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小面馆 第31章

作者:松雪酥 标签: 种田文 美食 市井生活 成长 日常 穿越重生

  这厢,原本困得眼皮都用手强撑开的宁奕提到吃食也清醒了过来,一下便蹭到谢祁身旁,小声问:“谢九啊谢九,你那蛋黄酥可还有?”

  宁奕真是万万没想到,他在兰心书局偶然吃到,大老远赶去杨柳东巷却求而不得的蛋黄酥,竟然已经被谢家买去了方子!他那日被那卖饼的小娘子婉拒后,沮丧地回到书院。一路上只觉着心灰意懒、萎靡不振、万念俱灰,结果刚推开所居住学斋的木门,他便闻到了一股熟悉的蛋黄酥的香味。

  而屋子里,谢祁与尚岸围桌而坐,桌上有个已经打开的大漆螺钿绘百果的九格食盒,里头便整整齐齐地装着一颗颗圆滚滚、金灿灿的蛋黄酥!

  “宁大,你可回来了。谢九家里捎来了极好吃的糕点,你不是号称要走遍天下、还要尝尽天下美食的么?这酥点滋味极别致,只怕连你这个汴京美食通也没尝过!快来尝尝!”

  当时,宁奕盯着那一整盒的蛋黄酥都呆住了,连尚岸招呼他的声音都好似游离在了他的魂魄之外了。之后他一人怒吃了五颗,才算缓解了心里那求而不得又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十分大起大落的心情。

  “其余都送给博士们了,哪里还有。”谢祁笑着摇摇头,“不妨事,回头让秋毫回家拿去,如今家里的厨子已经学会了,他尽得沈娘子亲传,做得一点儿不差。”

  宁奕点头如捣蒜:“一言为定,一言为定啊。”

  三人说说笑笑,各自带上随侍书童,随意用了几口午食,便应了其他学斋同窗的邀请,收拾收拾,预备去附近山野登高。

  唯独宁奕不与他们同行,兴冲冲自个从后门走了,要独去赴美食之会。

  宋人总是文艺的,在这个商贸极盛、文气也极盛的朝代,少年学子们都喜爱在山水间消磨岁月。谢祁与同窗们也是如此,他们准备迤逦在山间竹海中,去看那遥山翠、花下石、水边亭,几人敲击竹子,且行且歌且作文为乐。

  不过,走出了书院大门,谢祁望见书院门口、驿道人流如织,才忽然想起来——是了,今儿是书院每年招录童子之日。他下意识便想起了要来赴考的沈家哥儿。

  还有。

  他的视线遥遥望了过去。

  满枝繁花似彤云栖落,映于午间浓日之下,花影摇曳。

  树下亦有佳人。

第36章 野栗鸡汤

  被沈渺精心复刻的一碗“红烧面”所馋到的又何止是海哥儿。

  今儿负责童子试监考的博士姓姚, 已年过六旬,生得大方脸,满脸沟壑, 天生一双斜挑向上的怒目让他显得更难相处。他原是国子学祭酒, 却因当街痛殴朝廷命官被御史弹劾,但官家念在事出有因——那被殴打的朝廷命官与姚博士的孙女儿年前才定了亲,谁知那未婚夫却被人在怜子巷里遇见了。

  宋人狎妓已成风气,并无人苛责,但与美人如云、笙歌燕舞的珠帘巷不同, 那“怜子巷”有些特殊——里头待客的却并非女子,而尽是些娈郎。

  姚博士得知此事后便当街退了婚, 还将其揪住狠狠打了一顿。

  将人两颗门牙都打断了。

  官家主张两家和解,但姚博士性情刚烈, 绝不肯与之为伍,挨打那家更不肯私了,于是两家之事闹得人尽皆知。姚小娘子整日以泪洗面,都不敢出门了。那被打的人家又四处泼污水、倒打一耙……且当街殴打朝廷命官是事实, 不得不惩治;闹到最后,人丁稀薄又没门路的姚博士便稀里糊涂地丢了官、污了名声,如今从国子监祭酒被贬斥成了个从九品的讲学博士。

  姚博士的儿女都早逝, 他只剩这么一个孙女儿,因此贬了便贬了,他安心留在国子监教书, 领着微薄的俸禄糊口——姚博士一家并非汴京人士, 他当祭酒时买下的、与国子监相邻的三间房屋都还欠着兴国寺的债务,这让骤然中落的姚家已多日未曾尝过肉滋味了。

