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三六九龄
呵,都到了这一步,皇帝依旧不愿意落一个诛杀近臣的名声,萧敏,他是会玩弄帝王之术的。
……
往事如烟云渐渐模糊,直至于消散记不清了,他吐出最后一口气,便再无声息。
……
宫中太和殿。
卯时上朝,群臣一直等到辰时,皇帝萧敏才穿着玄色龙袍姗姗来迟。他坐上龙椅,一言不发。
百官摸不清他是什么心思,亦一个字也不敢问,连平时一上朝就跟斗鸡一样亢奋的御史言官都哑巴了。
直到快晌午的时候,御林军的统领萧齐山忽然上殿,跪在地上叩说:“陛下,贺大人,去了。”
贺俊之死了。就这么死了。
一声声压抑而低沉的“啊……”往上升腾,聚到太和殿的屋顶之上,形成刺耳的回音“啊……”令人心惊肉跳。
他活着的时候他们提起他都会咬牙道一句“唉,祸害遗万年,瞧吧,姓贺的还不知要蹦跶多久呢。”……可此时乍然听到贺俊之死了,他们却又不知道该欢呼还是该遗憾了。
皇帝听说后缓缓从龙椅上站起来:“贺爱卿没了?”
萧齐山回道:“陛下,贺大人自刎于府邸之中。”
“哦,”萧敏又落座于龙椅上,凤目微垂:“贺爱卿,你……唉……”
“传旨,以二品官员之礼厚葬贺爱卿,”他说道:“再命人去给朕的老师报丧,顺便捎句话,就说朕正伤心,见了面彼此都伤感,请老师不必奔波来京了。”
并命礼部官员和宫中太监丁逢带着厚礼前往同里,劝王渊夫妇节哀。
群臣见皇帝悲伤,不敢奏事,就这样君臣一方不说退朝,一方不敢走,一直到午后各衙门都散值了,饿晕几个老大人,萧敏才摆手让他们散了回家。
沈持虽然知道贺俊之必死无疑,可是他就这么没了,心中怪异地空落落的,当时曾想,还要找姓贺的算账呢……
从宫中出来,沈持又惊又饿,体力几近枯竭,走了几步恰好碰到秦州会馆的马车经过,他招招手:“让我搭个车去会馆一趟好吗?”
马车夫见他脸色不是很好,赶紧把他搀扶上去:“沈大人这是刚下朝?”
“嗯。”沈持应了声。
马车很快到了秦州会馆,他下车后径直去找孟度——眼下,新科进士们正在准备衣锦还乡,省亲、祭祖,只有孟夫子家中亲人都不在世了,他懒得跑一趟,因而闲着。
“你来——”孟度推开门看见沈持,皱眉道:“脸色怎么这么不好?”
沈持:“水,吃的……”
孟度:“……”
给沈持倒了一杯温水后,他又赶紧去请会馆的厨子给煮碗面来。
“贺俊之,死了。”沈持喝了口水后说道。
孟度听到吃了一惊,随后说道:“那么狠的一个人,竟就这么死了。”
真叫人想不到。
沈持微点了下头,又接着饮水。缓了会儿才又就这件事说了几句。
孟度:“他死了也好,省得你动手,伤了你与王渊的师生情分。”
这时候一碗面很快煮好端进来了,沈持就当着他的面吃起来:“嗯。”
孟度小声说道:“陛下的手腕当真是狠,” 皇帝萧敏以一个出身低贱的皇子出头登基为帝,手上沾的血未必比贺俊之少:“阿池,以后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不要做陛下手里的刀,我们要行事光明磊落,哪怕日后的结局不尽如人意,你也能问心无愧。
沈持黯然神伤道:“不会的夫子,放心吧。”
孟度:“可陛下终究还是需要这么一把刀的,阿池,如果到了实在不得已的时候,我去做,我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比贺俊之还光脚,什么都不怕的。”
沈持哭笑不得:“夫子,这不是你想或不想的事。”
