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宁寗
倒映星空银河的水面灯火璀璨,好似载着那些善男信女的祈愿飘向天际,直抵神明。
李姝棠还是头一回放花灯,四下瞧着,看什么都新奇,她不知如何做,从始至终都学着裴薇的样子。
裴芸则独自寻了个角落放灯,阖上双眸,蹲了很久很久,直到听见一声“阿姐许了什么愿望”,她方才缓缓睁开眼。
“愿望怎可说出来,说出来就不灵了。”她笑道。
裴薇仍是不放弃,用撒娇般的语气道:“阿姐就透露一点,是关于什么的?”
裴芸拗不过她,“是关于咱们一家,还有谨儿谌儿的。”
重来一回,她没什么旁的心愿,所求唯有在意之人平安喜乐,一世顺遂。
然听得她这话,裴薇面上的笑却逐渐淡下来,见她这般,裴芸疑惑道:“怎么了?”
她可是说错了什么?
裴薇静静看着她,“阿姐的愿望怎都是关于旁人的,阿姐自己呢?”
裴芸微怔了一下,旋即扯了扯唇,漾出一丝淡淡苦笑,“阿姐的愿望实现不了……”
“怎会实现不了的。”裴芸抓住姐姐的手臂,急切道,“事在人为,阿姐说来听听,指不定嬿嬿就能帮阿姐实现呢。”
看着妹妹那双璀璨的眸子里透出的真挚,裴芸一时竟有些鼻尖发酸,抬手揉了揉裴薇的脑袋。
这般好的妹妹,前世她怎就能这么狠心,在兄长战死,裴家败落后,将她强行嫁给一个所谓有助于家族的高门。
即便她清楚,裴薇心里藏着一个人。
“嬿嬿的心意阿姐领了,可怎么办,阿姐的愿望是……”
李长晔自越丰楼回返,也不过一盏茶的工夫,将沈宁朝送至酒楼门前,他几乎不曾停留,便折身去寻裴芸。
按理他不该急的。
按理他也没什么好急的。
可不知为何,李长晔心下生出一股子淡淡的,微妙的不安。
或是因着适才分别时,他偶一回眸,便见他那太子妃笑着与妹妹一行远去,她笑意粲然,似乎根本不在乎他去送谁,甚至好像没有他也无妨。
这是件极为寻常的事。
且李长晔向来用最理智的方式思考问题,朝朝年岁小,是他的表妹,他既答应了送她过去,断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想来裴氏定也这般认为。
李长晔安慰自己,定是他多思多想,正如这段日子,因他那妻子的变化而起起落落的心情。
再如何,终归她还是那个裴氏,那个端庄贤淑,与他相敬如宾,安稳度日的太子妃。
一切都没有变。
常禄跟不上他的脚步,被他远远甩在了后头,李长晔遍寻灯会,终是在一处河边寻到了那个身影。
她一身湖蓝织花长袄,藕荷刺绣百迭裙,正蹲在那厢,神色温柔地与她的妹妹说话。
李长晔缓下步子,心也在一瞬间定了下来。
人群熙攘,他却仿佛只能在灯火阑珊里看到她如花的笑靥。
她侧对着他,并未注意这边,他却能清晰地看见她朱唇每一次开阖,甚至读出她在说什么。
她们在谈许的愿望。
她说了她许的愿。
她说她自己的愿望实现不了。
看着她面上的苦涩,李长晔剑眉蹙起。
紧接着,他便见她摸着裴薇的头无奈地笑着。
分明没有声儿,李长晔却仿佛听见她婉约动听的嗓音在他耳畔清楚地响起。
“阿姐的愿望是……不做这太子妃……”
第22章 她竟与他如此生分吗…
裴薇似被这话惊着了,她杏眸微张怔在那厢,可片刻后,却是红了眼眶,哽咽着唤了声“阿姐”。
旁人不懂,她哪能不明白她阿姐内心的苦楚。
她从来不要什么荣华富贵,只求一世幸福安稳,可如今身居高位,囿于深宫,纵有万般无奈,也唯有默默往腹中咽。
但分明她的阿姐是她见过最明媚绚烂的女子啊!
如今怎就活得这么委屈和黯淡。
见她这妹妹泫然欲泣的模样,裴芸却是笑起来,语气轻快道:“哭丧着脸做什么,阿姐不过玩笑,你怎能当真呢。”
是啊,怎能当真呢。
她就算再疯,也很清楚,她不可能如愿以偿,不可能和离,就算她真的和太子分开,那也只能被休弃。
可若她真成了大昭第一个下堂的太子妃,裴家就真成了全京城的笑话,将来哪还有半分立足之地。
就像前世的诚王和诚王妃,不过是诚王同母亲高贵妃提了一嘴“和离”,便不知被哪个多嘴多舌的传了出去,闹得沸沸扬扬,诚王妃的母家程家因此丢尽了颜面,遍受耻笑。
她脑子尚且清醒,自不可能做出有害于裴家之事。
或许多年后,太子登基,念她这些年这般识抬举,会因着不能封她为后的愧疚,弥补善待裴家。
蹲久了,双腿发酸,裴芸拉着裴薇起了身,却骤然听得一声“三爷”。
这熟悉的嗓音,她抬首一瞧,果见常禄气喘吁吁跑来,停在一人身侧。
见得那人,裴芸一双秀眉不自觉蹙了蹙。
怎回来得这么快!
