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木兰竹
刘盈苦笑:“仆想过,但如果仆不来,母亲肯定活不了。仆读过《春秋》,从未见哪国叛将的女眷被俘活能活下来。”
项羽听刘盈称刘邦为叛将,露出满意的神情。
刘盈偷看项羽的神情,揣测出项羽此刻的心情后,才继续开口:“仆虽害怕,但仍旧相信大王会同意仆的请求。”
项羽顺着刘盈的话道:“为何?”
刘盈紧张地吞了口唾沫,道:“大王与仆父亲不同。父亲虽让仆跟随大儒学读书,但从来不在意礼义廉耻,所以才为了荣华富贵背叛大王。大王出身高贵,乃楚国旧贵之后,家学渊源,品德高尚,很重视人的品性。”
项羽矜持地颔首,其余楚将的眼底浮现茫然的神色。
“仆老师浮丘伯师从荀子,荀子便在楚国兰陵教导学生。仆自读书起,便向往楚国衣冠文化。老师说,楚人个个都是君子。如果换作一个草莽,仆不敢前来。但大王天生贵胄,如《春秋》中记载的明君一样,或许会愿意成全一桩孝子救母的美谈。”
刘盈夸完后,没等楚人反应,又紧接着道:“再者,父亲好美色,妻妾子嗣众多。大王留下仆的母亲,对父亲没有任何用处;大王将仆和母亲都留下为人质,父亲可能会立他人为后,仆和母亲都无用处。”
他仰起头,神情十分认真。
刘盈之前声音一直在颤抖,夸项羽的时候也在颤抖。
在说这几句话时,他的声音变得平静镇定,神色老成不似孩童。
“仆留下,母亲回去。母亲定会为了救回仆竭尽全力。因母亲还活着,吕家要维护父亲和吕家的联系,也会站在母亲这一边。父亲因吕家不敢废后,我便一直是汉王世子。”
刘盈说罢,重重磕头。
吕娥姁被人拦住,不能冲向他的孩子。
她眼睁睁地看着刘盈将额头磕出血。
她大大地张开,喉咙里发出呜咽的声音,就像是破了洞正漏雨的废旧房屋。
“只要母亲回去,我这个质子就会有用。或许父亲最终会放弃仆,但……但总会有一点用处。”刘盈叩首,“仆既能为大王成就一桩美谈,又有实际用处。请大王留下仆,放走仆的母亲。”
项羽颔首,神色自得,允了。
第77章 跟着我说你无错
项羽是一个很有英雄气概的人。
英雄惜英雄, 项羽对同样有英雄气概的人很宽容。
如在鸿门宴上,项羽就很敬佩闯入宴会的樊哙,称樊哙是壮士。
项羽又是一个脾气暴躁,心眼很小的人。
在他面前, 英雄气概不能太足了。如果太足, 他会觉得丢了脸面。
如王媪为了不让项羽威胁王陵而自尽, 若换成刘邦那个品性低劣的人, 定会夸赞并厚葬王媪。
张敖的门客替不知情的张敖谋反, 因门客表现得有情有义, 刘邦也赦免了他们, 还给没死的门客都封了官。
死了的人没有威胁, 用来收买人心再适合不过。
项羽却是真性情,王媪自尽让他感到了挫败, 他就把王媪的尸体烹了。王媪尸骨无存。
《史书》中的细节可能失真,但人物性格盖棺论定。
刘盈深知项羽的英雄气和真性情, 一番说辞都卡着项羽的心头好来。
刘盈又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总角孩童, 不会让人感到威胁,就是天天喊打喊杀的范增都提不起杀他的心。
项羽展现了他豪爽大度的英雄气概, 不仅同意释放所有汉军俘虏, 还给了刘盈一日时间,与母亲告别。
吕娥姁被关押了几日, 也需要吃顿饱饭,才能逃命。
项羽吩咐了楚王后照顾刘盈, 楚王后给刘盈安排了一个靠近她的幽静小院。
刘盈孝顺母亲, 楚王后对刘盈很有好感。她开了自己的私库,给刘盈的小院补足了生活用品。
曹氏带着仆从为刘盈整理屋子,吕娥姁、王媪、审食其和萧壮壮与刘盈, 在院子最里面的小屋内聊天。
或许是太有英雄气概,或许是轻视刘盈的年龄,项羽没有派人监视他们。
“阿母,别哭了。”
吕娥姁一边呜咽,一边给刘盈的额头上药。刘盈一离开陌生人的视线,乖巧的表情就变成了不耐烦的倒三角眼。
吕娥姁给刘盈上好药,抹了抹眼泪:“都是阿母没用,都是我的错……”
“停停停,先听我说。”刘盈给了吕娥姁下巴一个头槌,吕娥姁差点把舌头咬住。
她瞪大眼睛看着自家熊孩子。如果不是刘盈额头上还有伤,她差点条件反射给刘盈脑门一下子。
现场气氛本来挺忧伤的,刘盈这一头槌,在场三人的嘴角都没忍住上弯。
审食其捋了一下嘴角,才变回了悲伤的表情。
刘盈钻进吕娥姁怀里,抱着吕娥姁的脖子,拉长声调道:“阿母,你知道我最烦你哪一点吗?你能不能学到我和阿父半点自信啊!”