孟度把茶水泼洒在几面上,用手指蘸着写道:陛下再需要刀的时候,估计是立皇储的时候了,得寻个人来对不听话的皇子下手。
沈持正色道:“我本来还在猜测,这次陛下重新召贺大人进京,为的就是这件事呢。”
孟度:“瞧吧,不多久,陛下定会物色新刀的。”
“夫子,若真到了那一日,陛下要我做他手中的刀,”沈持想了想,不太由衷地说道:“那也没什么,我只以行得端正,走得直应对即可。”
孟度不满意地看了他两眼:“我说了,到了那时候,我去做,你看在我岁数大的份上,不要跟我抢这个差事。”
沈持:“……”不知为什么,吃碗面吃得鼻头酸酸的。
次日,工部的人要赴大理国,员外郎胡见春来见沈持,玩笑道:“沈大人,本官的命运因你而改变,先前,本官以为黔地已经是我去的最南边了,没想到托沈大人的福,本官此生还有机会去一趟大理国。”
沈持笑道:“胡大人去了大理国,除了吃当地蘑菇一定要煮熟了吃,其他的,以本官愚见,去一趟不亏的。”
“大理国真有金矿?”胡见春半信半疑。
沈持:“胡大人觉得‘金生丽水’是怎么来的呢?”
“是了,下官想起来了,”工部多的是前人的地理、游历等著作书籍,胡见春也读过,只是从来没想过去实地堪矿,事到如今还觉得像在做梦,哈哈大笑:“对了,此行光带官吏不行,沈大人,拜托你从京兆府给下官找一些三教九流的人随行,有用处。”
他觉得贼比一般人机灵,且比官吏更身怀绝技,遇到突发事情或有意想不到的手段。
别说,沈持手头还真有这样的人,他去找了在京兆府打更的张旺: “张大哥,有一桩赚钱的事,你想不想去?”
张旺晃着发青的眼圈:“沈大人,是正道?”
沈持点点头:“去捡金子。”
张旺瞪大了眼睛:“沈大人说笑了,金子可不好捡……”沈持把工部去大理国堪金矿的事说了:“张大哥,我不诳你。”信我。
张旺:“这个要去,是好事。”欣然答应随工部的人一起南下。
他们又去兵部的牢中见了见大理王段思仓的侄子段爱琦,这人告诉他们,其实大理国并不完全在大理段氏治下,当地还有大大小小的土司,以及各种部落,有很多地方,他们段氏的人也没有到达过。
因而大理段氏根本不知不清楚国中有金矿,他对于两国合作开金矿之事甚是高兴,傻乎乎的说:“沈大人,要是我两国交好,我以后能不能长住京城?”
他习惯了京城,不打算也不想回鸭池城。
沈持听了十分无语,古代人和现代人的思维是真的不一样,他喜欢阳光充沛,四季如春的鸭池城。而这个鸭池城土生土长的段爱琦,却喜欢四季分明繁华的京城,对,繁华似乎对人有种致命的蛊惑吧。
“段郎君这件事本官做不了主,”沈持真挚地说道:“不过本官可以将段郎君的话上奏陛下,请他定夺。”
段爱琦没心没肺地说道:“多谢了沈大人。”
……
另外,邱长风特别愿意云游,他还没有去过大理国,他听说之后,跟着工部一起过去。
工部一行堪金的人离京之后,沈持算着日子,朝廷遣往退思园给王渊报丧的人也该到了。
江苏府,同里,退思园,暮春,春光懒困,卉木萋萋。
宫中遣使来报,说贺俊之死了,王渊的夫人杜氏当即晕倒在地上,醒来之后,她大哭道:“前几日梦见阿寄叫我娘,没想到他竟是来跟我道别的。”
“相公,我早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阿寄他气量太小,不能把他捧的太高呀,你不听我的,这才让他走上了绝路……”
王渊头发花白凌乱,颤抖着嘴唇说道:“夫人,终究是我错了,当初要是不让阿寄读书没走仕途这条路,我们也不会失去儿子了……”
