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晏闲
褚啸崖并没有倒下。
原来秋婵的刺尖正被褚啸崖的护心铠卡住。褚啸崖左眼伤损,尚有一战之力,怒吼着挥剑向秋婵拦腰横斩。
胤奚当机立断拂开秋婵,拼却捱褚啸崖一剑,握刺狠狠送入褚啸崖的胸膛。
冲破围攻的阮伏鲸,也挥刀抵上褚啸崖后心。褚啸崖腹背受力,两人同时尽周身全力向前挤压,一刀一刺,便自褚啸崖的左胸右肺透体而出。
“……”褚啸崖低头,鲜血自他唇齿溢出。
身经百战未尝一败的大司马,用那只完好的眼睛迷惑地看着自己胸前的血窟。
他下意识动腕,想将刺入胤奚腹部的那一剑推得更深。阮伏鲸却先他拧转刀锋,鸾君刀将褚啸崖的肺腑搅得稀烂。
褚啸崖终于不支,一口夹杂肉块的污血呕在面前胤奚身上。
庞大的身躯栽倒,压折一片芦苇。
惊飞的鸬鹚哀哀鸣叫,胤奚俊逸而惨无人色的嘴角,亦有血痕溢出。他扯下衣带紧紧缠住腰前伤口,而后握住屠鲵,一寸寸自腹部拔出,过程中面不改色。
他捂着腹,低眸冷漠地看着死不瞑目的褚啸崖:“狗怎么了,好犬能啸天,你下去和你的龟儿子团聚吧。”
第119章
“铮!”谢澜安抚罢最后一个音节, 古琴的武弦应声而断。
这日是成蓉蓉头七,永宁宫的灵堂空余满室她生前最喜的西府海棠,灵柩已按礼制送至帝陵了。谢澜安清早携琴到来, 弹一曲自谱的《雌霓引》, 安送芳魂。
弦是她自己勾断的。谢澜安捻掉指尖渗出的血珠, 没什么表情地抚过琴尾“君子无垢”的琴铭。
“将这把琴随她葬了吧。”
与谢澜安合奏的文良玉垂下柯亭笛, 怔怔盯着她指上的那抹红, 心尖忽然掠过一阵刺痛, 仿佛他也曾为一位好友灵前送别,摔琴绝弦过……
可文良玉遍寻记忆,也未参透这股痛彻心扉的来源。
这把绿檀琴,是他送给谢澜安的,无垢二字,原本是文良玉对好友的祝愿。而今她立身九重宫阙,也许觉得这两个字不再适合,要做随葬也随她。
她要做什么都行,文良玉只怕含灵伤心, 笨拙安慰着:“含灵节哀,先皇后在天有灵也不愿见你难过。”
虽然谢澜安脸上挂着一贯的清澹之色, 并无伤感, 文良玉却直觉她心里很不痛快。
现今回想, 他所见含灵最快乐的日子, 还是他同胤奚一起住在幽篁馆的那段时间。那时的含灵嬉笑怒骂, 百无禁忌,有时还以故意逗弄胤郎君为乐,是个飒爽随性女子。
等她站的位置越来越高,反而七情尽敛, 渊深莫测了。
“我无事。”谢澜安拂下卷挽的雪袖,借文良玉手背从蒲垫上站起。
另一边的陈卿容却是哭得难以自抑,她一手烧化箔纸,一手抹着脸:“她才十六岁,生平没做过一件坏事,为何是这般结果……老天就只欺负好人吗,蓉蓉她,才十六啊……”
谢澜安沉默着。十六岁,也只和五娘一般年纪,在她眼里仍是个小女娘,本应有大把的花信年华,却因生育进了鬼门关。
而这样的情况,在民间比比皆是,甚有年龄更小的新妇要早早经历生产这关。若有幸诞子,自然阖家欢喜,若不幸死了,家人也只叹息几声命薄,不耽误鳏夫再娶。
更有那无辜婴孩,譬如谢澜安自己,出生时失怙,却被刻薄的老辈人冠上妨母克父的罪名,在成长路上吞尽辛酸。
所有人都对此习以为常。
因为几千年来都是这样的,连女人自己也认了命。
可真的是命吗?谢澜安抬眼环视殿梁上的白幡,现如今她手里就握有改变这件事的钥匙。
只要一道律令。
只要提高女子出嫁的年龄,哪怕不治本,至少能先减少她们生育时的危险。
权力,不过是上位者以为能够操控自我以下所有人事物的膨胀之欲,而用它切实地扭转一个个真实的人的命运,才是使用这把钥匙的正确方式。
“好了,眼睛哭肿了。”谢澜安给安城郡主擦眼泪,轻柔地说道,“跟你保证,这种悲事以后会越来越少的,老天不会只逮着好人欺负。”
如果祂定要欺负。
谢澜安会让祂知晓,她治下的臣民不好欺负。
陈卿容没有听懂这句话的含义,只当澜安在哄自己。人都是这样的,伤心的时候若只有自己还好,一旦被人安慰,反而哭得更厉害。一袭兰色素裙的小郡主一下扑进谢澜安怀里,搂着她的腰嚎啕大哭。
谢澜安知道她是被闺友的猝然离世吓到了,由着她哭。等埋在谢澜安胸口哭够了,陈卿容才抬起被眼泪洇得吹弹可破的粉白小脸,抽抽噎噎。
“我父、父王哄我,说你率军进宫对陛下……是为了让我不必和亲,真的是吗?”