  为防舞弊,在辟雍书院里就任的博士们全都放了假, 今儿他便是从国子监被征调到辟雍书院监考的。不过这童子试监考也不用做什么,巡查自有厢军代劳,姚博士只要负责处置那“丙”字号考场的一些紧急事务便行了:比如有人糊涂走错了考场,得派人开考前送到正确的地方;或是有人考得昏倒,要勾了他的名号,将人抬出去交给他家人;再或是有人舞弊,也要划掉名额赶出去,日后永不许再考。

  但今儿一上午都无事发生,姚博士歪坐在圈椅上,看了会书,批了会学子们的课业,之后便困得头点地,正要梦会周公,谁知一缕浓香猛地钻入了他的鼻腔,把他香得打了个激灵,一下便从瞌睡中醒来了。

  他从圈椅上坐直了身子,整了整衣冠,又捋了捋花白的胡子,才装作不经意般站了起来,询问一旁值守的厢军兵丁:“什么东西这样香?”

  那兵丁正是方才给沈济送热水的那个,亲眼看到他用热水泡出一碗鲜美浓郁的汤饼,里头有蛋有肉有菜,满满一大碗……他回想着“咕咚”地咽了咽唾沫,拱手回答道:“好教姚博士知晓,这香气来自……那丙排戌列第八十一号,名为沈济的童子,这是家中与他预备的吃食。”

  “带来的吃食?”姚博士嗅了嗅,“这不是汤饼的味道么?”

  “正是汤饼。”厢军也是头一回见,便手舞足蹈地描述了一番,“如此这般,一壶热水下去,那干饼便成了汤饼,泡开后还根根分明、每一条面都弹滑劲道,那叫沈济的呼噜呼噜吃得喷香,看起来弹牙又嚼劲,竟一点儿也不软烂呢!”

  姚博士起了兴致,装作巡视考场的模样,走到那丙排戌列第八十一号一瞧,那叫沈济的孩童竟已快吃完了,只见他夹起最后一筷子曲曲卷卷的汤饼,旋风般嗦进了嘴里,棕红油亮的汤汁溅到了嘴边,他拿帕子一抹,见碗里还剩一些碎面和汤底,他又端起碗来,连汤带水吃了个干干净净。

  最后,轻轻打了个嗝儿。

  吃得好饱,真好吃啊……沈济用帕子擦了擦嘴和冒汗的额头,收拾好陶碗,心里好生满足。吃过这么多阿姊做的饭食,每一样都可口,但他最喜爱这速食汤饼了!

  他还在细细回味,眼前却突然飘来一阵阴影。

  一抬眼,一个身穿青色大袖圆领官袍,头戴直角蹼头,脚蹬乌皮官靴的白胡子老先生,他背着手,正目光炯炯地望着自个。

  沈济连忙起身长揖到底:“学子拜见先生。”

  他本以为自个违反了什么规矩,才引得监考的老先生过来,因此将自个从早上到现在的所有都回想了一遍,想得脑门又滋滋往外冒汗了,还是没想出来自个犯了什么忌讳。

  结果却听头顶上那苍老严肃的声音问道:

  “小学子,你这沸水一冲便能食的汤饼打哪儿买来的?”

  沈济呆了呆,抬起头来,半晌才回答:“……没处买,是我阿姊做的。”

  那老先生闻言蹙起花白的眉,那神色隐隐有些遗憾的样子。

  三年寄人篱下,让沈济变作了个察言观色的好手,忙补充道:“好叫先生知晓,我家是开汤饼铺子的,就在金梁桥旁的杨柳东巷,名曰沈记汤饼铺。我阿姊做汤饼的手艺是家传的,不仅会做汤饼,还会做烙饼、笼饼、各色糕点,满汴京都是独一份!”

  姚博士细细记在心里,面上却轻咳一声,呵斥道:“考学自当一心一意,怎能还记挂着家里的生意?君子不以废言,文人不以言利,还不快坐下!认真做题应考!”

