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松雪酥
众人议论纷纷,突然有个宾客惊喜无比地站起身来大声嚷道:
“是沈娘子!是杨柳东巷的沈记汤饼的沈娘子!我说呢!今儿那碗羊肉汤饼,吃着就像沈娘子的手艺!果不其然,我果不其然没猜错!哈哈!哈哈!”
那人不知为何喜悦无比,几乎要手舞足蹈,拉着身边的友人激动得唾沫都喷出来了 :“沈娘子手艺之绝妙,我心服口服、日夜都想着!有时想得很了,我真恨不得搬到杨柳东巷去住!可惜人家没有空房啊!上回我便与你说过,你偏生不信!我说千遍万遍不如你亲眼所见、亲口所尝吧?我总没有骗你吧!是不是极美味?是不是?哈哈哈!”
冯七娘又是一愣,杨柳东巷?沈记?
怎么…怎么听着这般耳熟?她头晕目眩,这世上竟有这般巧合之事吗?
冯大娘子与郗氏此时也先后站起来,温声为众人引荐,才令在场宾朋安静下来。众人才知晓缘由,原来是冯家庖厨得了重病,于是找了谢家借厨子,而谢家又举荐了这位沈娘子……这下便说得通了。
那位冯家庖厨,病得好,病得妙啊!不少人心里冒出这个念头来:若非他病了,他们只怕面对的又是一大桌难以下咽的甜菜,还吃不上这样的佳肴了呢!
世家贵胄之间动不动便要办宴,相互之间也常你借我的厨子,明儿我借你的厨子,谁家有好厨子,又擅做什么菜,各家的当家娘子都门清。
当然从来没有人想不开与冯家借厨子的。
但今日她们心里又多记下了一个:
杨柳东巷,沈记,沈娘子!
沈渺站在那儿,只是露出营业式微笑,面对众人的赞、叹、奇各色视线与言语都淡然接纳,也没有多说一句话。她知道此刻其实也不必她多言。
众人只不过是吃了一顿美味的宴,才对她生了些兴致。但若是因此便觉着自己入了这些“贵人”的眼而飘飘然,便大可不必。
冯家大娘子也出自真心地当众赞叹沈渺:“沈娘子之厨艺实乃非凡。今日寿宴,皆因沈娘子而增色,多谢沈娘子尽心操持了。”
顺带也夸了夸在一旁被冷落的方厨子。
沈渺继续营业微笑着说不敢不敢。随后,她眨眨眼,恰如其分地加了一句:“若冯大娘子日后还有办宴之需,仍可来寻我。”
冯大娘子含笑答应。
众宾客也听见了,心里难免活络。
沈渺这话其实便是说给她们听的,因此余光瞥见其他官家娘子的神情,便觉着稳了。
方才做完饭,在灶房里与其他厨役们同食时,她便在想这事儿了——上门筹办宴席可以做成一个长期的工作嘛!不过一个月接两单即可,不然自家的铺子都没空经营了,那便本末倒置了。
沈渺的目标是开一家自己的大酒楼,所以如今的小小汤饼铺更要精心经营,一步步由小做大,积攒资金还要培养自己的班底,慢慢把名声打出去!
之后她与方厨子便退下了。
冯家的宴席虽结束了,但接下来还有好些听戏品茗、去园子赏景、各家相互交际寒暄联络情分的流程。
而这些便与沈渺无关了,她与方厨子现下便能拿钱回去了。
两人一起走到这游廊尽头,冯大娘子身边的婢子便赶了过来,她取来了丰厚酬金,冯家的金饼是二两一饼,还刻着冯家的冯字,竟比先前说好的多了二两金子。
一共得了十二两!
这冯家深藏不露,豪富啊!
沈渺这时那脸上的营业假笑瞬间换成了格外真心的笑容。
她把装金饼的漆盒紧紧搂在了怀里,美滋滋地想,虽然大宋的金子没有抛光,但是也会发光呢,摸在手里沉甸甸的,映在眼里金灿灿的。
美也,美矣!
方厨子也得了十二金,他惭愧地收下了。毕竟今日的宴席几乎都是沈渺一人挑大梁,他只帮着做了些打杂的活计,若非他是谢家的庖厨,只怕冯家不会这般大方,这还是托了沈娘子的福啊!
