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松雪酥
如今却已是科考第二日了,这棚子竟还结实着。
看完后,他又提笔继续往下写,写完半页,他又开始端详自己手中的紫竹毛笔。
还好还好,笔也没断呢。
这时,考棚外的狭窄过道里来了几个挑着火盆热炭的厢军,谢祁默默将自己的卷子从桌上扯下来,盯着他们为每个考号分发炭盆,直到他们走到如临大敌的他面前,顺利用火钳送了一个进来,稳稳放在了他脚边。
谢祁这才大大松了口气。
他又心怀庆幸地继续写,约莫写了半个多时辰,他总算将题解完,于是将这草稿放到一边,预备吃个午食再来誊抄。
自打沈娘子做出了速食汤饼,如今科考的学子们再也不带干饼了,考场里全弥漫着各色速食汤饼的味道。被风引着,浓浓地弥散至各处,耳边此起彼伏尽是嗦汤饼的声音。
谢祁也泡了一碗,与旁人的不同,他的速食汤饼是沈娘子用打磨成粉的山药混入麦粉中手拉出的山药汤饼,再下锅现炸的。
这汤饼独独他有,泡起来带着山药的清香,条形也更粗壮,更劲道爽口,久泡不烂,能吃得更饱。
沈娘子还在他的陶碗里还加了些她刚腌好的辣白菘、豕肉片,让汤底都变得更浓郁好吃了。
这样热乎乎来一碗,手脚立即便能暖和起来,透过青篷布不断涌进逼仄考号房的寒风,都好似被这满腹暖意阻隔了。
他捧着陶碗,仰头去看外头雾蒙蒙的日头,手心里正源源不断传来汤饼的热度。
不知家中现在如何了,爹去辞官了吗?家里的田地与庄子清出来了吗……他有些担忧,家中此时一定很忙乱,又想起砚书,他这几日不知是否还在沈娘子家,还是已回家去帮衬了?
或许等他出考场,家中已大变样了吧。
谢祁默默出神。
秋风萧瑟,有几片残叶沙沙地落在棚顶,投下细微的碎影。
浮影落在他眼皮上,谢祁仰头望去,只觉那些缝隙里漏下的树叶残影都有几分微不足道的美好。
他头一回能如此平凡地度过这考场三日。
这些残缺不全的秋叶之影,还莫名让他想起了沈娘子家中的老桂树,以及用那桂树开出的花做的桂花糕,他眼里望着这残叶,却仿佛闻见了馥郁的桂香,心里顿时也泛起一片宁静的沙沙声。
他默默点亮油灯,铺了新纸准备誊抄文章,谁知落笔的第一个字便写成了沈,只好又失笑地拿出书刀,将那一条裁去。
裁下的纸投入火盆中,很快便燃烬了,谢祁重新执笔,这回抄写得对了,只是心里还在想:
沈娘子正忙着囤粮备冬,又要操持铺子,只盼望她不要太辛劳了。
沈娘子说要去那御街梁家操持宴席,也不知是否顺利,但是御街何时有个姓梁的大家了?或许是新搬来的商贾吧。
沈娘子还说回头等他从考场出来,再做一次砂锅米索给他与砚书尝尝。
沈娘子……此时此刻,不知在做什么呢?
沈渺正在炒栗子。
炒着炒着,鼻子不知为何突然发痒,赶忙扭过身子去,低头打了个喷嚏。
“谁骂我呢?”
沈渺掏出手绢来擦了擦鼻子,心里嘀咕了句,继续用力翻炒锅里裹着栗子的沙子。
炒栗子不能着急,要用小火先把沙子炒热,才能下栗子,之后也没什么技巧,就是翻来覆去地炒。
唯一的难度在火候上,火大栗子就焦了,火小胳膊累断也炒不熟,得微妙地维持着中小火,才能让沙子里的栗子能受热均匀。
炒到划开的裂口像张大嘴似的裂开,露出已炒成琥珀色的栗仁,糯甜香气从砂石里溢出,那栗子便熟了。趁热用筛子去沙取栗,装进小竹筐里,吹一吹上头的沙,便能剥开直接吃了。
湘姐儿她们捡回来的栗子都是熟透了从树上掉下来的,不需要额外加糖浆,随便炒一炒便满院子都是糯糯的甜香。
若是熬了糖水再炒,虽然甜,但剥栗子的手感不太好,总觉得手脏脏的,太黏了。
炒得好,不放糖栗子一样很甜,还干净又好剥,用两只手往里一挤,炒得发脆的壳便会从裂口中碎开,再用指甲剥开,便能得到完整的栗仁了。
再整个往嘴里一塞,软糯绵密,满嘴都是热热的、粉糯的栗子香味。
吃起来也甜,当然与饴糖的甜味无关,而是栗子肉本身具有的甜。栗子本身便是高热量、高糖的食物。它的甜味已足够征服爱吃栗子之人的味蕾。
