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宁寗
或是前两日,突然发现她唯一的儿子,那被少傅们不吝夸赞的皇长孙已彻彻底底与她这个母亲疏离。
也或许偶然听见宫中流言,道那位前不久回京的沈家六姑娘出落得亭亭玉立,眉眼像极了她早逝的嫡姐,以致在沈府设的春日宴上,一度令太子失了神。
陛下病重,待太子御宇,中宫之位只怕难落在她这个太子妃头上。
更或许仅仅是因着今早梳妆之时,在鬓间发现的一抹白。
她才恍然,离她嫁入东宫,竟已有十三载。
她也不过二十九岁,却是未老先衰。
这十三载间,她一步步经营筹谋,学着如何打理宫务,管教宫人,从茫然无知到诸事诸物桩桩妥帖,无可指摘,她分明成了她心下期望的,人人赞誉的太子妃,可蓦然回望,却一无所有。
父母不在,手足皆逝,还有,她的两个孩子……
四下已有营救的宫人朝她游来,而她,已然没了生意。
裴芸缓缓阖上双眼,任由神思开始模糊。
听闻人死前,都会经历一场走马灯,她亦不例外。
她仿佛感受到驰骋在邬南山林间自耳畔呼啸而过的风,听见身后父亲在爽朗笑声后唤她乳名,其后是兄长外出归来,宠溺地摸着她的脑袋,递来梢予她们的糕食,再一闪,正值髫年的妹妹抱着她的腰,软糯糯地唤着阿姐,一旁站着的母亲笑意吟吟……
那些已然褪色的记忆逐渐变得清晰,裴芸终于记起,原来她也曾在父兄的庇护下,活得潇洒恣意。
只这一切,在某一刻戛然而止。
或是在她父亲战死沙场之时,抑或是那一道圣旨将她封为太子妃之时。
太子李长晔本早在十七岁那年便与先孝仁皇后的亲侄女,即他的亲表妹定下了婚事。
两人青梅竹马,情投意合,乃京中公认的佳偶,怎知天有不测风云,这位沈家嫡女沈二姑娘在十六岁时倏然病故,陛下便只得为太子另行择选正妻。
彼时京中不少贵女都作为太子妃人选被看好,可谁也想不到这桩泼天的富贵却毫无预兆地砸在了远在千里之外的裴家头上。
对裴芸而言,与其说是惊喜,不如说是迷惘无措。
她只觉未来若遮云掩雾,看不清前路,而这条路十几年来她确实走得磕磕绊绊,尤其艰难。
若再来一次,若有的选,她决计不会再入东宫。
即便溺水的窒息感逐渐遍布全身,裴芸仍是笑着,却是心下释然,是这十几年间从未有过的舒畅。
一切,终于要彻底结束了……
然混沌间,不知不觉,濒死感悄然消失,被水环绕的凉意被一股子包裹全身的温暖替代,裴芸只觉喉间发痒,止不住轻咳两声,下一刻,似有一双大手托住她单薄的脊背和脖颈,将她半抬起来,微凉的杯壁触及唇瓣,裴芸下意识吞咽,温热的水滑入喉中,方才解了些许干渴和痒意。
她似意识到不对,幽幽掀开眼帘,看清面前人的一刻,不由得秀眉紧蹙。
第一反应便是失望,难不成是她未能死成。
眼前为她喂水的男人生得丰神俊朗,神采英拔,这通身高华的气度和面上万年不化的清冷,不是她那太子夫君李长晔是谁。
一股子浓重的厌嫌几乎是止不住地自胸口溢出。但很快裴芸察觉到异常,这张脸怎的好像比她记忆里的年轻一些。
李长晔见怀中妻子凝视着自己,亦是剑眉微颦,疑窦丛生。
虽他这回来琳琅殿并未让人提前通禀,唤醒在床榻上休憩的裴氏,但以他对他这位太子妃的了解,既是见了他,纵然卧病,也会不顾病体立刻下榻屈身向他施礼。
她从来是这般礼数周全之人。
可这一回,她却只是盯着他瞧,久久不言,没了惯常端庄温雅的笑意,反是眉目紧蹙,看他的眼神充满了怪异。
李长晔倒是并未在意太久,只当是裴芸睡糊涂了,听闻她此番生产吃了大苦头,足足生了一天一夜,很是不好受,故而诞下孩子十几日仍需躺在榻上休养。
她两回生产,他都未能陪伴在侧,这回更是因着覃县路途遥远,待他赶回来,孩子已然诞下三日。
李长晔心下对裴芸到底有所亏欠,想了想,便率先开口道:“覃县堤坝落成在即,其所在煜州几乎年年大水,民不聊生,此关乎一州百姓之安危,乃造福民生之大计,孤不得不往,只怕今日便得动身……”
尚在疑惑的裴芸听着这段无比耳熟的话语,脑中骤然灵光一闪。
覃县堤坝修建?
