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晏闲
那是镇上几户姓张姓李的乡绅老爷家,争先恐后地破穷迎财神。
左邻右巷的孩童,穿裹着或新或旧的棉袄,踩在满地碎红纸上拍手唱着吉祥话儿,说不准就能得到富户管家打赏的几颗铜板。
一群半大小子不怕冷,裹着夹衣跨坐在对面的断垣上嚼甘蔗,等着看大宅门里娇滴滴的女眷一会儿从前门出来,乘轿去上香。
干啃干等也是无趣,一个矮个子和旁边的高个闲聊:“小剩哥,过完年你就要应征当兵了?”
被叫作小剩的半大少年吐掉嘴里的渣子,心不在焉地点点头。
“像老张家这样有钱的,能拿钱顶塞,像我这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就得去充数,还得自带干粮。”小剩大嚼了一口甘蔗,再“呸”地吐掉,用一种市井老成的口吻说,“你们知道吗,南边的政策比这边好多了,征兵就发钱,每人每月二百钱,这还只是杂兵,前线的兵士更多!”
少年口中的“南边”,便是玄朝。矮个子眼前一亮,“啥,发钱?”
一月二百钱,一年不得有小二十两啊,他爹和祖父一年打木活也挣不到这些……“骗人的吧?”
“这算什么?”墙头另一个穿着夹棉细布袄的少年接口,“听我做行游商的二舅说,那边还能女人考秀才呢,只要考中了,家里的兄弟就能免征!要不怎么说,女人当家也有好处呢。”
谢澜安的大名广传南北,她摄政监国的消息也早已不是新闻了。北地的黎民一向在尉迟太后的统治下过活,并不把女人治国看做奇事。少年们说笑未完,东头大广场那边,忽然响起一阵紧密的敲锣声。
“芝麻镇的邻里……到大广场集合……朝廷发放粮米……”
一道竭力喊召的声音断断续续飘来,小剩听出那是里长的声音。
他把手里的甘蔗屁股丢进雪里,招手,“看看去!”
这方圆不过十里的镇子上只有一个大广场,就在白水陂旁边。少年们赶到时,这里已经聚集了很多人。
随着锣声震天,还有更多的镇民互相通声,陆续聚到广场前,人人好奇张望。
有人说:“以前可从没有过种好事,真的发粮米吗?发多少?”
有人问:“二柱家的,你是里长的姨妹,你知道信儿不?”
“乡亲们不要急,不要喧哗。”前方除了三名里长,连县长都亲自过来,一边维持秩序,一边忍不住喜色上脸,对着广场上攒动的人头大声道:“与乡亲们说个喜事,郡里体恤百姓,今年特意给我们镇赐布帛,发粮米!家家都有,一会儿都可以领到!”
说完,县长喜气洋洋地琢磨,莫非是他过去一年治下有方,几宗狱讼官司也解决得漂亮,上书述报入了太守大人的眼,所以武阶郡下这么多镇,别人不赏,单单赏了芝麻镇?
这可是件荣耀事,看来当官为民做主还是有用的,不止他治下的人民受益,连同他也升途有望!
县长越想越振奋,不一时,耳听一阵闷重的铁蹄声由远及近。
四匹高头骏马当前开路,溅飞道上泥雪。其后连着长长的骑队,马上骑手个个身罩黑甲,腰佩环刀,如卷土袭风,一眼看不到头。
这队威风凛凛的甲骑一到,先前还热闹说话的广场,忽然没了杂声。
小镇里的百姓再没见过世面,却也知觉这些人和镇兵捕快不一样,单是那股碾踏一切的气势,便让人冷得想打哆嗦,更别提他们个个带着刀了。
县长略一皱眉,看这些军爷不大像守备兵,倒像常年在战场厮杀的。而且这人数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了……上头人对于他们镇,这般重视吗?
转念一想,全镇这么多户,发放节礼是需要不少人手。县令笑着向马队为首的甲士拱手,“有劳军爷们。”
他才说一句,为首甲骑瞥动盔下的一双阴冷眼珠,扫视对面里三层外三层,灰红土绿各色衣着的人群,问:“全镇的人都到齐了吗?”
他的声音有种奇怪的沉戛感,像埋在雪里炸响的哑炮。
小剩在人群里没来由地皱皱眉。
县长没看到他们的粮车,兴许是在队伍末尾吧,赔着耐性说:“也许有没通知到的,这里应有一半了,再挤下去,恐发生踩踏,不如过后由本官……”
甲骑身后的一个长脸汉子打断他话头,高声道:“朝廷下发救济,粮食按人头数算,连襁褓小儿也有一份,老者幼童,还额外多给两斤肉。不统计分明,如何下发?”
