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松雪酥
所有甜言蜜语,全是谎言。
她被关在祠堂里,眼睁睁看着自个的肚子一日一日大起来,才知道自己酿成大祸了。她想逃,终究还是逃不掉。若非九哥儿搭救,她恐怕也已被爹爹打死了。
爹爹性子刚烈,眼里揉不得沙子,见了她便厌恶,早想将她送走了。是阿娘跪下恳求爹爹,才求得让她在家坐小月子,至少养得能起身了,再送去道观里了此残生。
可那与慢慢地让她死了,又有何区别?
崔宛娘对着郗氏重重一磕头,泪如雨下:“姨母,我知道我寡廉鲜耻,可我……还想活下去……”
郗氏长久没说话,只是示意喜妈妈将崔宛娘搀扶起来,沉思许久,她才语气沉沉地开口:“宛娘,你是我瞧着长大的,你自小便灵慧,否则我不会让你与九哥儿定亲。你读过那么多书,学过那么多道理,怎会这般轻信他人?以致酿成如此大祸!”
崔宛娘垂下头去。
她鬼迷了心窍,这些时日,无一日不再后悔,可是悔之无用了……
郗氏长叹一声:“是你阿娘放你来寻我的,是吗?你爹爹当初最怕我了,他早年来幽州求娶你阿娘时,我拿棍子打过他好几回。”
郗氏与崔宛娘的母亲是一母同胞,自小一起长大的姊妹。姊妹两个性子一静一动,崔家大娘子生性温柔娴静。当年知道最亲爱的阿姊要嫁人了,郗氏可不惯着,崔家人来一趟她打一趟,还在夜里紧紧搂着阿姊睡,死活不让她嫁走。
她以前喜爱崔宛娘,未曾没有觉着阿姊这孩子有些像自己的缘故。
可没想到她竟然这样傻。
“是,阿娘……在门外。”崔宛娘点点头,阿娘疼她,又说服不了爹爹,这也是为何她拖着病体也要来一趟汴京的缘由,若非谢家邀约,她也正要往楼台观去,否则她实在没机会能躲开爹爹的视线。
喜妈妈将早已泪流满面的崔家大娘子引入室内,郗氏见她面容苍老了许多,心中也是一顿泛酸,她起身执着崔家大娘子的手坐下,又细细为她拭泪。
“阿姊别哭了,我知晓你的心,这件事我不怪你与宛娘。以前九哥儿命数不好时常出事,你们也没嫌他霉运缠身。宛娘的事我也知晓了。若是姐夫定要让她远走,不如让她回幽州外祖家吧。”郗氏又命喜妈妈将崔宛娘扶到绣墩上坐着。
崔家大娘子也想过这一节,但是……她叹了口气:“我原也想过,只是郎君生怕这事儿漏出风去,若是叫几个舅甥知晓了,崔家更是没脸了。因此只想着将她打发到没有亲眷的地方去,省得碍了崔家女孩儿的名声。”
崔宛娘坐在登上,薄得好似一片纸,闻言微微一抖。
郗氏沉吟片刻:“我倒还有个去处。”
她抬眼望向崔宛娘,问道:“我记得宛娘六岁便开始跟着学打理家事了?”
