃食大费周章的,但如今也只好这样了。
砚书这才喜笑颜开,拉着谢祁的袖子恳求:“那蛋黄酥真真美味,上回吃了便一直想着,这次九哥儿一定给奴留一个,奴不贪心,一个便好。”
“哪次短了你的吃食?快些走罢,这样磨蹭下去,看你一会儿怎么回去。”
主仆三人越走越远。而过了半个多时辰,杨柳东巷的巷子口车马嘶鸣,巷子里的各家顿时将门窗都移开一条缝,往外窥看。
哦呦,沈家门口站了个衣帽鲜亮的中年男人,这不又是那谢家的郑管事么?他又来敲沈家门了!众人都来了精神,还有人没忍住,干脆敞开门好奇地盯着瞧。
沈渺开了门,见到郑内知也愣了愣,随后也注意到邻居们打探的眼神,心中微微有些无奈:早上一番慷慨陈词全白费了,这下她是跳进黄河洗不清了。
但沈渺还是好好地行礼询问道:“郑内知怎的来了?可有什么要事?”
郑内知朗朗笑道:“倒真有两桩好事,一是我们家九哥儿特意遣了奴前来,想再定五十个蛋黄酥,说要带去书院赠予博士们。二是我家太夫人前些时日吃了沈娘子的蛋黄酥也想得紧,可家中方厨子试了几回怎么做也做不成,大娘子便干脆遣奴前来问问,能否买了沈娘子的酥点方子,日后省得常出门买了。”
想来她送给谢九哥儿的回礼,谢九哥儿给家里长辈都送了去,倒又帮了她的大忙了。沈渺愣了愣,立即换了一副笑脸,当即愉快至极地大开院门。
先前那魏掌柜不愿买她的红豆排包方子,是怕这东西容易仿制,若是叫对家琢磨了出来,他便赔了夫人又折兵,要亏大发了。但谢家不同,他们家又不做生意,自然也没这顾虑。
她两眼放光、殷勤备至地请郑内知进门来:“原来如此,此事还请郑内知入内详谈……济哥儿!济哥儿!先别读了!替阿姊泡些茶来!湘姐儿!别抓鸡了!都快被你玩得炸了毛了!快去厨下拿些阿姊刚烤曲奇点心来待客!记得洗手!”
财神爷又送上门了,什么流言蜚语,管他呢!
第31章 曲奇饼干
那谢家豪奴在沈家门前说了不到两句话, 便被沈大姐儿邀进了门,之后还“砰”地将院门关了,反倒让外头探头探脑的众人惊了好大一跳。
先前沈渺解释过好些回, 她是受谢家大娘子的青睐, 才得以进谢家烤制那蜜豆馒头,与那所谓的郑内知毫无干系。但谁也不信。
谢家如此门第,家中呼奴唤婢,贵人们尝尽美味珍馐,平日里不知吃得多金贵呢, 怎会看得上桥市上的粗鄙小食?还一去便是连着三日,刮风下雨还遣人派车接送。
如今听那郑内知所言, 谢家那些贵人竟然都如此喜爱沈大姐儿的手艺,竟为此一而再再而三地找上门来, 这沈大姐儿说的竟是真的了!
沈大姐儿的手艺真有这般好么?虽说都是街坊四邻,住得近,但却没人真的去桥市上为沈渺的小摊儿捧过场。毕竟沈大姐做的那蜜豆馒头和烙饼都不大便宜,听人说一个能卖八文呢!那可是八文钱, 都快能买一斗粗面了!
以往沈记汤饼铺开着的时候,他们倒也会来光顾一二,一是因沈大姐的父亲手艺已是很不错, 二是沈父卖得汤饼量大管饱还实惠,但……也没有好到能令贵人们流连忘返的地步啊!
之后又听到那豪奴隐约搬出了谢家九哥儿的名号,更是心里打鼓:不会是谢家的贵公子吧?
这沈大姐儿除了模样生得好些, 会做些吃食, 却名声污浊,她何德何能呢?想必是那姓郑的管事说得客套话吧!
几个家中有女的邻人们,不禁又有些酸溜溜了。
有些好事的街坊邻里见门关了也还不愿进屋, 从家中捧来饭碗,便坐在门边上边吃边瞧,虽说什么也听不见,竟也想看看人家是几时走的。
沈渺打心眼里不在乎那些目光,她因生性敏感,上辈子便很容易读懂旁人未尽之言、看穿对方眼底的情绪,而且开门做生意,在饭馆里各样形形色色的人都见得多了,人性本就如此。如今这同一个巷子里住着,大多也是开门做生意的,抬头不见低头见,先前沈家败落如此,她们是真心可怜;但眼见她短短时日便挣下些银钱,又得了个大客户,却又心里不爽快了。
她们看不见她起早贪黑揉面做饼的辛苦,看不见她独自养家肩上的重担,只会觉着是因她生得好,谢家与桥市上的食客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光顾,所有的汗水与努力似乎永远会败在偏见与嫉妒之下。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害怕兄弟苦更怕兄弟开路虎。”我是真心希望你过得好,但不要比我好。
更何况,她与她们连“兄弟”都谈不上呢。
平常心。
毕竟他人眼中的你,连真实的你万分之一都不到。沈渺上辈子是被家人的爱环绕浇灌长大的,从不怀疑自己有问题,不喜爱她之人,分明是那人有问题呀!她也更相信人之间自有缘分,缘起相遇,缘尽便散了,一切都不必强求。
当然,那些都是小节,最紧要的是……沈渺坐笑眯眯将济哥儿端来的清茶往郑内知面前推了推,又让郑内知尝尝饼干:“郑内知尝尝,这是我新烤制的点心,用的是荤油,加了白糖与鸡蛋做的。”
郑内知温和地道谢,捻起一块儿金黄的小饼,又环顾了一下四周。
院子里打扫得很干净,墙角有个窑炉还在冒着烟气,另一头是碎瓦与砖头搭成的鸡窝,三只小鸡正满院子乱跑找虫吃。
这小院子里倒还好,虽有些空荡但好歹整洁。可除此之外,向南的廊下连同三间屋子烧得只剩了架子,另外只剩一间半新不旧的灶房未曾倾塌,视线再往前,又是一道被烧毁的门,应当是通往前头的铺面的,放眼望去,除了院墙,这小宅子里还立着的墙全是被烟熏黑的痕迹。
方才看沈家外头的院墙门窗簇新,门前还栽了几盆花儿,万万没想到进来是这幅样子。
沈家的空荡破败令他眼里满是吃惊,但他很快回神,本想借着低头吃饼的功夫掩饰掉了眼中怜悯的情绪,谁知一口下去便被酥脆可口的小饼惊艳,差点咬到了舌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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