她清清楚楚地记得,那是庆贞二十三年的事,亦是那一年,她和李长晔的第二个孩子李谌出生了。
思及她这个次子,裴芸只觉心口一阵阵闷疼,再看向眼前这个男人时,似是了悟了什么。
或是老天知她心中有怨,才让她在弥留之际,一舒心中郁闷。
无论在旁人眼中,李长晔是多么光风霁月,君子无双,裴芸这辈子却是厌极了她这个夫君。
她对他怨言颇多,可若要说最怨之事,大抵便是在六年前的这一日,他突然来了琳琅宫,告诉她他又要走了。
太子忙于政务,又常被当今天子派去各地视察民情,自裴芸入东宫以来,与他聚少离多,早已习以为常。
她并不意外他的离开,只是这一次,她实在无法默默将此事咽下去,生谌儿时,她所受的苦比生谨儿多过百倍,谌儿胎位不正,她不但要强忍着剧痛任由稳婆矫正胎位,更是产后崩漏,血染红了半床褥子,险些没了性命。
她九死一生时,他不在身边,待他赶回来,也不过握着她的手道了几句“辛苦”,而后待了几日便又匆匆离去。
裴芸知晓,他方才说的并非冠冕堂皇的借口,他的确心系天下百姓,但那番话的意思,就好像她应当贤惠大度,若她不接受,便是小家子气,不知轻重,不堪为储君之妻。
道理裴芸都懂,为黎民百姓牺牲一个她,在所难免,她并非这点度量都没有,可她到底不是圣人,做不到在经历无数次后,依然全无怨言。
同样也恨他总以那番话将她高高架起,不得丝毫推诿。
她总觉得,打入了东宫,自己好似囿于一个名为“得体”的牢笼里,被束缚着不得解脱。
李长晔见裴芸双唇抿了抿,却仍是缄默不言,不似从前那般接些识大体顾大局的话,就料想她应是不大高兴。
倒也无可厚非。
他便依着本就想好的话,稍稍放柔语气继续道:“听闻覃县生产极其独特的织锦,流光溢彩,很是适合做衣,待孤回来,便替你带回几匹,可好?”
又是一模一样的话。
若说前头那席话裴芸确实反驳不了什么,可而今听了这句,却一下勾起裴芸深藏了不知多少年的委屈。
她骤然直起身子,双眸凝视着男人,一声淡淡的哂笑在安静的内殿显得尤为清晰。
“殿下是真心送臣妾礼物,还是想以此草草打发臣妾,来减轻您心内的愧疚?”
乍然听得这话,内殿响起一阵不显的吸气声,太子身边伺候的常禄瞪大了眼,简直不敢相信这话竟是由素来言行合度的太子妃口中而出。
他心惊胆颤地朝坐在榻沿的主子看去,却只能瞧见李长晔一如既往挺拔如松的背影。
常禄瞧不着,可与李长晔四目相对的裴芸却将男人的神情看得一清二楚。
他薄唇抿成一线,双眸微眯,锐利如刃的眸光带着几分探究的意味落在她身上。
若放在从前,瞧见他这般眼神,裴芸定会斟酌着更加谨慎,小心翼翼唯恐触怒他。
而这一回,或是仗着这不过是死前老天给她的一次绝无仅有的机会,她倒也不怵了,反是下颌微抬,语气里亦带着几分嘲弄。
“您是不是觉得,妻子不过是个装饰的物件,只消给您足够的体面,井井有条替您打理好一切,旁的什么也不打紧,既得那些所谓的礼物,到最后也不过是顺嘴吩咐底下人准备的,殿下又何必多此一举再来问臣妾呢?”