裴芸的神情一点不差落入李长晔眼中,他表面不动声色,可掩在袖中的手却是攥了又攥,一时竟是分不清她是讶异还是厌烦。
如同他不清楚,她方才说的那句究竟是真心,还是玩笑。
不过很快,裴芸便给了他答案。
因他眼见她那太子妃稍稍偏移目光,在瞧见朝她而来的另一道身影时,飞快舒展的眉眼和上扬的唇角。
“母亲。”
李谨提着一篮子红梅回返,在瞥见李长晔的一刻,忙恭敬地唤了声“父亲”。
“有人在沿街叫卖梅花,儿子瞧着这花瓣上尚且沾着露水,鲜嫩娇艳,便买了下来。”
他抽出里头唯有的几枝朱砂梅,赧赧向裴芸递了过去,神色中揉着几分忐忑,“这几枝,送予母亲。”
裴芸看着那如玛瑙般艳丽似火的花儿,一时竟有些喉间发涩。
她的谨儿在念着她。
她伸手接过那束红梅,放在鼻尖轻嗅,“这花,母亲很喜欢。”
李谨闻言,像是心口落了块大石,粲然而笑,“母亲喜欢便好。”
他一眼就相中了这花,总觉很衬他母妃,一时脑热买了下来,却又担忧他母妃瞧不上。
但见裴芸此时欢喜的模样,李谨便兴高采烈将篮里剩下的宫粉梅分给了二姑姑和两个小姨。
他年纪虽小,但思虑周全,不曾落下一个人。
李长晔薄唇紧抿,静静看着这一幕,不,应是凝视着裴芸盈盈而笑的模样,若有所思。
“三哥,三嫂,棠儿?”
呼唤声引得众人侧首看去,便见一着鸦青暗纹锦袍的男人面露惊喜,快步而来,身后还跟着个蜜粉镶兔毛对襟袄,灰紫银丝百迭裙的女子。
那女子发髻高挽,微垂着脑袋,颇有些怯生生的。
“四哥,四嫂。”先认出来人的是李姝棠。
不想今日这灯会倒是热闹,竟是遇着好些个熟人。
诚王也未想到,他才陪着诚王妃放罢花灯,正准备去喝茶歇息,刚巧碰见了太子一行。
“臣……愚弟提前在茗成茶楼订了雅间,这会儿同沅儿走累了,预备去歇歇脚,那里头还有说书唱曲的,不如三哥随我们一道去。”
李长晔无意瞥去,便见李姝棠在听得“说书唱曲”时双眸一亮,却咬着唇未敢吱声。
“也好。”李长晔颔首,“且去歇息片刻。”
茗成茶楼离这厢并不远,不足一刻钟便能抵达,因着灯会,此时的茶楼人满为患,幸得诚王早有准备,年前就订下了雅间,不然今日怕是一掷千金都难求一位。
诚王似是茶楼的常客了,那伙计见了他,唤着“四爷”,当即谄媚地迎上来,点头哈腰地伺候着。
他将众人领到雅间,又命人上了好些茶果点心。
这茶楼布置奇特,雅间朝内的窗户一敞,一楼大堂内的场景一览无余,坐于中央的说书人醒木一拍,摇头晃脑,将故事讲得跌宕起伏,引人入胜,挣得一片喝彩。
雅间里原只有两个圆桌,那伙计是个聪明的,见人多,便又添了一桌。
女眷们和李谨坐在临窗的两个桌前,李长晔兄弟二人则坐在里厢,相对品茶。
诚王妃程思沅本想跟着诚王,但却被诚王劝着,与裴芸,李姝棠同桌。
裴芸见程思沅始终将手搁在膝上,默默不言,就知是个面皮薄的,听闻她与诚王成亲前,在老家黎西一直住到了十四岁方才回的京,一年后便嫁了人,恐在京中也没几个相熟的。
诚王这才想让她与她们这些妯娌,小姑子熟悉熟悉。
裴芸对这位诚王妃并不了解,前世两人之间牵扯极少,和离风波后,除却皇家宫宴,程思沅几乎不在宴席上露面,直到庆贞二十六年,她生下一对龙凤双胎,才似与诚王的关系和缓了许多,只是,两人之间如有了一道无法打破的隔阂,终不似从前亲密无间了。
旁人家的事儿裴芸管不了,但她对这位妯娌,却是没什么成见的,何况她生得娇娇柔柔,肤白如玉,一张鹅蛋脸圆润可人,别说男人,就是她都生了保护之欲。
她将手边的一盘荷花酥朝程思沅的方向推了推,“今日可多亏了诚王,我们才能坐在这般好地方,这荷花酥不错,诚王妃也尝尝。”
“太子妃客气了,人多,还更热闹些。”程思沅说着,赧赧自盘中捏起一块荷花酥放入口中。
李长晔轻啜了一口茶水,指腹缓缓摩挲着杯壁,视线却悄然落在窗边那个嫣然笑着的身影上。
此刻,她吃着糕食,听着说书,时不时与身边人耳语两句,一双杏眸如星子璀璨,是真的欢愉。
仿若近一炷香前,那个面露苦涩,说出那番话的人不是她了。
李长晔想当做未听见那话,也可告诉自己,不过是读错了她的口型。
可他究竟不是会选择逃避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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