吕娥姁结结巴巴:“什么、什么自信?”
刘盈沉沉叹口气,晃着他阿母的脖子,非常不孝顺地数落他阿母。
“阿母,你曾经带领几万流民回沛丰。那时我只在马车上睡觉,事都是你做的,对不对?”
“嗯,但是……”
“在沛丰的时候,阿父下属的家眷都是你在照顾。阿父奖赏下属的家人时,都是交给你,对不对?”
“是,可……”
“就说这次吕释之拿走你的护卫,我不信阿母是没有思索,任凭吕释之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刘盈几次打断母亲的话,“阿母,告诉我,你将兵交给吕释之时是如何思考的。”
吕娥姁抱紧了怀里的孩子,小声道:“我、我不会带兵。吕释之是能随你父亲攻城略地的大将,他的任务就是保护沛丰的家眷。兵在吕释之手中,比在我手中强。”
刘盈道:“这不就对了?阿母是经过思考才做出决定。”
吕娥姁焦急道:“这哪里对了?!我没有听你的话,才让你受了这样的苦,我……呜呜呜……”
吕娥姁再次泣不成声,并按住了又想给她一个头槌的刘盈。
刘盈没撞到母亲,遗憾地给了萧壮壮一个眼色。
萧壮壮撇开脸。
虽然她是老大的二把手,但忠臣有所为有所不为,她辅佐老大不是助纣为虐。
见二把手居然无视自己,不肯偷袭自己的母亲,刘盈给了萧壮壮一个威胁的眼神,只好用脑袋顶着母亲的肩膀,打击力度聊胜于无。
“我的话就是对的吗?谁说的?你看阿父,就不愿意听我说,阿母不也支持阿父吗?”刘盈拱完后才道。
吕娥姁知道刘盈话里说的是何事,捂着嘴抽泣:“那哪能一样?”
刘盈靠在母亲肩膀道:“那哪里不一样?阿母的错造成了什么损失?吕释之离开后,阿母靠着很少的护卫,仍旧护住了汉军的家眷,等到了陈平接应。陈平带领汉军家属杀出重围时,阿母还以身为饵引开了楚军。”
吕娥姁道:“但是你……”
刘盈这个熊孩子就不让母亲说完话:“我怎么了?我好端端地待在最安全的地方,来救你是我自己的决定,和阿母有什么关系?再说了,我是确定自己不仅能换回阿母,还很安全,才会过来。你当我傻啊?项羽抓一个你,再抓一个我,一家人在彭城整整齐齐,坐在大锅旁等项羽拿你我威胁阿父?”
吕娥姁表情扭曲。
她明明很伤心,却差点被刘盈这话逗笑。
唉,这时候怎么能笑呢!
刘盈见母亲止住了哭泣,对母亲做了个鬼脸:“阿母有时候真的很烦啊,能不能别老说自己没用,说自己有错。你应该这样说……”
他清了清嗓子,从吕娥姁怀里出来,站起身背着手仰着头:“都是刘季那个老匹夫的错!六十万大军被项羽几万大军瞬间击溃,我离那老匹夫就不到两百里,他只知道日日笙歌,居然没有先来救我!”