沈渺倒不会心中不平,人家本来就是请方厨子去的,是谢家大娘子希望能更周全一些才叫上她,说白了,她也是托了谢家的福才有这一笔财运。
于是她笑眯眯地与方厨子道别,二人各回各家。谢家做事依旧十分齐全,她走出冯家的角门,周大竟还等着她呢!
坐上了周大的车,兴冲冲地回了家,她想,她得赶紧把这钱藏起来!这可是一笔巨款!可恨汴京的钱庄都是私人的,实在没有后世的银行靠谱,她只能把钱往地窖里藏得深一点了。
到了家门口,她喜悦无比地推门而入,却发现院子里静悄悄的,走进一瞧,才发现几个孩子和顾婶娘竟然把家里的活都干完了。
水缸是满的,柴火劈好了——这一定是济哥儿干的。
开张日买的那两盆青松浇了水、修剪了枝叶,连湘姐儿摘回来的野花,都用水养在了陶罐里,摆在窗台上。这应当是陈汌做得,这几日,他总是静悄悄地缩在花盆边。
雷霆与追风的毛摸起来还有些潮湿,显然刚刚被洗刷过——这估摸着便是湘姐儿的手笔了,因为两只狗都被扎了辫子。
鸡窝里的蛋都捡了,鸡屎也被耙了出来都运到了菜地里肥地,沈渺种的韭菜收了一茬,如今又冒出了新绿,还有顺着小竹竿郁郁葱葱往上爬的黄瓜、丝瓜、茄子和豆角。几个颜色发黄的老丝瓜被摘了下来,一个个洗了干净,正挂在了阳光下晾晒——这样仔细,一定是顾婶娘帮衬的。
她先爬下地窖把钱放好,之后便从前廊踱步过去。探头一瞧,湘姐儿在屋里睡得摊手摊脚,小肚子盖着条小花被子,顾婶娘陪她一起午睡,手里还着个蒲扇。
沈渺蹑手蹑脚进去,把那扇子取下放在一边,给顾婶娘也盖好了肚子。又去济哥儿的屋子里看了眼。济哥儿和陈汌挤在一间屋子,天气越来越热,两人挤着睡太热了些。沈渺便给他搭了个地铺。但自打那日一起吃过腌笃鲜,济哥儿之后都把陈汌拉到床上一块儿挤着睡,还让他睡在里侧,两人时常睡得头碰头,额头都是汗。
她想着这些,才只是刚刚走到了门边,陈汌便立即睁开了眼。
他下意识地将身子往里缩,背脊像猫一样紧绷弓了起来,猛地抬眼望向门边,直到看清门外背光站着的是沈渺,眼底那浓浓的警戒与恐惧才慢慢地褪去了。
沈渺不知为何,见他松了口气,她自个也松了口气。
之后又漫上一点酸涩:他明明和湘姐儿差不多大,那么小一孩子,究竟受过多少苦头,才会变成这副模样?
随后,她想了想,便招手让陈汌出来。
看着陈汌轻手轻脚地跨过睡得正熟的济哥儿,一瘸一拐,小心地趿了鞋走到她面前,没发出一点儿声响。她心里也酸酸的,便伸手将他的手牵住:“我带你去看看腿。”
陈汌沉默地由着她牵,他还是极瘦,脸颊凹凹的,一时半会补不出一身肉来,沈渺捏着他的手,只觉着手里攥着的全是骨头。
到了赵太丞家,让里头最擅长跌打损伤和正骨的老郎中看了,那老郎中把他裤管卷起,捏着陈汌那皮包骨还满是淤青和伤痕的腿,再抬头时,看向沈渺的眼神都变得凌厉了。
沈渺赶紧把孩子的来历解释了一番,否则她只觉着那老郎中都要恶狠狠地冲她吐唾沫,再报官把她给抓咯。
“其他毛病也没有,都是饿的,慢慢养着就成。这腿嘛……说好办也好办,还有救。要不要治?”老郎中听完了沈渺的解释,这才收起了审视的目光,语气十分淡然地询问道。
他的话,让沈渺和陈汌都下意识松了肩膀。
太好了,有救那是最好的了!
沈渺肯定地点头,笑道:“瞧您说的,既然能治那肯定治,治,那是……现在就治?”
