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松雪酥
赵伯昀自打生下来便没过过如此富裕的日子,怨不得他阿爹临终前一直交代他,不要对士族手软,不要妄图与士族共富贵……赵伯昀原本有些不明白后半句话,如今他明白了。
他与这些积蓄了数百年的门阀贵族相比,真与贫农无异。
不过,如今攻守易形了!
赵伯昀美滋滋地捋着自己的胡子,黑胖的方脸泛起兴奋的红晕:等宫人们清点完毕,他便能补贴岳将军与小郗将军一大笔军费,日后为岳将军铸造金牌,再也不必肉疼了!
还有造火器、通西域的钱帛也有了。
真呀真高兴,赵伯昀合不拢嘴,心想,为了这些快事,值得日食一鸭庆祝庆祝!对,说起鸭,待那沈娘子的鸭场开办起来,日后想吃几只鸭便吃几只,皆大欢喜!
赵伯昀哼起不着调的曲子,今日不是朝会的日子,他闲得很,便愉快地命梁迁遣派人去宣岳将军与小郗将军进宫来踢蹴鞠。
小内侍奉旨飞跑出宫,去了两位将军投宿的客店,却都扑了个空。
郗飞景领着自己的黑炭亲兵,偷偷翻过了谢氏城郊春庄的围墙。如今查抄士族一事尘埃落定,他也能见见自己的亲人了。
至于为何不正大光明拜访,倒没什么别的缘由。
他以前也不走门。
岳腾依旧独来独往,他正站在那沈记汤饼铺紧闭的铺子门前,默默盯了那门板上挂着的“本店今日歇业一日”的小木牌半晌。
他想吃那日玉津园宴上的鱼头豆腐汤。
第71章 尘埃杂事
比起岳腾没吃上鱼头豆腐汤, 只得跟着四处搜寻而来的小内侍闷闷不乐进宫去陪官家蹴鞠,郗飞景便幸运得多了。
他一翻墙,便被院子里洒扫落叶的谢家杂役发现了, 杂役们嚷着“有贼”、“大胆贼子也不看看这是你哪个爷爷家”便举起笤帚便勇猛地冲上来了。
幸好郑内知便在附近, 听见喊声,忙叫上其他家丁,身边有什么便抄起什么,匆匆赶来,便见与几个杂役扭打在一起的三个男人十分眼熟。
“住手住手!大水冲了龙王庙!这是咱家大舅爷啊!”郑内知赶忙扔了手里的门栓, 张开双臂,上去将几人分开。
杂役们也大惊失色, 连忙停手,定睛再看, 果然是好些年没来的郗家舅爷。
郑内知苦笑:“舅爷要来,怎不说一声?”
郗飞景悠悠然拍掉了衣袍上翻墙蹭到的灰。
郑内知问完也觉着可笑——也是,这位舅爷往常来也没打过招呼啊。
“快快请进!”郑内知一面请人速报郎君、大娘子与太夫人,还着人往隔房也送了信去。家中一时四处都是撒腿就跑的家仆。
郗飞景这才微微一叹:“便是不愿你们这样大费周章。”
郑内知笑着引郗飞景进内苑:“俗话说, 不论三亲三不亲,唯舅父最大。舅爷是贵客,今日又是冬至, 怎能慢待?这是应当的。”
虽说大宋风气已算开放,但女子婚嫁后,话语权便遭到了削弱, 若是遭到夫家欺辱, 舅舅身为娘家人中的当家人,便成了出嫁女与其子女最有力的靠山与支持者。这样的舅权,大到皇家争储, 小到家业分割,都难以磨灭。毕竟同宗的兄弟叔侄此刻都成了利益竞争者,唯有舅舅才会全力偏向自个一边。
郗飞景如今手握重兵,又是多年未曾回过汴京,有个这样的舅爷登门,讲究些的人家,甚至会开中门相迎。
郑内知才引郗飞景迈入二门,郗氏便得了信匆匆迎了出来,远远望见长廊尽头兄长那高大熟悉的身影,她眼眶不由一热。
但她还未流泪,从外院快步赶来的谢父早已激动得未语泪先流,人还在游廊尽头,哭嚷声已经先传来了:“舅兄!竟真是舅兄回来了啊!”