崔家大娘子点点头,眼底又生泪意,低头拭去:“宛娘琴棋书画、骑马射箭无一不精,算账理事也自小便跟着我日日磨出来的,若非碰上那天杀的贼泼皮,她做什么事儿都做得好,原先她爹爹还夸她是姊妹里最精明强干的……”
“我与人合办了个作坊,便在幽州,正愁寻不到可靠的理事人。作坊建在幽州潞县,与咱们家隔了两个县,上回阿兄来信,说是已动工了,如今算算日子,只怕已经建得差不多了。宛娘若是过去,不必住在舅家,住在作坊里便是了。”郗氏瞧了眼喜妈妈,喜妈妈似乎明白了郗氏的想法,微微一点头,便退了出去。
崔宛娘猛地抬起头来。
郗氏又细细地将她的打算与崔家大娘子说了,这作坊上头还有个当做障眼法的商号,那空壳商号必须要有个忠心耿耿又数通算学、税法、刑律的人来主事,否则一切布置都将成泡影。她这些日子也在寻这样的人,本是打算在奴仆中寻的,如今还不如让宛娘来做。
这次汤饼作坊的商号她十分看重,她想试一试这样的法子能否真的庇护谢家积蓄下来的这些财帛家产,若是真有效,谢家名下其他行当也该如此慢慢转移开去。
“与其关在道观中郁郁终老,不如用后半辈子再做下些事业来。”郗氏转眼看向激动得脸都通红的崔宛娘,“只是你得向姨母发誓,要时时刻刻清醒,要永远以作坊的利益为重,不能受人蛊惑便失了头脑。”
“姨母放心。”崔宛娘恨得咬牙切齿,“我剩下这半辈子,最恨的便是男人了。”
她想起先前自己竟为了人中渣滓神魂颠倒,更觉恶心。
崔宛娘重新又跪下,咚咚咚地磕头:“我愿意去,姨母,阿娘。我这辈子曾愚蠢到将一生希望寄托在旁人身上,如今我吃过大亏,险些没了命,早醒悟了。人总归要靠自己,靠山山倒,依墙墙塌,靠男人更是死路一条,我真想重活一趟,求您了。”
崔家大娘子也下定了决心,黯然道:“如此也好,宛娘如今这样日后也不可能再嫁了,道观里清苦又憋闷与坐牢无异,她一向想去瞧瞧外头的世道,也算如愿了。”
只是这代价,实在太大了。
她才十七啊,这辈子却已走到穷途末路。
是她的错,她没多多关切思量女儿的心思,也是她没用,总无法左右郎君的想法……崔家大娘子泪如泉涌,擦了又擦,在郗氏安慰下才缓了过来。
这时门外敲门声笃笃地传来,郗氏道:“与我合伙办作坊的人来了。”便请崔家大娘子与崔宛娘先去后面梳洗。
她们转到屏风后,又进了内室,郗氏才出声:“请进来。”
喜妈妈引沈渺进了门,郗氏笑道:“我冒昧相邀,该耽搁沈娘子听戏了。”随后目光在沈渺身上微微一顿,却没有多说什么,笑容依旧。
沈渺不大好意思地笑道:“哪里的话,我正好也不大会听戏。”
郗氏便请沈渺坐下,又让丫鬟上茶,便直奔主题,将自己有意令自家外甥女到幽州去管理那作坊的事细细说来。她自然没有说崔宛娘因何而病,只说她精于算账理事,只是身体不好,日后也难以婚嫁,不如寻一条出路,她又与郗家血脉相连,身份高贵,比奴仆们可靠。回头她去了,郗家还会选十几二十个识字的家生奴婢过去帮衬,她的身份摆在那儿,也能钳制那些奴仆,省得他们日后生出欺主的心来。
沈渺想了想,觉着也好。在古代用人是越亲近越好,宗族之间互帮互助,众人拾柴火焰高,她对郗氏的选择也不奇怪。只是有些惊讶她竟然超脱于时代的目光,选了个女子,而不是选家族中的男人去办这件事。
不过。
“那崔娘子我今儿凑巧见了一面,”沈渺想起那崔家姑娘惨白的模样,有点担心她,“幽州苦寒,她身子骨能撑得住么?”