一听有肉,短暂安静的镇民再次兴奋起来。
这回不用里长动员,有家小在家的,忙都回去叫出来,家有七十岁之上老人的,拄着拐杖蹒跚地扶出来,连那才出生不久却面有饥色的婴儿,也被下不出奶水的枯瘦母亲包裹得严严实实,抱到广场,含着泪眼只盼分到喂饱这孩子的口粮。
踊跃的人们争先恐后往前挤,小剩也说不出哪里不对劲,不动声色地往后退。
他身边的矮个同伴原地一跳一跳,好不容易从密匝匝的人堆里找到父母所在的位置,便要挤过去,被小剩一把拎住后领。
矮个茫然回头:“干啥……”
突兀的扬蹄声踏碎了少年后面的话。
寒刀出鞘刺耳,有几分像老百姓过年宰鸡磨刀的声音。挤到第一排的镇民,只觉日头突然晃眼,催马上前的冷脸骑兵已经手起刀落,划割开一排喉咙。
第一排百姓倒下去,后排的人反应不过来还在往前涌,于是划过的刀锋反手回抹,又是一茬人命如草倒下。
鲜血飞溅。
血落雪中,蚀出大小不一的圆窟窿,有的还冒着热气。一个妇人发出了第一声尖叫。
“……”县长浑身的血都凝固了,他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猛甩自己一巴掌,冲上去追马,“你、你们干什么!干什么!!”
“奉太后娘娘与陛下懿旨,值此新春嘉日,令芝麻镇子民祭献天神。”甲骑转缰回头,冷冷看一眼县长,还是那样漠然的嗓音,“众位有大功于朝,去后自有粟肉供奉,且安心地上路吧!”
老人跌倒在地,婴儿在襁褓中哭嚎,人群中的青壮想要反抗却被两股相逆的人潮挤在原地,举步维艰。
县长被升高的日光,反光的白雪,血染的鲜红刺得眩晕,他想不通这一切,跌撞地冲到马前,张臂挡住他身后的镇民,颤抖着质问:“你们是何处来的……这不可能是朝廷的旨意,他们都是安分守己的良民啊……芝麻县长贺寿年在此,放下刀!里长,召集镇兵——”
“噗嗤。”
长刀从贺寿年前胸刺入,红刃从他背后透出。
“多你一个也无妨。”
甲骑毫不在意地抽出环首刀,余光发现一个惊恐妇人怀抱中的幼童正好在他刀尖落点,随手刺去。
这样的快刀对上这群手无缚鸡之力的镇民,易过宰鸡屠狗。
“阿爹!阿娘!”矮个少年亲眼看着双亲倒下,隔着惶乱的人群声嘶力竭,被小剩死死拉住往后拖。
哭喊的百姓们不明白,什么叫“祭献天神”,天神,不是在祠庙里保佑着他们吗?
人人皆是待宰羔羊。
刀尖只差半寸便要挑出幼童心脏,一声令人齿酸的离弦声突响,闪电般的一箭射向甲骑后心。
甲骑只来得及稍侧身躯,箭中后肩落下马背,撑刀在雪上阴鸷回头。
一道尖锐的骨哨声伴随着那一箭在南陂外吹响,蓦然间,一群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黑影呈网罗之势,由四面向广场围拢奔来。
这些人没有坐骑,速度却极快,其中一马当先首领模样的人身形修颀,一身劲服,手持一口雁翎形状的奇怪窄刀,覆了层胡茬的唇下还叼着枚骨哨。
跑动同时男人的哨音不停,时长时短,黑衣人便随着指示变幻阵形。
这些人的目标明确,便是马上的骑兵,先斩马腿再割人头,动作快得如斩杂草,一如方才黑甲骑对待百姓做的那样。
“尔贼何来——”
鸾君刀向上斜撩迎面驰来的一个甲骑肋下,不等这人话落,已将其挑落马下。
失主之马仰蹄长嘶,随即被一只青筋偾张的手掌勾住缰绳,悍然往臂上缠绕几圈,较力降服。
胤奚靴底稳稳碾地,这位带领凤翚营一路西行,从冰冷的嘉陵江水下游逆渡进敌国,又潜入这座边镇隐匿了数日之久的年轻主将,脚下踩着北国的邦土,沉色望着眼前地狱一般的景象,吐掉骨哨,声音比刀锋更冷:
“这里本是我们的土地,却成了你们的屠杀场。在汉人的土地上肆杀汉人,有这样的道理吗!”
“胤统领!”
戏小青杀甲骑夺马,回刀间隙不忘估算对面人数,大喊,“末将带二队断后,余下兄弟——还有姐妹们可带镇民先撤走!”
白水井后的柴草堆中,平地响起一阵“哗啦啦”的惊雷声,一个浑身挂满刀剑的“铁刺猬”愤然跃起。
只剩一张脸没被备用兵器挡住的池得宝,带着两百多斤的重量怒吼:“混账东西,都杀了!都杀了!”