郗氏的热泪顿时便消散了。
郗飞景更是下意识后退了一步,避开谢父嗷嗷要扑过来的身子。
谢父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在地,幸好郗氏伸手一拉,才呜呜地站住了,抓住郗氏的袖子直拭泪:“舅兄这回来了定不忙走,我要陪舅兄大醉几日!”
郗飞景嫌弃地拉开他,一把将妹妹的袖子扯回来,也不忙与他说话,转而先端详着郗氏,看了许久,才放下心来笑道:“瞧着你面色倒还好,这回的事没把你惊着吧?”
郗氏也不惊讶郗飞景似乎什么都知晓的模样,但此时人多口杂,她便嘱咐道:“进屋里说。”
几人进屋合上门,郗氏才露出笑:“这次的事多亏了九哥儿心思细密,他察觉到郭家的祸事,立即回来报信,这才有了如今的安生。”说着便将谢祁的话又与郗飞景说了一遍,“如今破财消灾,咱家虽没了些金山,倒也不至于揭不开锅,日后俭省些过也好了。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郗飞景没想到谢家的转变竟与九哥儿有关,先是吃惊,后是喜悦:“没想到九哥儿年纪轻轻,也有了此等见识,他在何处?怎么没见着?”
谢父抽泣着插嘴:“九哥儿去漏泽园替三哥儿祭拜徐先生了。”
“你怎还哭?”郗飞景蹙起眉,又想到徐家,于是眉头皱得更紧了,“徐家之事,还是万不要沾惹了。也并非我铁石心肠,虽说我等都知晓徐先生死得冤,但他家有此等祸事也怪不得旁人。徐氏一族与晋王交往过甚,在先帝朝便已无所遁形了。其中秘辛我不能多言,当初咱们与三哥儿不知内里已吃了苦头,现今谢家好不容易泥菩萨刚过了江,这样的时候,别惹得官家不快。”
先前郗飞景也不知为何高风亮节的徐先生一家会遭人毒害,死后还被先帝下旨不得收葬宗祠,将其一家人的尸身扔到漏泽园去。后来知晓内情后,才明白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徐先生的确是无辜牵连。只是宗族同气连枝,顶着这个姓氏,被先帝迁怒也没法子了。官家登基后也不好更改先帝的旨意,便只能这般将错就错,含糊下来。
郗氏叹了口气:“我知晓,但徐先生对三哥儿是有恩的,他们的墓没有立碑,除了自家人,没人知道九哥儿去祭奠谁……何况,今年只怕是最后一回了。”
顿了顿,她沉声说了谢家如今的打算,“阿兄正巧回来,我便与阿兄透个底。如今阿虫辞官赋闲在家,谢家几个在外为官的子侄接到信也已相继辞官。从此谢家在官场上再无族人,我便想着将这打眼的大宅子托中人典卖,咱们便先带着家人搬回陈州老宅去,与崔家也能守望相助。”
崔家也受了波及,崔司曹的官职也叫撸了,但好歹与谢家一样,能得了信“自首”,对于这几家“识相”的,官家也没斩尽杀绝,都给留了好些家底与面子,不至于全族跟着喝西北风。
郗飞景沉吟片刻:“也好,那九哥儿呢?他不是还需接着应考?”
郗氏道:“给他买间内城的小宅子住着,再拨几户人照看便是,他素来自立,倒是不必人操心,寻常也常住书院,无妨。”
“这样也好,谢家激流勇退,日后……总还会有重回官场的机遇。”郗飞景认同地点点头,瞥了眼抽噎刚停的“阿虫”,这是谢父的乳名,他当年是早产儿,险些没养活,家里人便给取了个低贱的乳名来称呼。
“我两个没出息的弟弟,为了出卖宅邸搬家之事还闹分家,他们还做着美梦日后能复官呢,成日里吵吵嚷嚷,险些将阿娘气病了。”谢父捻着帕子角吸眼角的潮气,谢家里头也并非一团和气,外头催逼内里还要自相残杀,本就让人心寒了。
谢父本就不大会处理这些人情俗世,郗氏身为长嫂与他们争辩,倒惹得一身骚。最后逼得谢家太夫人冷冷道:“既要分家,不如先勒死了我。”
父母在不分家,二房三房舍不得这大宅,更舍不得那献出去的钱财土地,拿分家来要挟,不就是在诅咒太夫人早死么?