吕娥姁实在是挂不住悲伤的表情了。
她脸上还带着泪,嘴角已经压不住上翘的幅度,只能以袖掩口,遮住自己强忍着笑意的扭曲表情。
刘盈摇头晃脑:“再说了,我儿刘盈没错吗?他这个汉王世子怎么当的!一点声望都没有!给吕释之下命令,吕释之根本不理睬他!”
吕娥姁掩着嘴道:“盈儿,这哪能是你的错?”
刘盈笑着摊手:“还有吕释之,以及外祖父外祖母,用得着你的时候就称你是吕家的女儿,必须为吕家付出;用不着你的时候,你就是泼出去的水,连你死活都不管了。阿母,你信不信,等你回去后,外祖父外祖母就会朝你下跪,说都是他们的错,用孝道逼你原谅吕释之?”
吕娥姁眉头紧皱。
在场还有三个外人,但刘盈可不管这些。
“吕泽也一样。阿父还没起兵的时候,吕泽提起吕释之就头疼。但他能怎么办?你还能用出嫁女的身份不理睬吕家,吕泽只能被吕释之拖一辈子。阿母,你信不信,你回去问大舅父,大舅父是不是看到吕释之的时候,就下令捉拿他下狱,被你父母阻止了?”
刘盈讥笑:“自我懂事起,这种事发生多少次了?吕释之和你的母亲能当着我和阿父的面,遗憾你没有嫁给那个儿子年龄和我阿父差不多的县令。吕太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说‘蠢妇幼子不懂事’,大舅父低声下气送东西赔礼道歉。”
吕娥姁攥紧衣摆。
刘盈伸了个懒腰头,又赖在了吕娥姁怀里。吕娥姁轻轻护住怀里的孩子。
“但你和大舅父又有什么办法?‘孝’字压死人,何况你和大舅父本来就孝顺,心甘情愿地对父母好。你们如果有错,就是错在道德感太高,错在你们是正常人。”
“就说你把护卫给吕释之一事,哪里有问题?你不会带兵,吕释之不仅是阿父留下来保护你的将领,还是你的同胞兄长。比起其余汉军将领,你当然最信任他。”
“我是不信任他。但我不信任他和你阿母你有什么关系?你是你,我是我。你经过你的思考信任了吕释之,吕释之辜负了你的信任,下一次就别信任他。谈不上什么对和错。若说错……”
刘盈对窗外努了努嘴,满脸嘲笑。
“六十万头猪都要抓很久,阿父能蠢到六十万大军还不如六十头猪。你我再无能,能和他相比?”
吕娥姁摸了摸刘盈的脸:“盈儿,对你阿父孝顺些,别这么说。”
她抿了抿嘴,道:“确实吕释之有错,但我也有错。你阿父可能有错,你绝对没错。”
刘盈摇头:“阿母,我让你说你没错,重点在于,你自己说,你没错。换作是我,我肯定是说阿父阿母都太蠢了,我一点错都没有。”
吕娥姁:“……”有点糊涂了。
刘盈对母亲俏皮地眨了眨眼:“换作是阿父,阿父肯定说都是诸侯的错。你被俘是你错信他人的错,是吕释之背叛你的错,是我折腾了半天还是没护住你的错。反正他没错。”
吕娥姁:“……”是刘季能说得出来的话。
刘盈靠在吕娥姁怀里,歪着头道:“所以身为阿父的妻子,我的母亲,阿母也该说,都是刘季和刘盈的错,吕释之当然错上加错,反正不是你的错。”
吕娥姁听明白了,但更不明白了:“谁都说自己无错,那谁之错?”
“那重要吗?不重要。”刘盈嬉笑,“说什么对错,是为了追究责任。我们一家三口是这天底下最尊贵的三个人,谁能追究我们的责任?我们只要吸取教训,下次不再犯便是。至于说什么对错,既然无用,就怎么开心怎么来。”
“胡说八道!”吕娥姁刮了刮刘盈的儿子,终于意识到她又被儿子耍了。
但刘盈这番歪理,却让她的心情变得轻松。
刘盈道:“来,阿母跟我学,我、无、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