郗氏笑道:“她那是心郁自苦导致的,如今有了盼头,再养养便好了。”
人家说得含糊不清,估计是有关隐私,但谢家大娘子的为人沈渺是信任的,于是便不多问了,点头道:“既然如此,这事儿便托付给大娘子了。”
郗氏拍拍她的手:“沈娘子放心,汤饼作坊事关幽州守军的餐食,我是不会轻忽的。”郗家在幽州经营了两三代人,幽州守军,几乎便能被冠名为“郗家军”了,每一个将士都亲如自家子弟一般,稍有折损都叫人心疼。
她的初衷是希望能让他们过得好些,不全是为了谋利。
见沈渺这样爽快而信任,郗氏心里也喜悦,目光落在她领口暗绣的莲花上,含笑道:“沈娘子今日的衣裳,很衬你。”
沈渺脸瞬时便有些发红,但心中那荡起的涟漪很快便被她无情地压下去,在如今的她心里爱情不如面包重要。她掏出在包里放了许久的手绘版企划书,舔了舔唇:“其实,今日我也有事想与大娘子相商。”
“哦?什么事?”郗氏好奇地接了过来,翻开一看,更是很快被吸引了进去。她还是头一回见到这样的账册?头一页是一座小铺子的地址,坐落何处,周围又有何建筑、街道,特意点明人烟繁盛、周围居住者多为小富之家。
之后便是这铺子以及周边其他铺子挂在中人处的售价,她用了几个长方柱形画了个图,即便不看字,也能明晰地看清这铺子与周围其他铺子相比,要便宜两三成。
“谢家大娘子,我这提议恐怕有些冒昧,但是希望您能听我说完。”沈渺观察着郗氏的神色,仔细地说了自己的打算,她为何打算扩店,如今手头有多少积蓄,还缺口多少积蓄,并提供了三个投资方案:
一是提前支取汤饼作坊的红利,按年扣除,直到还清为止。
二是以股权分配方式投资,谢家大娘子这一千贯算是投资她的铺子的。能获得她营收的二成利润,她日后也会因此定期向她提供账目,确保她的一千贯不会亏损。
三是由谢家大娘子出资买下那间铺子,租赁给她,这样谢家不用承担她可能亏损的风险,还能收入稳定的租金。哪怕日后她倒闭了,谢家也还能租赁给他人。
沈渺说完后,又将她手写的企划案翻到了最后,她其实还做了个财务规划,按照短中期和三种不同方案,分别阐述谢家大娘子投资她之后可能获得多少回报。
郗氏听得都有些惊讶,目光从册子上移开,望向沈渺,她发现她神色虽有些紧张,但还是言辞有条,思理明晰,又论之有序,非常坚定地说完了自己所需的事项。
“谢家大娘子,这册子可以留在这儿,您可以再好好考虑。”沈渺微微笑着,“您放心,无论您怎样回答我,在我心中,大娘子一直是我崇敬之人,更是我的贵人,这一点永远都不会变。”
郗氏却看着她笑道:“我做事从不拖泥带水,就选第二种吧。”
沈渺眨眨眼,其实她想过郗氏会拒绝、会选一和三,偏偏没想到郗氏会愿意花钱与她这样的小铺子深度绑定。第二种方式,其实最为利好的是沈渺,而非谢家。
要风险共担,那铺子还是沈渺的。
说完,郗氏还将沈渺的册子收入囊中,笑着赞叹道:“这册子我也笑纳了。我最喜爱沈娘子的长处便是你的慧心巧思、精细筹谋。沈娘子对金银财帛之支用,皆心中有数,毫厘不爽。又一心为家中谋生计,或营小业,或置薄产,样样悉心操持、思虑长远,这才是兴家之妇啊。”
说到最后“兴家之妇”,语气似乎还有深意。
但沈渺已高兴得顾不上其他了,她起身道谢,深深地福了下去:
“我知道大娘子并不缺这些蝇头小利,如此轻易地答应我的恳求,多半是对小辈的爱护,我不知要如何言谢,此情我必铭记心中,日后大娘子有所嘱托,绝不敢多言推诿。”
郗氏却不再说什么,看了看天色,起身将她送到门口:“沈娘子既是来谢家做客的,我身为主家如何能这般扫兴呢?去吧,一会儿散了戏,四下逛逛,春庄虽广,但唯有湖光尚可赏玩,汴京城里寻不到这样的好水,沈娘子莫要辜负了。”
喜妈妈客气地一路相送到通往湖边的长廊堤岸,沈渺又多谢了她一回。
戏台搭在湖对面,要回去得乘舟,幸好湖边有许多谢家仆从在舟边等候,随时帮着撑船。她随意选了一个离她最近的。
她因合作谈成太过开心,满心喜悦无处释放,没忍住雀跃地弯下腰直接跳了进去,舟船因她的动作顿时剧烈摇晃起来,她笑着扶住了船壁,站稳了才抬起头。
小舟上竟有人,似乎喝了酒,舟内飘着一股淡淡的梅子酒香。
那人也侧过头,乌浓透亮的眸子,好似被酒浸湿,显得更较平日里还要柔和几分,忽来一阵风激起高高的芦苇摇荡,也吹过了他们二人。
谢祁因喝了酒而有些沉闷的头脑,瞬时便明朗了起来。
他望向眼前身着青碧色衣衫的女子,她似乎有些惊讶他怎会在此,细细眉头微挑起来,这样有些呆呆地神色,却令他禁不住弯下眼睛,微笑起来。
很久之前,他便觉着沈娘子好似风中亭亭的一枝荷,如今……她穿上这衣裳,果然与他想象中一样美好,令人望之,唯盼此刻时光凝驻,世间诸般绮丽,尽汇于其一身矣。
“九哥儿怎么在这里躲着?”沈渺懊恼岸边的仆役也不提醒她一声,否则她便不会像个秤砣似的“噗通”一声跳下来了,还震得舟船摇荡。
丢脸。真丢脸啊。
“喝多了,躲在这里醒醒酒。”谢祁眉眼笑意不褪,仍旧这般含笑望着她。
沈渺被他看得愈发不好意思起来,用手背摸了摸微热的脸颊,局促地抻了抻裙摆,小声道:“九哥儿你笑什么呢?我脸上可是有东西?”