两个兄弟如此不孝,还合起伙来逼迫谢父这个长兄,叫他生了一肚子闷气,他与郗氏二人势单力薄,此时郗飞景来了,真如天降神兵一般,让他这个当妹夫都好似寻到了主心骨,心里有了底气,这才激动得痛哭流涕。
“舅兄,回头你来主持公道,将他们这俩不肖子狠狠训斥一顿。”谢父愤恨且挺起了胸膛,话里话外全是:我家娘子最能打最难缠的兄弟来了,看你们还敢不敢满嘴胡咧咧!
只要涉及到分割家产与矛盾纠纷,各个兄弟妻族的舅舅必到场。而郗氏的兄弟自然是最厉害的。
郗氏却淡淡道:“阿兄来了,底下仆役一定去知会二弟、三弟了,他们却缩头不敢来,定然也知晓自己理亏,说什么都不占理。”
郗飞景听完,却勾唇一笑:“这事儿尚且用不上我,纯钧你与阿虫不必理会他们,叫他们多闹上几日,待郭薛几家判了流徙要押出京师时,你领他们去瞧一瞧,前车之鉴便在眼前,他们还敢多闹么?他们太短视了,谢氏乃数百年的大族了,如今不比当年,但哪个大族的前程不以百年计?一时落下来无妨,蛰伏两三代人,这天地啊,又会是另一个光景了。”
如今官家正值壮年,又因晋王之事极为厌恶士族,既然家族没有那等敢教日月换新天的能力,便只能忍,忍到下一个官家,再下一个官家,总会有机遇的。
当年黄巢之乱都在深山老林捱过来了,小小一次抄家又怕什么?大惊小怪。
郗氏原也是这般打算的,点点头。
又说了几句话,郗飞景放下心来,便又恢复那不着调的样子,懒散地坐到谢父平日里看书的摇椅上,翘着腿,随手拿了本话本来看。
郗氏见他这般闲适,便知兄长今日不走了,笑着出去嘱咐下人:“让方厨子烤几炉沈娘子家的蛐蛐饼来,阿兄可是刚到?路上辛劳,正好吃些糕点垫垫肚子。”
郗飞景不能透露密诏之事,含糊地应了,又听闻沈娘子三个字,便又扭过头好奇问道:“这汴京城里到底有几个沈娘子?我这几日已听了好几个沈娘子了,什么烤鱼的沈娘子、大饼西施沈娘子、擅做鸭的沈娘子,还有你信中提及的,那会做汤饼的沈娘子,怎么这样多沈娘子?”
郗氏掩嘴笑道:“你说的这些沈娘子都是同一人。她手艺好,头脑又活络,什么都会做,如今才来了汴京不足一年,已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
原来如此,这便说得通了。
郗飞景心想,这沈娘子的确有些本事,连官家都知晓了,还日日惦记她的炙鸭呢。
他有些兴致,回头他也得去尝尝新鲜。
郗氏想与郗飞景说些体己话,便又支使谢父出去:“阿虫,你去催催厨下,叫他们速速置办一桌好席面,夜里好款待阿兄。”
“是也是也,舅兄难得来,我立刻便去。”谢父便连忙起身去了。
等谢父离去,郗氏才又问郗飞景患的风痹之症可好些了。郗飞景常年守边关,又喜欢亲领小队出去迂回偷袭,常年卧雪饮冰,不到三十便患上了风痹之症,他不爱诉苦,从不告诉他人,因此只有至亲知晓。
郗飞景没有回答,只是望着郗氏:“纯钧,那你呢?你可好?”
他这个妹妹,自小与他一般,很有练武领兵的天赋。郗飞景是从不小瞧女子的,前朝有驻守娘子关的平阳昭公主李三娘,他郗家为何不能有郗二娘?他本想带着妹妹上战场,从此兄妹齐心,每日吃饭睡觉打辽狗,那该是多美好的日子啊!