沈渺给院子里的大人孩子每人都装了一兜子,让他们当零嘴吃。
不过栗子也不能一下吃太多,容易胀气,偶尔来几颗,解解馋正好。
她做好时,栗子香已经透过柜台上方的出菜口弥漫到前头铺子里去了,那两个正埋头大口吃炒面的学子被香得耸着鼻头抬起了头四下张望,沈渺便直接给他们俩抓了一大把,送给他们吃一些。
野栗子没花钱,炒栗子的沙也是白绕的,沈渺还把炒好的栗子送给了顾婶娘、李婶娘等人,满巷子里分了一遍。
回来时她还没空手,怀里被街坊们塞得满满当当:两把顾婶娘种的大葱、李婶娘的咸鸭蛋、曾家阿奶做的腌菜心、古家阿宝送的一把这时节难得的野花……沈渺走着走着就笑了。
把花用水养起来,摆在窗台;咸鸭蛋蒸上,晚些时候,和那脆甜的腌菜心一起,就鸡丝小米粥喝。
“沈娘子,会账!”铺子里传来喊声。
沈渺嗳了声,忙出去。
那两个学子已经吃饱了,正在剥栗子,见沈渺进来收拾碗筷,不住地对她夸好吃。
“沈娘子,你腌的辣白菘卖不卖?腌得真好吃,脆生生的,辣而微甜,我都不知如何形容了,用来炒这索面真乃绝配,天生一对!吃得我筷子都没敢停。”高贺意犹未尽地回味着方才的滋味。
那汤饼刚端上来时便炒得金丝一般,油亮油亮的,切碎的辣白菘和葱段点缀其中,光看卖相便令人食欲大增了。
“要我说这辣白菘配豆腐汤更上一层楼,喝起来咸辣鲜爽,那碎豆腐嫩如凝脂,吸饱那滋味浓浓的辣汤,刚抿抿便入口化了。”
“还有这个炒栗子,也炒得好香,外头吃的火煨栗子真没有这样香,没加饴糖都满嘴香呢!”
“辣白菘卖不了,才做了一缸,买了铺子里便短了。你们下回再来吃便是了。”沈渺笑道,“至于这栗子,是我弟弟妹妹上山拾回来的野栗子,在地里藏了些时日了,前阵子又下霜了,这便将栗糖都沤出来了,自然好吃。”
两个学子吃得满意而归,一人兜里还装了一把还温热的栗子,结伴走出去了。
沈渺和阿桃一起收拾碗筷时,他们又跑回来了,问沈渺十日后的酉时能否包两张桌,拼在一起当做一方可六七人围坐的大桌。
他们都还是年纪不大的少年郎,说起来话来眼眸闪亮:“有个同窗要出门游学,我们要为他饯行。但这回我们都商议好了,再不去酒肆名楼浪费钱财了,不如来沈娘子这儿吃些实惠好吃的呢!点上几盆烤鱼、几只烤鸭,围着炉子畅快地喝麦酒,一定更为有趣。”
“当然能行,我记下了,到时你们过来便是,一定与你们留好。”沈渺当然同意了,还问了人数,帮他们留靠窗的两张大桌子。
他们交了十文钱定银,这才揉着吃撑的肚子喟叹着“好饱好饱”走了。
之后又卖出了好几份辣白菜炒面,还有好久不见的厢军们涌进来吃速食汤饼,那个与她相熟的厢军吃完匆匆泡面,上来会账时还悄声给她透露:“沈娘子,这几日早些关店,外头只怕会乱几日。”
沈渺闻言吃了一惊,那厢军已肃着脸微微摇头,转身大步离开了。
但她还是把这话记在心里,从今夜开始便紧闭门户了,果然夜深了,隔着围墙还能听见许多嘈杂的马蹄声、车轮声,偶尔还能听到哭声和喊叫声,一连持续了约莫有七八日才消停。
这连着几夜不太平,叫沈渺都跟着有些神经紧绷。她白日里也听闻不少食客在小声谈论,说是抄家,一下抄了汴京好几家有名的大豪族。
但他们也不敢多说,就着小酒多说了几句便好似做贼一般闭了嘴。
连九哥儿出了考场也销声匿迹了一般,沈渺好几日没有了他的音信,心里莫名有些不安。
谢家不会有事吧?但她有一回去寻粮铺的掌柜,还绕到钟鼓西街远远望了一眼,街上虽也有几个厢军,但门庭还是清静的,甚至紧闭的角门里偶尔打开运送恭桶车、水车,还能见到有门子在里头,怎么看也不大像抄家。
不会是九哥儿又倒大霉了吧!沈渺心里蚂蚁爬似的,可谢家如今每个角门大多时候都关着,又有厢军四处巡视赶人,沈渺连靠近都够呛。
直到梁迁又微服私访,笑眯眯来买烤鸭,沈渺才知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什么?这城郊的十亩地连那大水塘都赠我?”