谢澜安低头轻拍她脑袋,“你觉得是吗?”
会稽王当然不是心思肤浅的人,他对陈卿容这样说,本意是想教天真无邪的女儿知道这件事的厉害,最好既感念谢澜安,同时也对她敬而远之。
“如今的谢澜安,可不是你从前那个可以随意耍刁撒娇的朋友了。”会稽王在家一遍遍对女儿耳提面命,“你不能再和她没大没小,最好从前对陛下什么态度,今后对谢澜安便是什么态度。”
陈卿容才不。
谢澜安就是谢澜安,她伤心了就是要躲到谢澜安怀里哭。蓉蓉已经去了,如果连谢澜安也变了,那她年少时所有绮丽如诗的心动,难道都是镜花一场的黄梁梦吗?
她不要这样。
陈卿容接过手帕,掖了掖眼角,转头望着灵堂前悬挂的恭娴皇后画像,声音沙哑哑的:
“年轻的时候总会做梦呀,觉得若有一日,有个心爱的少年郎为了求娶我,不惜闹出倾城倾国的大动静,那我得多有颜面。”
安城郡主的嘴角难看地咧了咧,“可现在,我只想大家都平平安安的。”
“你如今也很年轻。”谢澜安抚摸仿佛一夜长大了的女孩发顶,眼里闪着细微的光澜,“让尽可能多的人平平安安,亦我所愿。”
·
从永宁宫出来,谢澜安让人将陈卿容和文良玉各自送回府,去了前朝。
她选中尚书上省北边的殿阁,辟出来做内阁议政之所。不少臣工都觉得谢澜安在营造自己的小朝廷,只是无人敢说出口。
经过角殿,一名披缎子斗篷的妇人正等在廊柱底下,见谢澜安出现,忙上前几步,唤了声“谢娘子”。
谢澜安见是平北侯夫人,稍一停步:“是太子有何事?”
“不,不,太子很好,刚吃了乳,才哄着睡熟。”
平北侯夫人因要带孩子,不好在亡人的灵堂久留,二则白发人送黑发人,太也悲痛。平北侯膝下是儿女成群,她却只有一子一女,这唯一的女儿撒手去了,平北侯夫人每次听外孙啼哭,便忍不住抹泪。此时妇人对谢澜安福礼,手心已出了一层汗,小心翼翼地说:
“是另一事……太子至今还未取名,臣妇斗胆,想请娘子赐下一名,好沾沾娘子的福气。”
随扈的贺宝姿听出了名堂,平北侯夫人这是怕太子性命朝夕不保,拐着弯想求女君开恩。给了名字,便代表女君不会要这条小命。
谢澜安还带着一身香火气,睫影缭绕着疏淡,道:“就名‘安’吧。”
说罢擦身走了,仿佛这是件不值一提的小事。
安,陈安。反应过来的平北侯夫人差点喜极而泣,转头感激地注视谢澜安的背影——她愿意将自己名中的一个字赐给外孙儿,那便是容得下这孩子了!