结果纯钧当年只是随父回京述职时在汴京城住了半年光景,竟然就被那谢家的小白脸拐走了!
他能不气吗?岳腾有兄长相互交托后背,他本来也该有妹妹的啊!而且纯钧本是欧冶子所铸的神兵利器,能斩断无尽的巉岩,怎能就此收入鞘中!
郗氏一怔,想起当年她决定嫁到谢家,阿兄是如何暴跳如雷的,她便笑了:“我都嫁到谢家二十来年了,阿兄竟还问这话!不论阿兄问多少次,我都是这样说,我很好。阿兄,你总为我可惜,但我心悦阿虫,嫁给阿虫那么多年,从未后悔。”
郗飞景不甘地撇撇嘴。哼。
郗氏摇摇头,人这一生有许多活法,铁马冰河也好,清风几许也好,谁也没法替谁活,谁也没法替谁说究竟如何才好。
两人又说起旁的,郗飞景见天色都晚了,不由又有些奇怪:“九哥儿怎么还不回来?他祭徐先生怎能祭那么久?”他也想外甥了。
虽然以前这小外甥每回来幽州,他都会被连累得骑马摔跤、吃饭塞牙、出去打仗都要挂上十七八个平安符才放心,但他还是很疼爱他的。
郗氏略一琢磨,便笑了:“只怕啊,又去寻沈娘子了,今日是冬至,他出门前还特意命砚书取一副绣猫图样的挂屏,我便猜着他今儿要晚归。”
郗飞景又不解了:“何意啊?”
郗氏忍着笑意,叹道:“儿大不中留啊。”
九哥儿还特意来说呢,红着脸请求,那要为他买的小宅子一定要买到金梁桥去呢。
***
知子莫若母,谢祁正在与沈渺一块儿挖葛根。
遇到谢祁之前,沈渺与沈大伯一家合祭了祖父母和沈家父母,之后两家人便没什么好说的,他们收拾收拾提前回去了。
湘姐儿和济哥儿都在父母坟前磕头流了泪,对着父母的牌位说了好些话,之后擦干泪又勤快地拿着镰刀把坟地周围没来得及清理的杂草荒草都割去。
正好他们绕到后头去了,沈渺便额外又点了三支香,倒了三杯酒在地里,心中默念:大姐儿,祝你下辈子平安喜乐、幸福安康。
之后便也站起来四处拔草,顺带逛逛。
爪儿隅头说是山丘,不如说是“曾经的山”。历史上,汴京外城的大小爪儿隅头和夷山,数百年来都因黄河泛滥被不断淤平。到明朝时这三座山,甚至已不如河床高了,但此时还算有些坡度,虽一眼望得到顶,还勉强有几层楼高吧。
汴京地势低洼,常常遭受水患。这地方有谚语叫:“开封城,城摞城,地下埋有几座城”。
如今看着非常繁华的汴京城,其实是在唐代汴州城之上十米建起来的。唐朝的汴州早已被泛滥的黄河深埋……而唐朝汴州,其实又是在魏国大梁城之上十多米的土地建起来的。
黄河每泛滥一次,开封的地势便会被抬高一次,到后来,连本来能称为“山”的三座山都不见了。沈渺祭拜完后,也曾站在这小山坡上遥望,忽然便在想,这三座山,最初时不知有多高呢?
后世她也曾来过河南,从不知开封竟然有山,如今才知道,原来是因为它们早已和开封悠久的历史一起,深埋在地下了。
沧海桑田,竟就在眼前,这样的感觉好奇妙。
青山已不在,可她却透过漫长时空,又再次望见了青山的轮廓。
正感慨呢,沈渺已逛到自家坟地与漏泽园的交界处,忽然发现漏泽园倾倒了的烂篱笆墙里,有一条在树下甩来甩去赶虫子的马尾巴。
沈渺探头再一看,便看见了那只眼熟的劳斯莱马,它被拴在漏泽园旁的槐树下,身边没有其他人。
许多人家的坟地都在自家田里,爪儿隅头上除了沈家人埋在这里,便只有漏泽园里那些数不胜数、客死他乡的阴魂了。
九哥儿为何来漏泽园?他家应当有宗祠家庙才是。
谢祁独自一人蹲在角落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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