早早给贺俊之娶亲成个家,承欢膝下该有多好啊。
到底是富贵遮蔽了他的眼。
王渊与夫人抱头痛哭一场。听说皇帝萧敏不让他们进京了,于悲恸之中让管家赶到京城去料理贺俊之的后事。
……
五月,初夏时节。
新科进士们回乡省亲后归来,京城又添了几分热闹。
江载雪因是三甲同进士出身,被外放到通州府去做官,就挨着京城,可以经常见面。孟度和裴惟被分在翰林做庶吉士,等着三年之后选官任职。
新科状元林瑄先前花朝节的时候写了句诗——“万紫千红披锦绣”,在京城颇受人追捧,一日想起来觉得意犹未尽,拉着沈持去逛京城的花市。
沈持:“巧了,我前几日看京兆府的商税,从花市收上来的比先前翻了两番。”可见京城的花市在花朝节之后活跃起来了。
等到了花市,果见地盘已经比先前大了三四倍,一眼望去,一盆盆娇红嫩紫,酴醿芳架,初夏的微风卷着购花者的笑语,人流如潮涌。
“归玉兄,”林瑄说道:“这都是你的功劳。”
他心道:明年沈持在京兆少尹上任职满三年后,必是要被拔擢上去升官的。
沈持笑道:“挚一兄也曾帮忙造势,在下不敢独吞这份功劳。”两人一边赏花一边交谈,在花市中穿行。
林瑄看着大朵的芍药心生欢喜,买了几朵,玩笑道:“这‘儿女情苗’真娇艳,可惜无人可赠。”
曾有前人写芍药“春嬉南浦,记盈盈、儿女情苗。②”,因而芍药有“儿女情苗”雅号,是男女借以互赠示爱的。
“家中没有给挚一兄说亲吗?”沈持问他。
林瑄:“在看呢,遗憾的是说的几家女郎我都无意人家。”
沈持:“……”
“好在我朝这些年太平,纵然男不娶女不嫁,”林瑄自嘲道:“官府也不会真的惩其父母。”
“我不用违心娶谁,等遇到两情相悦的再娶亲不迟。”
沈持想起来了,《昭律例》中有一条:凡男二十六岁,女二十二岁无故不嫁娶者,惩其父母,另课嫁娶税。
就是说,本朝的男子到了二十六岁,女子到了二十二岁,如果不是因为守孝或者公务在身,比如史玉皎这样的,或者孟度本有婚约,但别人辜负了他……耽误嫁娶,那么要惩罚他们的父母,还要收税,罚钱。
在古代,无故不婚嫁,是罪!
比如《晋书》就记载“女年十七,父母不嫁者,使长吏配之。”,说的是谁家的闺女到了十七岁还没出嫁,官府就要给她分配丈夫了。赤果果强迫女子嫁人。
就算后世觉得最开明的唐代,贞观治下,律例也规定女子十五、男子二十须婚嫁,那会儿各州的父母官负责给当地到了婚配岁数的男女说媒,不过,李二凤是相对开明的,他在诏令中说,说媒要尊重男女意愿,嗯,不强行婚配……
翻开史书,没有哪个朝代允许男女一直单身!都容不下单身狗!
沈持:有点可怕。
就问你还想不想穿越了。对祖传三代的宅男宅女,他真心劝诫最好轻易不要幻想穿越。
不过好在当朝太平年月,多地人口繁衍生生不息,人丁旺盛,尽管当朝的律例有这条规定,但很少真有官府去追究谁到了岁数不婚不嫁,父母官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沈持揶揄他道:“挚一兄还是不要那么挑的,不然引领了京城里不婚不嫁的风气,本官可要为难了。”
“本官可不想去说媒。”
近年来京城中,各世家的女子相不中郎君,不嫁,男子看不上门当户对的女子,不娶之现象愈演愈烈,京兆府人口增速其实并不理想。
沈持:万一这事儿愈演愈烈,他就不得已去当红娘给这些挑剔的郎君女郎说媒催婚了。
一想就觉得爹味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