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晏闲
太后沉吟片刻,曼声询问。
众臣恍然,方才所受的震惊接二连三,他们险些忘了,谢澜安的叔父谢逸夏亦在殿中,一齐望过去。
若说谢荆州和大司马配合作战,东西水陆两路,齐发北上,胜算的确便大大增加了。
可如此一来,陈郡谢氏在朝中的地位,不也跟着水涨船高,到时又要压过多少宗氏?
所以有时候明知可战,可赢,可复的国土,一掺杂进利益得失,不愿点头的也大有人在。
谢澜安同样看向二叔。
只有她知道,二叔直到昨日还住在东庐山,今早直接乘车回城参加朝会,他们并不曾通过气。
连她成了绣衣使者,二叔只怕也是在丹墀上看到她的那一刻才知道的。
谢逸夏面色从容,带着与生俱来的风流习气:“臣听大家吵来吵去,觉得两边都有道理。臣领荆州兵甲,不战则勤兵战备,战则披肝沥胆,总之皆听从陛下圣裁。”
此言看似圆滑。
谢逸夏却是第一个提到听从皇帝圣断的人。
大殿上诡异地静了少顷。
从坐上龙椅便未说过一句话的陈勍,自冕旒后看向谢逸夏,然后那双年轻蕴光的眼,又依次看过太极殿中,每一位已习惯忽略他的大臣。
他开口:“朕每忆先祖曾登山望北而泣,言‘何日复我山河’,三叹而止。中原之失,朕夙夜匪忘,然倾全国之力于一役,非同小可,当从长绸缪。”
·
下了朝,谢澜安与二叔并行在一条御道。
她那身绣衣极为显眼,无人能将肃穆的朝服穿出菱肩楚腰的风致,她偏能,于是不时引来周遭的视线。
叔父不看侄女,玉笏扎进腰带,念念叨叨:“出息了出息了,孩子大了有主意了,打不得骂不得……”
谢澜安卸去了那股一往无前的凌厉劲儿,学二叔目视前方,散漫负手而行:
“要翻旧账么,二叔溜去别业偷食五石散的事,我还没说。唉,白做了个家主,没本事没本事,家规约束得住小的,管不了长辈,了不得了不得……”
“用词注意,什么叫偷。”谢逸夏说完发现自己被绕进去了,“不对,你没看见的事不要空口污蔑啊。”
谢澜安:“呵呵。”
谢逸夏看向侄女净润的侧脸,收起玩色,忍不住想问她,到底有何全盘计划,就敢在朝上如此笃定地支持北伐。
打仗会死人,她见过死人吗?
要他平心而论,北伐有利有弊。但真正的利弊其实不在战场,而在于丢了半壁江山、偏安在江左的士人心中。
他们已经快要忘记或说假装忘记了老家被贼人偷去一半,已经乐呵呵地过起了新生活,这时突然有人过来踹他们一脚,让他们重新想起了那些屈辱的日子,他们会怎么想?
他有心提醒含灵不要太出格,目光落在那件已经出了大格的女子朝服上,谢逸夏神色一顿。
又转了话风:“不要不要命。”
这句有点无稽的话,谢逸夏是面带严肃说出来的。
谢澜安微微一笑,散漫不羁,“二叔放心,我啊,最惜命不过了。”
汉白玉广场上,王道真看着那对叔侄言笑晏晏,忍不住问父亲:“阿父方才为何不反驳谢氏,真由着他们启战吗?”
王丞相盯着前方谢荆州尚还青壮的背影,说:“急什么。北伐,是多大的事,且有得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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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逸夏出宫城,便又回东庐山了,打定主意对谢澜安鼓捣的事眼不见心不烦。
玄白驾车等在台城外,问主子去哪。
“去挨骂。”谢澜安低头看了眼身上的官袍,难得犹豫一瞬,还是没换下,只摘下纱冠,让玄白驾往亲仁坊。
她老师的府邸在那里。
车到荀府,谢澜安却没能进得门去。
门房进去通报许久,便再没人出来了,谢澜安晒着日头在外站了近一个时辰。
期间荀府大门旁边的角门“吱呀”开了一条缝,一个黄裙垂髫女童试探地露出脑袋。
看见门外那个她过去叫着“大哥哥”的人一身红衣,女童发了会呆,忽然对她一笑,露出缺了门牙的粉嫩牙床。
然后小女孩又探出两只手,勾爪放在腮边,张大嘴巴做老虎吃人状,指指自己的嘴,再指指门里边,仿佛在给谢澜安通风报信,说她的爷爷这会正生气呢。
谢澜安眼神温柔,弯着眼回以一笑。
她伸出左右食指,从眼睑向下轻划不存在的泪痕,又转腕虚虚揉眼,把黄裙女童逗得捂住嘴巴,闷声发笑。
角门关上,谢澜安站在府门外的杏花树下,想起年少求学时,老师明知大师兄和小师弟都不爱食酸,每次还是把最红的杏子留给自己。
她在心中默诵一篇老师教过她的文章,打道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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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府后事情也不算少。
谢澜安才进门,贺宝姿便从里迎出来。头次看见娘子穿官衣,她眼神亮了亮,手里拿着一沓武婢的人选名单,请她过目。
此事从说起才不过三日,谢澜安喜于贺宝姿的高效,一目十行地翻过那些信息,点头应允。
岑山随后又来回禀,说从吴郡请来的教习将军不日将至,具体下榻事宜,他已安排妥当。“只不过那位松隐子先生,几次过来求见,非要见娘子一面不可……”
长史话音未落,一道鹑衣百结的身影从厦馆那边赶来,殷勤呼唤“谢娘子”,不是松隐子又是何人?