阿弥陀佛。
平平安安的长大,比什么都强。
阁中大臣们已到齐了,正轻声商讨着什么,见谢澜安进来,起身见礼。
雪白的袍裾漫过朱槛,谢澜安向下压了压扇。她走到盥架前洗手,接过宫人奉上的巾帨擦着,背对众人道:“说你们的。”
她姿态随意,可落在一群老谋深算的大臣眼里,都添了几分谨慎。
他们怕谢澜安,怕的是谢家手里的兵,以及谢澜安不知何时会一步登顶生杀予夺。在那一天到来之前,众人还处在小心揣摩她的阶段。
谢澜安此时还心平气和地用他们,说明朝廷离不了这班重臣,这便为彼此试探对方的底线留出了余地。
臣揣君意,君度下情,这是君臣之间永恒的博弈。
撩水的声响在凝滞的气氛中分外清晰,还是何羡先开口打破僵局:“还是借种苗的事。春耕劝农,原本国库为了新法是预留出这部分支出的,但现下京中……有了变化,恐增军需支出,常平仓的粮储得先保证金陵内的食货输送……”
何羡含糊地略过了这京中之变,正源于谢家的围宫。谢氏后续想要保住这争到手的权力,维持军队应对可能遭受的藩镇反扑,是必要手段。
没有比养兵更费钱的了,而国库不能四面顾全,若舍弃金陵的稳固,兑现给三吴百姓的承诺,则恐生横变。
谢澜安转过身,见众人还都擎身站着,不动声色上首坐了,压掌道了声“坐”。
一阵窸窣的衣料声响,兵部尚书余光觑见谢澜安的脸色还算平和,索性说得更直白:“说到军需,众所周知北府军是抗胡主力,然近日京口频传哗变之声,起因便是月初时褚豹被传首金陵,满城风雨都说是那……胤状元的手笔。”
谢澜安沉了眸色,抬眼看向他。
刚端起茶盏想润润喉的百里归月闻听此言,叹息着把瓷盏放了回去。
她们这些近身的人,都知女君近日在等北边的消息,心情莫测,轻易不敢提那个名字。这位尚书是个有胆的,敢触逆鳞。
“下官不解,褚少将军无文书定罪,胤郎君私加虐杀,是为何故?我还记得陛下已点了胤状元为竟陵参军,他却不遵圣谕,迟不赴任,又是否论罪?
“还有,大司马今也擅自出扬州向北,而谢刺史的兵马调动……恕下官愚昧,倒看不懂了,其中缘由还望丞相明示。”
谢澜安把扇不语,以她的座位为中心,周遭空气无形凝冷。
底下人看她的脸色行事,又暗戳戳想摸清她的脉,这一点谢澜安不意外。她被触起的思绪,是还未有回信的北方战场,以及叔父派兵去泗阳接应,没有明说却显而易见的两重含义。
要么,胤奚已打败了褚啸崖,顺利与援军会合回京。北府群龙无首,正好扶植褚盘接掌军队。
要么,便是胤奚不敌……那荆州军必须围杀活下来的褚啸崖,确保这头被惹怒的雄狮不会再回过头反咬。
可是褚啸崖若还活着,便意味着——
谢澜安一直不让自己去想第二种可能。
可她确信,胤奚在砍下褚豹脑袋的那一刻,已经想清楚了这样做的后果。这便是他打的主意,他选择将不义的罪名揽在自己身上。谢家起事,可以说是被胤奚那一刀推动,箭在弦上不得不先发制人;她在金陵的行事若出现意外,受人诘难,又可以将罪过全推到他这个抗旨嗜杀的人身上。
这个聪明又放肆的家伙,自顾自做了她的挡箭牌。
从没问过她同意了没有?
兵部尚书忽然坐立难安起来,因为谢澜安并未如他所料那般,动怒或掩饰。一个人只要还能被人激起情绪,便还有隙可乘,可这个绝色女郎周身散发出的只有超乎寻常的冷静。
令人屏息的平静之下,隐藏的是一种极其危险的信号。
兵部长官只见到谢澜安心平气和,一时便忘了先丞相是如何死的,皇帝又是如何败的。
冷汗浃背的兵部尚书正欲站起,朱御史打哈哈圆场:“说着粮草的事——”
“青州之役,褚豹拖延战机,致使青州守备军伤亡惨重,依军法本应问斩。”百里归月不失圆转地接过话,因果讲得明白,“只是当时被大司马徇私保下,因而搁置,胤奚斩他,是循国法而非动私刑。”
谢澜安漆黑的眼眸盯着兵部尚书,慢慢捻开扇骨:“至于大司马,陛下病前曾与我密言,疑惮大司马有篡位之心,设计暗杀之。所以无论胤参军的行动,还是荆州兵马调动,皆是按陛下密令行事而已。”
这句话前半句可谓千真万确,至于听的人信不信,对谢澜安来说无关紧要。
“北府哗变,缘于不臣之心久伏,向来只知有大司马而不知有朝廷。褚啸崖虽有军功却妨主,这颗楔钉早晚是要拔去的。
“为防我朝军镇步伪朝六镇起义的后尘,中书即刻拟诏,着褚盘继任北府大司马,督都扬州诸军事,营下凡有不服反抗者,一律按反贼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