哀嚎绝望的镇民看着他们,如见神兵天降。
第132章
“北尉大君凶逆无道, 生祭黎民换取阳寿,此自取灭亡之道。”
腊八那日,谢澜安告诉胤奚, 北尉武阶郡下芝麻镇将逢一场浩劫, 谕令他救人为其一, 激发北民民愤笼络有生力量为其二。
当时谢澜安却也说, 不能保证这个消息万无一失, 也可能无事发生, 令他随机应变。文杏馆的灯火亮了通宵,谢澜安在安排碻磝会盟之余,与胤奚详细交代了行军方案。
“你带凤翚营沿长江直赴巴中,轻甲简备,至嘉陵江隐蔽队形分批渡水,潜入尉国边镇。若救人顺利,带着那些百姓无法再从水路返,便向东边陆路破关。”
“丰年和胤奚同时走,率竟陵军在北益州的白水关接应。”
女郎规划的路线极为清晰, 显然不是仓促间的决定,而应是一早便经过深思熟虑。
谢澜安手底下掌握着数条谍报线, 访察方向不同, 人员也互不交叉, 纵使是胤奚, 也并非全都了如指掌。所以, 他虽有片刻疑惑,何以女郎得到的消息如此准确,简直就像亲耳在洛阳宫里听到的一样?但凭着对她的完全信任,胤奚即刻带领两千营兵昼夜兼程, 暗渡嘉陵。
正是一年中最酷寒的时节,冰冷刺骨的江水没有冻痹将士们的铁骨,也磨不钝他们的刀。迅捷的身影合着精钢的碰撞声,在驰仰的马蹄间穿梭,如同一只只玄鹰落入这片雪地琢食污臭的恶隼。
“玄人……他们是玄人!”
尉人骑兵拔去后背箭矢,从劲衣武士的刀上看出端倪。
骑兵仓促爬起间,眼底浮现一种极度的不可思议,声音戛冷地喝令:“聚拢队形,这不是……”
话音未落,一片霜风迎面扑来,原本属于他的坐骑,被袖衣猎猎的胤奚控着辔冲到眼前,在下一刻撞飞了尉兵。
踞在马背上的男子带着劈山定海的气质,他放目,对六神无主的芝麻镇民开口:“你们的皇帝残害子民,暴虐不仁,我奉大玄女君谢澜安之命而来,护大家性命周全!”
他的声音有种独特的韵律,如金玉锵鸣,响荡云天。
他身上镀着一层映雪莹耀的阳光。
镇民们听到“大玄女君”几个字,短暂地愣了愣神,仿佛还在梦中一般。
池得宝凭着悍蛮过人的勇力,也夺下一匹马来,却见乌泱泱的人群仍未反应过来,吓傻的吓傻,奔逃的则大多往自家屋舍跑,仿佛躲回家里便能避过这场劫难,男女老少乱成一锅粥。
她不禁气急,吼声如雷:“刚刚那个杀人的说的话你们都听到了,朝廷要杀人,你们留在这里,你们的皇帝老爷为了遮掩灭口,过后必不能活了!还往哪儿跑呢,想活命的跟着我们指挥行事!”
戏小青和纪小辞分别带队疏通人群。戏副尉本就嘴皮子伶俐,与尉兵拼杀的间隙还抓紧时间动员:“跑反啦,快,跟着那个冷脸苗条的提剑姑娘走!乡亲们别怕,我们是来救命的,我朝女君慈悲为怀,不忍无辜者冤死。你们大多都是汉人,我也是汉人,汉人一家亲——”
中途他一个旋跃,扬刀劈中一名甲骑的臂筋。不想那厮忍痛力非常,兵器没有脱手,反而砍向戏小青额颈。
若不是戏小青反应得快,缩身躲过,这一个托大就要交代在这儿了。
胤奚夹马从侧后贴上来一记补刀。
那名甲骑手臂带伤犹能在瞬间回转刀锋,眼神阴鸷,动作悍厉。
可惜他低估了胤奚刀法的精准,鸾君刀正切中骑兵颈脉,后者一个音节都没发出,便掉落马下。
血溅胤奚肩头,他心中莫名闪过一丝微妙的古怪。
错眼间,他瞟见一个簇新红布裹着的襁褓落在广场石沿外,嘶哑的婴啼断断续续传来,周围皆是踏来踩去的脚步,来不及多想别的,胤奚断喝:“乙生!”
就近的乙生拨分镇民,赶去将那婴儿救起,左右张望找不到来接手的,干脆拿绳子将襁褓牢系在自己胸前。
另一头戏小青连道“好险”,脚下吱戛一声,踩到泞雪地里一口被丢弃的锣。他低眼一扫,立刻就地取材用刀尖挑到手里,拿刀脊连续奋力击锣,十万火急之下,将那锣面都敲得凹陷,他天生带笑的娃娃脸上也终于现出一抹沉冷,放声道:“你们的县长为了保护你等,已经就义,他的尸体就在你们脚下被踩踏!还不清醒吗?到底是做刀下鬼还是世上人?!想活命的就跟我们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