垂花门处有府卫驻守,不容面生的人靠近家主,松隐子半道被拦下来,只好大声喊:“求谢娘子开恩,抽空给老夫一天时间,不、三个时辰,让老夫为娘子作一幅肖像画吧!”
谢澜安啼笑皆非,认真论起来,这位在隐士间颇有名望的松隐子,足够她称呼一声前辈了。
她忙令府卫放行,委婉地说:“我真抽不出这个空,作画讲求灵感,求人不如求己,先生别执着了。”
“小娘子的容貌就是我的灵感!”松隐子手舞足蹈,焦急如狂,“就差一点,那日我见娘子钟灵毓秀,便觉天骨舒张,瓶颈松动,就差一点啊!”
此言其实十分冒犯,但放在一个画痴身上,也只能解释为性情中人了。谢澜安才要拒绝,忽然想道:“先生画技一绝,那么画些山川形势、战场舆图,还不是手到擒来?”
她转眼暗暗合计,松隐子却以为谢娘子不肯赏脸,四顾茫然,忽地眼睛一亮,指向对面,“噫,他也行!他这骨相也算儿郎行里万中无挑一的了。”
谢澜安下意识随着松隐子口中的“他”看去。
便看见了站在二门台阶下,辛夷花丛掩映中的胤衰奴。
江南气暖,这个时节,辛夷花开得云蒸霞蔚,姹紫嫣红却压不住他素白剔净的一张脸,只能沦为配色。
眼中之景,确实入画。
谢澜安的目光在那花木上定了片刻,略侧过身,挡住松隐子见猎心喜的眼神,下朝回家的心在此刻放松下来,声音含着点松弛的懒:
“原来先生见个美人便求画啊,那您这灵感未免不矜持了些。他不成。”
这么腼腆的小郎君,被人盯上个把时辰,脸皮还不被看薄一层?
谢澜安步子轻快地来到花树下。
那张脸在近处放大了惊艳,眉眼像点了水墨,无声胜有声。
谢澜安乍一见,只是无字可形容,想了想,问:“郎君住得可还习惯?”
他已在谢府小住了几日,只是谢澜安总有事要忙,总有人要见,两人不怎么碰得上面。
她身上繁复飒沓的朝服还没来得及换下,将这举世无二的女郎衬得气宇轩昂,锐气逼人。
胤衰奴垂眸说习惯,不看她身上那只鹤。
“哦……”谢澜安漫应一声,心想他的话还是不多。这时又有人在那头禀告,“女郎,何家郎君登门,道是来借书。”
谢澜安的眼神鲜活起来,转头吩咐:“梦仙来了?我还帮他挑了三本书,请他到花厅坐,我这就过去。”
说完她请胤衰奴安心住下,踅身而去。
等她的背影完全消失,胤衰奴才在繁密花枝间,完全抬起那双乌黑的眼睛。
她身边永远围簇着许多人。
她可以与那名英气的娘子把手言谈,可以与鹑衣老先生谈论作画,也可以给别人找书……
每个人被分得的目光都不算很完全,但每个人依旧敬仰她、信服她、追随她。
但对待他,她却只能没话找话地问一句,他住得习不习惯。
胤衰奴回到幽篁馆,文良玉正在亭子中用桐油保养他的琴。
见他回来便问:“看到鹤了吗?”
方才他说想去养鹤台看鹤,文良玉便为他指了方向。
“嗯。”胤衰奴说。
他与文良玉对门住着,却与这位看上去文质彬彬的公子交谈不多,实际上除了带他回府的谢澜安,胤衰奴除了日常向照应他起居的仆婢道谢,几乎不与人说话。
今日胤衰奴却主动上前,问文良玉怀中的这把琴是什么琴。
提起心爱物,文良玉便打开了话匣子,兴致勃勃地与胤衰奴说这把琴的门道。胤衰奴听得认真,耐心等他尽兴,方问:“方才我听说有客上门,公子知道,梦仙是谁吗?”
“唉,不要叫公子,唤我乐山就好。”文良玉想了想,“何羡何梦仙啊,是何氏子弟吧。”
他将何羡的身份大概和胤衰奴说了说,不好提人家的隐私,只是难免说到何羡是何家末支弟子的事。
文良玉本着宽慰之心,对这个看起来十分内向的郎君道:“你看,含灵对人一视同仁,不在意士庶分别的,合脾气呢便当作朋友,所以你不必这么……不放松。”
胤衰奴露出一点笑,向他道谢。
是,那名心怀万象的女郎不在意士庶身份,他漫淡地想,原来连这一点,他都不是特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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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日的朝会上,依旧分作两派,为当不当北伐争论不休。
该急的人急了,谢澜安却在丹墀上舌灿莲花,借力打力。那清谈常胜积下的好口才,惹得少帝都忍不住侧了一回脸。
辰初下朝,到了薄暮,在书房中处理完文卷,才得了空闲的谢澜安便听束梦在外道:
“女郎,胤郎君求见。”
天渐热了,更换了古玉色禅衣常袍的谢澜安抬起头,松展一下肩膀,请人进来。
胤衰奴已知道入室脱履的规矩,履靴留在门槛外,他踩着一双绑束整齐的雪白纱袜走近,在距书案两臂远的地方停下。
他身上是旧衣,长身玉立,说明来意:“寄居书香之府,我想……读一些书,不知可否请女郎推荐几本?”
谢澜安先愣了下,才说,“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