“成啊,现在就能治。”老郎中又摸了摸孩子的腿,一只手摁在那长歪的骨头那儿,还揉了几下。
忽然,老郎中突然抬头,指向门外,十分惊讶道,“哎呦,你们瞧那是什么?”
沈渺和陈汌都扭过头去看,什么也没看到,说时迟那时快,老郎中把陈汌那扭曲的腿弯狠狠往凳子上一掰,只听“咔嚓”一声。
陈汌猝不及防疼得大叫出声,浑身发抖,那条跛腿已经软绵绵地垂了下来。
沈渺瞪圆了眼,赶紧把疼得脸都煞白,浑身瞬间汗湿的陈汌紧紧抱在了怀里。
而老郎中已经慢条斯理重新把他的断腿扳正,狠心地拉起来,重新调整断骨位置,这下又疼得陈汌痛苦大叫,但老郎中没有理会,反而给他涂上了草药,又扬声叫小伙计取几个药丸来,塞进他嘴里,让他咽下去。
然后便用干净的棉布包扎,又让伙计去取特制的夹板:
“长痛不如短痛,既然要治就不能怕疼,这毕竟是一辈子的事儿。与其跟你们说了,你们又哭又怕的,不如这样来得快些。这药丸是止疼的,早晚两次。我再给开个破血逐瘀、续筋接骨的方子。豆子!你来!去柜上秤乳香、没药、熟大黄、硼砂各二铢;血竭、骨碎补、酒当归各三铢;土鳖虫三十枚,就这些,抓去吧!”
说着又扭头对沈渺说,“这药啊,你们早晚煎了,倒三碗水煎成一碗就行了,先服用五日再看。饮食要清淡又营养,每日至少吃个鸡蛋,不许吃辛辣的油炸的。这几日会有些肿,记得每日抽了空把孩子背过来让我瞧瞧,就怕骨头愈合得慢,因此得盯着些。还有,绝不许下地,腿别磕着碰着,好好养上仨月,若是养得好,就能过来拆板子了。”
陈汌还在她怀里发抖,死死咬着牙关,却还是抖得牙齿都喀喀做响,喉咙里漏出一两声倒气的声音,显然还疼得狠。沈渺搂着他,眼睛打直地看着老郎中往他腿上一圈圈缠布,不自觉手也微微发颤。
虽然知道老郎中是为了孩子好,可她心里一点儿准备都没有,而且这也太暴力了,真的不煮一碗麻沸散给人喝么?真是又惊吓又心疼。
真是太苦了,那么丁点的小孩儿,断了一回又断一回。
她就这么看着,脑子里也是胡思乱想,直到陈汌仍因疼痛而颤抖的手忽然抚上她的脸颊,她才发现自己脸上不知什么时候,竟然也全是泪。
“阿姊,我不疼。”
他抽着气。
“你别哭。”
***
后来,沈渺背着陈汌回去的路上,还不住地问他:“还疼吗?”
陈汌明明声都哑了,却每次都回她不疼。
沈渺背着他,一点儿也不吃力,她又嘱咐一声:“疼一定要说,阿姊让那老郎中再给开一些止疼药。”说着说着,她又忍不住抱怨起来,“哪能这样呢,说掰断就掰断了,吓我一跳!”这放在后世不得签手术同意书,再全麻一下?
这时候的医疗真是太粗犷了,直接用手掰啊。
不过看那老郎中胸有成竹的模样,应当不会有问题吧?又是赵太丞家的郎中,他年纪那么大了,说不定这辈子被他掰断的腿比她沈渺吃过的饭都多。
她絮絮叨叨地自我安慰,其实也是在安慰陈汌。
陈汌没吭声,但没一会儿,沈渺颈边轻轻地落下个有些扎人的脑袋,陈汌把头靠在了她肩上,虽然他什么也没说,但这依恋的动作也让沈渺心中微微一软,并且下定了决心:明日有空,她便去找个讼师问问如何给陈汌“附籍”立户,希望能顺利些。
她手指勾着药包,把陈汌往上托了托,也侧头轻碰了碰他那被她剪得乱糟糟的头发。
“走,阿姊带你去买肉,给你做鸡蛋汤和排骨粥吃。咱们养得壮壮的,早点好起来!”