  “是。”沈济赶紧坐下了。

  姚博士背起手预备接着巡视,结果又听“滴答”一声,那斜对面的考号里坐了个生得很有些肥胖的童子,只见他两眼发直地盯着沈济收在一边那吃得精光的陶碗,已经光闻着香味便沉醉其中一般,嘴角缓缓地流出口水来,竟直直地滴在了桌板上。

  那模样实在难看,姚博士望着都不知说什么好,无言又嫌弃地走开了几步,忍不住对身旁陪同的厢军痛心疾首道:“我大宋汴京的童子,一碗汤饼便动摇了心神,没一点定力!如此下去,这天下、这江山社稷,还有什么希望呀?”

  那汤饼的香气还未消散,丝丝缕缕地回荡在空气中,直直往人鼻子里钻,厢军心不在焉地附和道:“是啊,是啊。姚博士说得是。”

  心里却在想,沈记饼铺……金梁桥杨柳东巷……嗯……等过几日下了值,他也要去那尝尝鲜才行。

  ***

  随着时日推移,过了饭点儿,午后的阳光也渐渐西斜,来买东西的人便又更加少了不少,连在考场外头摆摊儿的小贩都少了一大半。但济哥儿还没出来,沈渺与湘姐儿还得再等会儿,她起身数了数,还剩十来个欧包没卖掉,不知下午能不能卖掉。

  卖不掉也没事儿,这东西能放好几日,回头自家当早餐吃,这样整个吃或是切开了再烤上一烤,夹点儿荷包蛋、鸡肉与菜叶子,做成三明治也不错。

  还能给顾婶娘一家子也送些。巷子里不少人议论她,顾婶娘回回都是替她周全说话的那个,但顾婶娘从未在她面前提及过,她偶然听到过几回,便一直记在了心里。

  扭头一看,湘姐儿被这日头晒得已有些困了,她在家里这时辰已经抱着被子睡得打小呼噜了。孩子觉比大人多,睡得多长得快。沈渺便将大箩筐翻过来擦了擦,把她装进去,这样她坐在里头,后背有处倚靠,没一会儿便睡熟了。

  沈渺也往树下更阴凉处一挪,将装了欧包的小筐放在膝上抱着,钱罐子放在腰后藏着,她被日头晒得浑身懒懒的,便也索性闭眼睡上一觉。谁知,没一会儿,辟雍书院的门内走出来几个头戴文士巾、身着前胸绣凤鸟白堎长衫的学子。

  大袖当风,他们三三两两地结伴儿,有说有笑。

  许多人看向他们,眼中都饱含羡艳——身前带着凤鸟绣纹,这几个显然都是辟雍书院里排头的“甲舍”监生,去年金榜题名的进士有三成出自内城国子监上舍生,另有两成便都出自辟雍书院,这些学子如今虽是白身,但不出几年,一旦考中放出去便是七品官。

  尤其,这几个少年郎生得也都不俗,这般信步而来,自然人人都侧目了。

  不少小贩眼尖,接二连三挑着担凑上前去,又被几人随身的书童呵斥而一哄而散。几人商量着往郊外尧山庙登高踏青的事儿,唯独只那几个少年郎中,其中有一个个头最高、生得最好的,却似乎注意到了什么,视线遥遥落到了驿道旁的海棠树下。

  “谢九,你在看什么呢?”

  尚岸好奇地顺着他视线望去,那海棠花树被风一吹,满树落英纷扬,树下坐了个妙龄女子,她手抱膝上的藤条筐,背靠大树睡着了。那粉白的残花落满了她的头与肩,倒像是淋了一场骤雪。

  “好标志的小娘子。”另一个孟三也赞了一声。

  谢祁已经抬步走过去了,走近了才发现,树下还有个大大的箩筐,湘姐儿被装在里头,也睡得东倒西歪,脸颊被日头晒得粉红,怀里还抱着印着小牙印的半个大炊饼。

  他忍不住勾起嘴角。

  同伴也跟过来,看了眼这周遭的东西,怪道:“这卖饼的娘子,你认得?”