第2章
听着这番满是指责的话语,常禄吓得一颗心险些跳出来,再看四下候着的几个琳琅殿的宫婢,更是面色惨白,担忧地瞥向自家主子,大气都不敢喘。
常禄也不知今日这太子妃是怎么了,想太子妃与太子殿下成婚七载,虽不能说如胶似漆,倒也算相敬如宾,太子妃性子温静娴雅,从不曾与他们太子殿下闹过脾气,耍过性子。
然今日这番话,可见平素对太子殿下的怨气有多深。
整个内殿鸦雀无声,片刻后,常禄生怕局势就这般僵在那儿,想了想,壮着胆子上前,低低道:“殿下,时辰不早,该动身了。”
李长晔仿若未闻,他眉间沟壑愈深,随后,那低沉浑厚的嗓音在裴芸耳畔响起。
“你这是怎么了?”
能怎么,她只是觉得够了,与他过够了。
她凝视着李长晔的脸,见在听得她那番话后,他仍是一副镇定自若的模样,似乎并未生出太大的波澜,裴芸只觉自己可笑。
也是,若他是体贴入微之人,她也不至于成婚后早早对他心灰意冷,如今这般控诉于他而言,只怕就是她情绪失控下的无理取闹吧。
裴芸就像一拳打在棉花上,只觉分外无趣,再多说也不过浪费口舌。
再加上发泄罢,她忽觉出身子的疲软,略有些发晕支撑不住,就想着或是时辰已到,要过鬼门关去走那黄泉路了。
她便看着他道:“殿下走吧,往后要走便走,也不必知会臣妾,左右殿下并不关心臣妾的想法。”
这次,她语气分外平静,也没有抱怨的意思,就像是陈述一件事实,言罢,她背对他躺下身,兀自闭上了双眼。
过去的十三年,她几乎次次目送他而去,但这一回,既是梦,她也不必再遵循那些礼仪规矩,终是可以活得更顺心自在些。
李长晔盯着妻子侧躺着的消瘦单薄的身形,未着一言,静坐了片刻,方才起身离开。
常禄和几个宫婢紧随其后,踏出殿门,就见李长晔止步回身,问道:“太医每日可有来问诊,太子妃恢复得如何?”
书墨晓得这话定是在问她了,她是裴芸带进东宫的人,是贴身伺候的,谁能比她更了解裴芸的状况。
想起方才殿内那一幕,书墨思忖半晌,才道:“回殿下的话,太医每日都来请平安脉。娘娘此番死里逃生,身子亏虚得厉害,太医说,一时半会儿恐是难以恢复,只得慢慢调养。”
她顿了顿,又道:“可……可或是身子有恙,娘娘心下难免烦躁,甚至常是夜里难寐,就连小皇孙也是不大愿意叫乳娘抱来看的。”
常禄闻言深深看了书墨一眼。
这丫头倒是个聪慧的,句句为主子辩护,三言两语算是解释了太子妃今日格外反常的缘由。
李长晔眼睫微垂,须臾,吩咐道:“教太医院务必用上最好的药,孤不在,若太子妃有何需求,只管去澄华殿寻盛喜便是。”
书墨屈身称是,又听头顶传来一句“好生照顾太子妃”。
李长晔话毕,提步迈下丹墀,脑中不知为何,突然闪过适才那些话。
还有他那妻子看着他时冰冷嘲讽的眼神。
他从未见过那样的裴氏。
但也只沉吟片刻,李长晔便眉目舒展,阔步朝殿外而去。
他了解裴氏,方才失控所言想也只是心情郁郁而致,她虽平素少言,但心地纯良,为人体贴,想来很快便能理解他的难处,自烦郁的心情中摆脱出来。
待他自覃县归来,她定已恢复如初,一如既往地笑着,提前等在宫门外迎他。
裴芸甫一躺下,不一会儿便昏睡了过去,再醒来时,是被一阵婴童的啼哭声吵醒的。
殿内已然暗了下来,仅床头燃着一盏小灯,烛光幽暗闪烁,或是闻见了动静,有人快步入内,凑近掀开了黛蓝床帐。
“娘娘,您醒了……”
裴芸坐在榻上,外头的哭声已然停了,她懵怔着看着来人,久久打量着她的面容,似是难以置信,好半天才试探着开口:“书砚?”
眼前的人对裴芸来说既熟悉又陌生,熟悉在于,书砚和书墨一样,是打邬南起就在她身边伺候的丫头,陌生在于,裴芸已许多年不曾见过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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