梁迁赶忙纠正:“不是赠,官家说这是抄没来的田,都是上好的,因赏识沈娘子一手炙鸭的好手艺,愿折价典卖予沈娘子蓄养白鸭。”
顿了顿,他再强调:“是折价典卖。”
“……。”
第70章 冬至馄饨
梁迁来时, 正值冬至。
有俗话说“冬至大如年”,在宋朝也是如此。这是个足以堪比新年的大节,官家要率领文武百官前往南郊祭天, 祈求上天保佑国泰民安、风调雨顺;老百姓家中也会祭祀先祖、吃团圆饭、走街访友。
但此时, 冬至既不流行吃汤圆,也不吃饺子。
宋人在冬至,最应节的食物,竟是馄饨,也就是带汤的薄皮饺子。不过, 宋朝时馄饨与饺子,似乎还未完全分家, 还属于傻傻分不清的时期。
被沈渺改行去烤鸭的福兴正好擅长做这个,可算能好好露一手了。
冬至前一晚, 沈渺便将冬至歇业的小木牌挂了出去。这是家家户户团圆的大节,不仅济哥儿得了一日休沐,沈渺也得了沈大伯的口信,让她们三人一同去祭拜沈父沈母与沈家的祖父母。
沈家父母与沈家祖父母都葬在沈大伯名下的一块祖田里, 在外城一处叫爪儿隅头的小山丘上,听说风水还不错,但所处的位置便有些热闹了, 正好临着“漏泽园”——那是大宋官府建起来为客死无归的异乡人收敛尸骨的公共墓地。
沈家是沈祖父一代才迁居汴京的,祖籍据说在山高水长的夔州(重庆奉节),沈祖父生前闭口不谈自己在远方的族人, 也从未回去探亲, 他发家后更径直在漏泽园边上买了一块坟地,以示从此沈家这一脉要在汴京落地生根的决心。
因此沈家没有自己的宗祠,也没有什么族谱, 只有汴京城官营公墓边一块家族坟地,祭祀起来没别家那么麻烦,打扫起来也方便。
沈家坟地平日里都是沈大伯一家维护,听闻他专门买了个奴仆在爪儿隅头山上守墓,平日里打扫拔草、擦拭牌位,每逢大节便会请香点灯、供奉祭品,好让父母与兄弟在下头不至于饿肚子。
但冬至不同,亲人子嗣绝不能缺席,沈大伯前几日便派家中伙计来告知沈渺祭祀的时辰了,让沈渺姐弟三人辰时前便要到他家中,两家人再一同出发,不得迟误吉时。
又交代沈渺也要自备好酒肉果蔬和香烛纸钱。
沈渺自然应了。
在沈大姐儿的记忆中,她出嫁前好似也是每年冬至和正月初五去祭拜沈家祖父母,清明反倒被认为“阳气不旺”,沈家在清明只祭祀土地神,与后世大多清明祭祀扫墓的习俗略有不同[注]。
因要出城扫墓,沈渺冬至那日起来的特别早,睁开眼时外头的天还是漆黑的,而火炕与被窝又实在太暖和,她呆呆地望着黑天好一会儿,才鼓起勇气起来穿衣。
从棉被里谨慎地伸出两根手指,先感受感受外头冰冷的空气,再以迅雷不及掩耳将里外衣物都一股脑拽进被窝里去。
直到衣服都被火炕烤得暖烘烘的,她才躲在温度还未流失的棉被里飞快地穿上。
推开门时,一抬眼便望见了屋瓦上的霜,院子里的水缸也冻上了一层薄冰,拿棍子戳一戳,才裂成几块,漂浮在水面上。
家里还静悄悄的,大人孩子都还睡着。
沈渺呵着气,往灶房走。
灶房门虚掩着,门缝里漏出一片昏黄的烛光,推门走进一看,福兴已经在灶前熬汤、包馄饨了。
“沈娘子起来了,快来烤烤火。”他手里还捏着手擀的馄饨皮,回头笑着对沈渺道,“坐着等等,一会儿就好了。”
“你几时起来的?怎么不多睡会儿?”沈渺走过来,坐在小板凳上,握住火钳捅了捅炉膛里的灰,“那今儿我来帮你打下手。”
“刚起来,也没来早。”福兴憨憨笑着,扯了扯身上围着的粉白色碎花围裙,他两只手臂上也套着与身上围裙同一块布裁下来的碎花袖箍(袖套)。
这都是阿桃做的。沈渺正好有一块碎花粗布压在箱子底里,似乎是老早以前便买来给湘姐儿做衣裳的,也不知怎的压在箱子底下便忘了。前段时间为了收纳夏季衣物时才找出来,但寻出来时已有些霉坏了,那料子还被衣蛾和皮蠹虫咬出了好几个洞,气煞人也。
阿桃为了不浪费,便把这料子裁了给每人都做了套围裙袖箍。
于是福兴今日便穿得格外粉嫩嫩。
除了粉嫩的围裙,今日过节,他还穿了厚实鼓囊的新棉衣,虽是普通褐色的棉布,阿桃还给他袖口衣领都绣了福寿纹,取他名字里“福”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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