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决绝
陆盈现在不用做家务,她又不识字,若什么都不做,也很无聊。
交针线活的地方离卖报纸的地方不远,桑钱氏日日来县城,还习惯了跟兰心衣帽店的人聊几句家常,桑景云就独自去买报纸。
昨天桑景云刚被抢,桑钱氏有点不放心,但想到大白天的,在县城还算安全,也就没拦着。
桑景云问了卖报纸的人,得知昨日的《新小说报》已经卖完,只能买了三份今日的《新小说报》,又买了一份《申报》。
买完,桑景云一抬头,就看到不远处,有个黑瘦少年正探头探脑。
这人的衣服破破烂烂的,不,那都不能说是衣服,就是一些布条,还湿答答的。
桑景英已经很瘦了,而他比桑景英还瘦,脸上更是有淤青和伤痕,还有因为肚子里长蛔虫,而生出的白斑。
这就是个小乞丐,但他拎着个崭新的篮子。
桑景云看到这个少年手上拎着的篮子,眼睛微微眯起。
那是她的篮子。
正这么想着,桑景云对上那个少年的目光。
那个少年朝着桑景云讨好地笑。
桑景云不明所以,这人难不成想把书还给她?
江来见桑景云孤身一人,看着也好说话,拎着手上的书上前,就问:“小姐,你要买书吗?”
上海有很多孤儿。
跟着江来混的孩子,要么是孤儿,要么是有爹娘跟没爹娘一个样的。
他们有些是父母意外去世了,有些是被父母赶出了家门,也有的,是在家里实在待不下去,只能跑出来。
一个半年前加入他们的女孩,就是父亲总打她还不给她饭吃,她受不住,从家里跑出来的。
她觉得在外面讨饭流浪,过得比在家里还好。
他们大多是男孩,少部分是女孩,女孩少,是因为女孩的父母去世后,她们大概率会被亲人卖给别人做童养媳,或者干脆卖去勾栏院,而不会出来流浪。
总之,他们这些孩子没人照看,只能自己去寻活路。
他们会在县城要饭,会去抢饭店的泔水,也会去偷附近农民的庄稼。
近来红薯成熟,他们就时常去挖红薯,挖出来之后用红薯叶子把泥擦掉,直接就开始啃。
昨日,他们在县城没要到什么东西,晚上又没偷到番薯,因而今日,一大早就被饿醒了。
醒了以后,江来跳进河里洗了个澡,把衣服也搓洗干净,然后就在微凉的秋天,穿着湿衣服到了县城。
其他孩子要饭去了,他则一路观察,寻找手上的书的买家。
江来没有认出桑景云。
昨晚上他们抢桑景云的时候,天已经暗下来了,桑景云当时还戴着一个草帽,穿着也跟今天不一样。
他盯上桑景云,是因为桑景云买了报纸,还有就是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心软,即便卖不掉书,他卖卖惨,说不定也能要到一个铜元。
听到江来的话,桑景云意识到江来没有认出自己。
这也正常,昨天他们动作很快,若不是江来腰上的葫芦和手上的篮子她都认识,她也认不出江来。
“怎么卖?”桑景云问。
“心好的小姐,你看着给。”江来道。
桑景云又问:“你这书是哪里来的?”
“这书是我捡到的……小姐,我爹娘都没了,下面还有一堆弟弟妹妹张嘴要吃饭,小姐你行行好,买了这书吧,我想买点米煮粥吃。”江来开始卖惨,还捋起袖子,给桑景云看自己胳膊上的各种伤口。
桑景云指了指不远处的兰心衣帽店:“你等我片刻,我去跟我奶奶拿钱。”
江来点点头,远远看着桑景云进到店里。
他做好了随时逃跑的准备,见桑景云单独从衣帽店出来,才松了一口气。
桑景云当然不是去拿钱的,她只是跟桑钱氏说自己有事,让桑钱氏在衣帽店等自己一会儿。
她不想让桑钱氏看到江来,若是看到了,桑钱氏肯定会为她出头,去打江来。
重新来到江来面前,桑景云道:“我拿到钱了,你要买米是吗?我认识米店的人,可以便宜点买到米,要不要我去买?”