***
隔日一大早,沈渺没开门,她正好打算办完冯家的宴席,再歇一天的业。一是准备去办陈汌的户籍问题,二是去买几条大鱼回来,顺带去杨老汉那儿买个木轮椅,她隐约记得,老早之前去他家买家具时,好似瞥见过有这东西;三是再去陶窑定制一批陶炉和陶烤盘。
没错,溽热的夏日快到了,她预备在铺子里上一个大菜!今儿正好试做一次,把顾婶娘一家子请过来吃顿饭,也是好好地谢谢顾婶娘昨日帮忙了。
于是托济哥儿照顾好弟弟妹妹、狗和鸡,沈渺便换了衣裳,挎上包出门去了。
她一路走到兴国寺的后门,有个姓邓的老讼师便住在寺庙里,他住在寺庙里不是因为贫苦,而是因为每日都有人来兴国寺借贷,他正好当中人或是帮忙立契书,轻轻松松往那儿一坐,说说话、写写字,便能挣好些银钱。
沈渺之前请杨老汉造房子的时候也请他来立契书,打过交道,觉着人还算不错的,于是这回也来找他做“法律咨询”。有些讼师也是老鼠屎,没了良心,会欺负借贷人不识字,故意写错借贷的金额,人家签字画押之后,便会被逼债逼得家破人亡。
邓讼师没做过这等缺德事,在汴京城里风评良好。甚至还有不少人称赞他厚道。
而邓讼师也没想到这一大早,他牙都还没刷完,便能有生意上门。
听完沈渺的话,他哈哈大笑:“你与你那些街坊邻里全不知律法,简直如盲蠡一般。”
随后又正色道,“你可知晓,《宋刑统》明文规定,若有贼子胆敢掠卖十岁以下童子者,当除以绞刑。若是明知是拐来的童子还敢买的,也要流放三千里终身劳役。若是胆敢藏匿被拐幼童的牙行,更是至少要判处三年牢狱之刑。这可是重罪!你们竟不敢报官?你还担忧这孩子的身契在他人手里,报了官他会被送回人牙子手上?实在杞人忧天。你当这孩子为何能逃脱?那是因那些贼人心虚压根不敢明目张胆去寻。便是摁一头猪坐在开封府尹的位置上,他也不敢如此偏袒拐子,你当日便该去报官了!”
沈渺吃惊,她……她真是对古代的官府与法律有所偏见了!本以为买卖人口合法的世道,对拐卖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想到竟是重罪!
不过平头百姓,平日里都害怕与官衙打交道,又大多不认得字,大伙儿习惯了自扫门前雪,不懂这些律法也是正常。
“是我错了。”沈渺干脆地认错。
“至于收养之事,倒是没怎么容易。”邓讼师又仔细地与她分说,“你先报了官,官府记下这桩案子,便会先将他送到慈幼局去暂且安置。你再到慈幼局,请求申官附籍就是了。慈幼局也是过得紧巴,巴不得有人领孩子走省些米粮,应当不会使拌子。你若是再给里头的小吏塞几贯银钱,当日办好便让孩子跟你回家去也是有的。但是嘛,他是有父母者,你可要知晓,你抚养他也是白费,回头官府若是真寻到他家人,你便不得霸占,必须得还回去呢。”
沈渺笑道:“我巴不得呢,若是有一日他能回家,我自当为他高兴。”
邓讼师抖开扇子嘿笑:“如今说得轻松,将来悉心养了几年,你且看舍不舍得咯。”
差不多弄明白了,沈渺便最后追问确认道:“那我如今便是先去报官,再领着孩子前去慈幼局办附籍便成了,可是如此?”
邓讼师忽然想起了什么,突然上下打量她:“对了,但是还有一桩,大宋律法对收养幼童者也有限制,男要满四十以上,女户则要有恒产、还需身体有疾,无子嗣,你……”
这事儿她听说过!
沈渺早有准备,立刻掏出自己的休书,笑眯眯道:“我有恒产,我开了个铺子呢!我也有疾。你看,我这休书可是盖着金陵城官衙的大印的,上头白纸黑字、清清楚楚写了的,我是因无所出而被休的。您瞧,这不就是有疾且无子嗣?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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