谢祁摇摇头,总算转开眼去,风一阵阵荡过来,吹拂起两人的衣袂与发。
好似他每次看到沈娘子,总是满心欢喜的。
说不上什么缘由,哪怕仅仅因同一缕清风,曾一起拂过他与她的衣衫。
他也很欢喜。
**
原本想着见到了九哥儿,她便要就“为何突然送我衣裳”这事儿与他问个明白,但后来,直到离了谢家,沈渺都还是稀里糊涂,什么也没说。
她与他傻傻地,什么话也没有说,在那舟上同坐,吹了好久的风,又看了好久的水。
后来么,沈渺简直对自己这一行为感到难以置信,她怎会在九哥儿面前就成了个傻愣愣的锯嘴葫芦呢?怎么会莫名什么都不想说了呢?
倒是湘姐儿玩得极为尽兴,在她嘴里,谢家的园子又好吃又好看又好玩,当沈渺在傻傻吹风时,她不仅看完了戏,还遇上了砚书,两个“吃友”好久不见,说了好一会子的话,砚书又送了一包枇杷果脯给她,说是上回随太夫人去乡下,摘的野枇杷,回来吃不完怕坏了,便渍成了蜜饯。
沈渺琢磨来琢磨去,满脑子九哥儿在想什么,她又在想什么?还没琢磨明白,郑内知来送投资的银子与契书了,她立刻把所有小女儿心思抛诸脑后,一点儿也不琢磨了。
扩店!她要着手扩店!
第58章 麻辣蝲蛄
“咯吱…咯吱……”
陈汌用手推动着轮椅, 腿上放着盛鸡蛋的小簸箕,缓缓停在前廊的泥炉子前。
天时尚早,有只肥肥的麻雀缩着脖子睡在檐下, 身后清光入牖, 还未热起来,专属于清晨的青白日光,渐渐盈于庭院之中。
泥炉子旁已有一只粗陶大碗,一双筷子,他把今日捡的四颗鸡蛋依次轻轻磕开, 倒进碗里,用筷子搅拌到蛋液黄白均匀, 再推着轮椅,兑了一小瓢温水, 徐徐倾入蛋液中,再用筷子搅了一会儿,撒点细青盐,点一点猪油, 便用蒸屉里洗净的纱布盖上。
将炉子点起来,等釜内水先沸,才小心地将碗搁上隔水蒸。
沈家阿姊曾教他, 蒸半刻钟左右,嫩嫩的水鸡蛋羹便能得了。届时再撒点葱花、倒一勺酱油,吃起来爽滑软嫩, 好似脂玉一般。
他又推着轮椅进了灶房, 拿了些大馒头,也一并放进笼屉里热上。
来回好几趟,将一家子的早食都备好了, 他才又推着轮椅去洗漱。家里东边的窗沿上一字排开,有四只写了名字的竹筒,杯内装着木柄牙刷子,角落里还有一罐牙粉。
他的竹筒上写的是“汌”,湘姐儿的便是“湘”,自然另外两只便是“濟”与“渺”。陈汌已经认得几十个字了,其中最先认识的便是沈,以及家里人的名字。
若是单看这几个,他似乎真像是这家的孩子,他们的名字里都含有水。他、湘姐儿和济哥儿还都是大江大河的名字。
陈汌咕噜噜刷着牙,他努力学着沈家阿姊说的要竖向颤抖式刷牙,可不知为何,他还是没能掌握精髓,刷起来总好似那走一步哆嗦三下的老婆婆,浑身都抖得太起劲了些。
上一篇:我的国外上流家庭生活日常
下一篇: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