江来年纪不大,但已经独自生活很多年。
一开始,他是跟着一些大孩子混的,后来那些大孩子,大部分死了,小部分活下来的被帮派吸收,成为那些帮派的打手,不知不觉,他就成了一群孩子里最大的。
他很会看人脸色,能感觉出来桑景云对自己没有恶意,再加上他们去米店买米会遭嫌弃,也就一口答应:“好心的小姐,那你买点米,用米跟我换书吧,我们要最差的米,只要能填饱肚子就行,给点米糠也可以……”
江来个子比桑景云还要矮一点,他跟在桑景云身后,点头哈腰不停说话,但在桑景云来到米店附近后,又躲到了角落里,只远远看着。
桑景云也不介意,她拿出五毛钱,买了五十斤混着米糠的碎米,因为没东西装米,还花一角钱买了一个布袋子将之装起。
五十斤的东西对她来说很重,桑景云艰难拎着,往江来那边走。
江来忙不迭上来,打开袋子看,瞧见是一袋米,立刻给桑景云跪下磕了个头,好话不停往外冒:“小姐你一定得天佑,福寿安康到永远,祝你财似江水滚滚来,事业如竹节节高……”
这些话,是这年头的乞丐常说的。
桑景云并没有因为江来的讨好,而展露笑脸,她认真看着江来:“我有话跟你说。”
江来道:“小姐你有啥事儿,尽管吩咐。”
桑景云道:“你手上的书,是昨天你们从我手上抢去的,现在我用粮食把它们换回来,是看你们可怜,不代表你们做的是对的。你们碰到的也就是我,若是换成别人,说不定已经把你们打死。”
江来愣了愣,随即笑道:“小姐你是个大善人,小姐你将来一定能找个好夫君,三年抱两幸福安康。”
桑景云挺无奈的,严厉道:“偷抢东西是不对的,别人把你们打死了,你们也无处申冤。”
桑景云不知道这些小孩,以前有没有抢过别人的东西。
昨天,这些孩子抢了他们的东西,得了甜头后,说不定以后会继续抢,她说起抢东西的严重后果,是想让他们以后别干这事儿。
但仔细想想,这件事又是拦不住的。
有了温饱的人,才能知廉耻。
快饿死的人,只会想尽办法去找吃的,才不管那办法是不是违法犯罪。
桑景云突然想到了上辈子她住的小区的流浪猫。
当时他们小区,有人会喂流浪猫,就算没人喂,这些流浪猫也能从垃圾箱里翻找到吃的。
但这个时代没有好心人,也没什么人会扔食物,这些孩子的日子,怕是过得连现代的流浪猫都不如。
想让这些孩子不去偷不去抢,至少要保证他们能吃饱,但这很难。
但他们中间稍微大点的还好,能去血汗工厂当童工,那些小的,怕是连工厂都不要。
桑景云有种无力感。
她知道这些孩子不是她的责任。
但她是个在和平年代成长起来的正常人。
她上辈子,就连看到流浪猫流浪狗,都会心生同情,现在看到活生生的人活得连猫狗都不如,哪能没感觉?
桑景云拎起那个本属于自己的篮子,留下了那五十斤米:“你把米带回去熬粥吧。”
“谢谢小姐。”江来抓起那袋米跑了,桑景云远远瞧见,从旁边巷子里钻出两个大概五六岁,光着上半身,四肢很瘦只有肚子凸出的孩子,跟在了江来身后。
桑景云也不知道自己做得是对是错,只能说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有些人喂流浪猫流浪狗,她就喂流浪人吧。
然后,拎着篮子回去的桑景云,被桑钱氏骂了一顿。
桑钱氏觉得桑景云太过好心:“阿云,你这么好说话,人家以后说不定就会黏上你,整日跟你要吃的。”
这一点,桑景云在给粮食之前,也想到了。
“奶奶,就当是做善事,以前爷爷,不也是会给育婴堂捐款?”桑景云道。
上海的商人赚钱之后,一般都会做点善事,毕竟有个好名声,对做生意是有利的。
只是这些善事,不过杯水车薪,管不了所有人。
桑钱氏嘟哝:“他做了许多好事,也没得个善报。”
虽然这么嘟哝,但桑钱氏到底没有再说什么。
桑景云却有些走神。
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改善棚户区孩子的生活?
桑景云直面了这个时代底层百姓生活,心情复杂之下,早已将昨日遇到张庄茂的事情忘个精光。
她甚至都没有跟桑钱氏提起。
张庄茂此刻,却还在因为桑景云难受痛苦。
他昨天跟母亲大吵一架,也就没能按时回租界。
一直到今天早上,两眼红肿的他,才往租界赶去。
在离电车有些距离的地方,他被一个老乞丐拦住了。
这老乞丐手里拿着用两根竹片做的,相互撞击后会发出声音的“敲板”,一边有节奏地敲击,一边念叨着吉祥话跟他要钱。
换作以前,张庄茂说不定愿意给一个铜元,但今天他赶时间,心情也不好,一挥手就将人赶开:“滚远点!”
这样的事情那老乞丐经历得多了,他怕挨打,躲到一边去。
张庄茂快步上了电车,想到在桑景云眼里,自己一家都是忘恩负义的混账,心里又是羞愧,又是愤怒。
也不知道上海县城的人,都是怎么想他们的。
他们背地里,是不是都在骂他们张家?
他怎么会有这样的父母?
张庄茂赶到学校的时候,他的同学已经开始上课。
他没有去教室,而是去了宿舍躺着。
那些学费昂贵的学校,学生都是一人一个房间的,但张庄茂读的学校,是四人一间。
张庄茂也不知道自己在床上躺了多久,突然听到脚步声,同时,一些声音飘过来。
“那张四爷真不是个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