  “嗯,沈娘子是我的友人。”

  若是宁奕也在此,他必然也要兴奋地应和一声:“我也是,我也是。”在每一个如宁奕般的吃货心里,能做出美食的厨子都是他们高山流水般的知音。

  沈渺虽然睡了,却也不算睡得太熟,眼前站了几个人,将原本刺目的阳光都遮住了,还带来一缕荫凉,她便迷迷糊糊地醒了,刚醒过来便听见了谢祁那句话。

  “你们谢家门庭清贵,根基浅一些的都攀不上你家,何时有此等当街卖饼的友人了?难不成吃了人家的饼忘了会账?”同伴们勾肩搭背,三三两两说笑起来。

  “斯是陋室,惟吾德馨。陋室如此,交友亦然。”谢祁淡淡反驳,不过一句话便将同伴们的话堵住了,“不过沈娘子的饼的确美味,确是吃过。”

  沈渺揉着眼,直起身,身上簌簌落花。

  她睁开眼,便见谢祁穿得书院的衣裳,清清爽爽地站在跟前。

  见她醒了,他下意识便一笑。

  “沈娘子安好,今儿童子试,我便猜着,沈娘子应当会来。”他眼眸乌黑,望着人时总显得格外专注,像一汪深泉,静静的,“果然遇着了。”

  方才一出来,谢祁便下意识举目在寻了。

  沈渺便也笑:“我来送济哥儿考学,便干脆在这儿等他……”她看向他身后露出诧异神色的其他学子们,好似谢祁果真熟稔地与她搭话,叫他们都意想不到似的,“九哥儿预备出门玩呢?砚书没跟着呢?哦对了,我想起来了,砚书在家。”

  “嗯,去尧山庙登高,瞧一眼日落金山的美景。”谢祁耐心极了,“砚书不识字,从不与我来书院读书,在家里胡闹呢。”又扭头指了指身后十三四岁的书童,“这是秋毫,沈娘子应当也见过的。”

  是在谢家见过一面,沈渺也想起来了。

  那看起来清秀又稳重的书童替谢祁背着书箱,极有礼地揖了一礼。

  她便也还了礼。

  “好兴致。山路难走,九哥儿要不要备点儿吃食,我今儿刚做的。”沈渺寒暄不忘挣钱,举起手里的藤筐,笑吟吟地玩笑道,“这炊饼叫紫袍金带,吃了这饼日后一准能当大官人。”

  “好市侩的娘子。”谢祁身后有个同伴嗤笑出声。

  尚岸用手肘撞了那人一下,小声道:“好了,你总多嘴做甚么?”

  谢祁没理,反倒听沈渺的话低头看去,看到那炊饼烤得金黄中带着淡紫,胖乎乎的,中间还嵌着一圈花生碎,这才会心一笑:“沈娘子名儿取得真贴切呢。这饼的颜色可是用桑子染的?染得真好。”

  说着抬头看了看天色,又道:“再过会子,童子试应当快散场了。”

  回头便指了指炊饼:“沈娘子便都卖与我吧,你要回内城,路远,一会儿也好早些打道回府。”

  沈渺愣了愣,反倒不好意思了:“我不是这个意思。”

  谢祁道:“我知晓。”

  顿了顿,又解释,“我们人多,本要买这许多。”

  沈渺便将手里的筐子都送给了谢祁,也没收他十二文,折价卖十文一个。

  “你不必忧心,童子试不难,济哥儿这段时日若好生读了,一定能考得顺当。”谢祁拎过藤筐,寒暄了几句便也要走了。

  沈渺心下温软,道:“借九哥儿吉言。”

  两人相互施了一礼算是道别,谁知谢祁起身时却忽又看向她。

  沈渺不知其意,以为他还有什么话说。却见他清澈的眼眸里涌上细微的犹豫,下一刻,他竟伸出手将沈渺肩头细碎的落花轻轻地拂了去。

  随着花落,他道:“沈娘子,再会。”

  沈渺怔了下,也忙道:“再会。”

  之后,她一直望着谢祁与其他同伴走远,他们的背影渐渐走到了驿道的尽头,几乎瞧不见了,沈渺才轻轻抚了一下自己莫名滚烫起来的胸口。

  她没来得及咂摸一下方才突然扑腾了两下的心跳,书院内又响起钟声了。

  这回随着那钟声悠扬,恢宏的大门里已经涌出了人流,她的注意力立刻便被吸引了过去,把湘姐儿从大背篓里抱起来,一把驮在了肩上:“湘姐儿,看看济哥儿可出来了么?”

  湘姐儿迷迷糊糊,她方才在梦里正威风凛凛地给雷霆、小狗和三只小鸡都抓来开大会驯话呢,就突然被叫醒了,只好睡眼惺忪抱住阿姊的脑袋,使劲瞪大眼。她看得眼都酸了,才看到在拥挤的人流中被挤得好似一叶颠簸小舟般的济哥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