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晏闲
他不会喝酒。
上一次喝酒,还是在他八岁那年。那时爹娘还都在,阿爹接了场大活高兴,晚上吃饭便用筷头蘸了点酒水逗他。只是两三滴,结果那一宿他也不记得怎么过的,只知道次日清醒过来,已经是下半晌了。
他睁眼便见自己整个儿黏在娘亲怀里,娘亲正无奈地搂着他,见他醒了,唤声祖宗,哭笑不得地说他昨夜缠着她撒娇了一晚上。
胤奚自己却一点记忆也无。
自那以后他便知道,他是喝不了酒的。
筵席上首,女郎正含笑与她的琴友知己同饮。胤奚在昏暗的角落,看着她,抬手将三种酒水混到一壶里。
漫不经心饮了个干净。
喝完以后会变成什么样儿,谁知道呢?
宴散时已经很晚了。
谢丰年身形打晃,俊面熏红,硬是说自己没醉。谢澜安浅饮几杯,稍觉熏然,她令家仆好生将大家送回庭馆,又命人将武卫们安顿妥当,留清醒的护院看好门户,而后自回了上房。
她前脚才进院子,身后便有一道斜逸如梅的颀影,跟随了进来。
束梦先发现了他,连忙低呼:“郎君,你走错院子了吧?”
谢澜安赩眼回眸,那片胜过月华的雪白一下踉跄过来,几乎凑到她的鼻尖前。
酒色染上他的眉弓,男子嫣红的眼睑上荡漾起一池水汪汪的醉泉,他伸手就勾过谢澜安衣袖,小拇指顺势爬上她的手背,勾勾挠挠:“我今晚睡哪?”
这声鼻音呢哝的清甜浅喃,直接让谢澜安醒了酒。
他迁就俯着身,脑袋快要抵到她颈窝上,谢澜安被一片混着酒香的呼吸喷吐在耳窝,后脊酥麻。
她眯眼侧头躲开,凉薄地开口:“胤衰奴,又装?”
束梦在旁目光晶亮地不敢言声,心说胤郎君这是喝了多少呀,能醉成这样?还有娘子,手,手,您是不是忘记把手也躲开了!
小庭溶溶月,胤奚双目迷离。他牵着谢澜安的手轻轻晃,看看前方点灯的屋子,又迟缓地转头,看着旁厢那间漆黑的屋子,仿佛在辨认。
那间屋子是阮伏鲸之前住的地方,自从他入伍,此屋便空置了。
谢澜安嘴角微动,懒懒盯着胤奚,看他能装到什么时候。
很快,胤奚确定下来,他低头注视这个女子,心中不知为何万分欢喜,嗓音又软又黏人:“衰奴想住这间……伏鲸哥哥不会生我的气吧?”
束梦瞬间把嘴捂上了!
小婢子悄悄倒退而走。
谢澜安眼瞳放大,继而欲言又止,她愁得抽出手在胤奚眼前晃了两晃,“你叫人什么?莫非真醉了?”
幕天夜色,月光柔和地缀在梢头,雪白的襟领束得胤奚喉咙发渴。他偏脸儿扯开交领。
迟钝地寻思两秒,他郑重点头:“嗯!”
嗯完有些失神,低头找了半天,又把她的手抓回手里才安心。
谢澜安另一手淡薄地勾起他的下巴,审视那双寻不着焦点的琥珀瞳仁,那张脸因染了酒色,有种不自知的纯媚。
仿佛真是醉了。
左右无人,谢澜安忽然压低声音:“那你该叫我什么?”
胤奚迷惑地顿了下,软声:“女郎。”
谢澜安:“女郎姐姐。”
谁知胤奚听后很慢地眨了下眼,直接笑倒在谢澜安肩上。他笑得胸膛震颤,一脸不好糊弄的神气,歪着头与她咬耳朵:“我比你大。”
第51章
湿热的呼吸连同那道气音, 一齐落进谢澜安耳朵。
谢澜安心头就是一跳,眯眼推开他,却忘了自己的手还在胤奚手里, 向前一跌。
“女郎小心。”胤奚眼中迷着一汪找不见边涯的水光, 黏糊地念了一句, 骨节修长的手掌将她的手腕攥个严实, 指腹贴合她的脉搏, 揣宝贝似的将人护在怀内。
他仿佛害怕摔坏了珍宝, 不觉用上了习武之人的力道。
谢澜安一挣未开,被扑面的酒气笼了怀,其中又掺杂着一股不知从何来的幽隐淡香,她抬眸:
“放肆。”
是她先临时起意哄诱又如何,她犯不着和个醉猫认栽。
胤奚察觉掌心下的挣动,本能便卸去力道,撒开了手。
他眼睑红红,鼻尖也是红红的,不得其法地拦她, 又不敢碰她,惶惶的, 也有些委屈了:“你凶我么, 衰奴乖的……”
谢澜安额角发涨, 说他醉了吧, 他还记得自己比她年长一岁, 说他没醉吧,这种话清醒的胤奚决计说不出来。
不对,他好像也说得出口……
“我也许学得慢,但我赶路很快……女郎走在前面不用等我, 但是别总看别人……”
谢澜安不知他在嘟哝什么,只觉这声调快软出水来了。眼瞅着这人又要蹭过来拽她袖子,谢澜安果断后退两步,背过身。
她冷静地拍拍许是酒热的脸,头也不回地指向阮伏鲸的旧舍:“去。”
她只求了结此事,早去休息。胤奚怔茫过后,却不得了,睫扇也开扬了,桃花形的眼睛也一递一递亮起来了。
他看看眼前的背影,又回头望望那间房屋,仿佛两边都不舍,最终还是选择磕磕绊绊地绕到谢澜安面前,俯脸一个劲儿找她眼睛。
仿佛有一句很重要的话,定要看着她的眼睛说。
“女郎对衰奴真好。”胤奚说。
谢澜安对上那双眼,一静。
她忽然忆起庙会那一夜,胤奚站在灯火之间,脸覆狐狸面具的样子。
那夜她便是凭着这双春水含情眼,认出了他。
此时,男人眼尾含着蜜糖做的钩。
谢澜安很快瞥开视线,“给你间屋子便是好了,这点出息,随便谁来都能领走你了。”
“不啊。”狐狸般俊秀的小公子认真摇头,“女郎救我出水火,予我以同袍,教我以诗书……女郎,把我看做一个平等的人啊。”
倏尔,夜风撩动了谢澜安鬓边的花蕊。
毁誉非赞,她从不在乎,可他甜美温腻的嗓音,实在动听。
谢澜安捻着指腹抬眉,“你究竟醉没醉?”
胤奚一溜烟往东厢去了。
那生怕有人反悔,一推门就钻进去的样子,让谢澜安笑了一声,心想看他明日醒来羞是不羞。
她转身往自己屋里走,忽听东厢传出咕咚一声闷响。
谢澜安无奈地捏捏眉心,进屋后,转过屏风吩咐束梦:“叫两个小厮去照顾一下,再……熬些醒酒汤给他喝。”
“是。”已经在湢室备好热水与巾帨的束梦应了一声,她看向娘子的脸色,轻声询问:“不用叫护卫吗?”
谢澜安听后一愣。
方才胤奚再怎么缠人,她都没有想过,其实可以叫护卫来把他赶回幽篁馆一劳永逸。
也罢,那醉猫儿一身软绵绵,看着无害,叫人把他四仰八叉地打出去,未免落个苛刻之名。
至于表兄……他说得也没错,表兄大度能容,想来不会为这点小事计较。
·
耀眼的朝光映上窗棂,胤奚在一片头疼欲裂里醒来。
他睁开饧黏沉重的眼皮,发现自己睡在一间陌生的屋子里。
胤奚瞬间绷紧背脊坐起身,他打量着屋宇,屈腿坐在床褥间上回忆了一会,眼里的警惕消散,变成一种不可思议的惊奇。
真的成了?
怎么成的……
脑子里还含混着宿醉的昏沉,他完全记不起发生过什么。
胤奚心有忐忑,尚不确定此间便是上房的东屋,头重脚轻地下榻。
他趿上软舄,才推开门扉,便看见身着朱红大料绣鹤朝服的女郎,从隔壁出门,踏阶而下。
这不是上房还能是哪里?胤奚眸底浮光跃金,在谢澜安看过来时,他抬手理好自己的衣领。
谢澜安神清气爽地扬扬眉,“醒了?”
和平时一样的神情,分不出喜怒。
胤奚只迟疑了瞬息,便沉稳下来,翩翩见礼,宿醉后的妙喉没有丝毫嘶哑:“女郎要去上朝吧,如此……我稍后便去孔子巷,往谢氏五叔公家走一趟。”
他说完颔了颔首,当得起一句姿清气朗,踅身便要回屋洗漱。
“站着。”谢澜安淡淡开腔,瞥向故作镇定的人影。
想当作无事发生?不知她就等着看他今早醒来的模样么?
谢澜安压平嘴角,凌凌地走过去,“昨夜的事还记得?”
胤奚呼吸放轻,凝着女郎的脸吞咽了一下,镇定地点点头。
谢澜安目光挑剔地审视他,不怎么信。“那拿来吧,”她面无表情地摊开一只手,随口诈他,“昨天你答应给我的东西。”
胤奚抬眼不确定地问:“是……我的心吗?可否容女郎暂借我一世,让衰奴好生为女郎效劳。”
谢澜安心里不防打了个突,她千想万算,料不到他还有这样一句话。
“你这张嘴,”她半气半笑地碾牙,“了得。”
她拂身与他擦肩而过,头也不回往外走着说:“我赶着上朝,莫以为花言巧语蒙混得过,等回来与你算!”
胤奚站在原地,目送她出门。他松下悬吊的心神,摸摸身上,除去后背和膝盖有些疼,没有其他事。
胤奚又努力地回想一番,还是对醉后的事毫无头绪,猜想应是他昨夜冒撞,被女郎责打了,又罚了跪?
但最终女郎还是让他留下了。
胤奚眼如春水,那么,她大概并不怎么生气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