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三六九龄
庄王萧承钧派人来请孔及:“孔大人,殿下请您过去一趟。”
孔及正在屋里吃晚饭,听说庄王要见他,举着筷子的手微微哆嗦了下,哑声道:“这就来。”
他的夫人李氏看到了,脸色变得灰白:“老爷,去更衣吧。”
孔及:“哦,更衣,更衣。”
他去里屋换了官袍,临走前对李氏说道:“我去去就来。”
李氏的手紧紧掐着帕子,右眼皮跳个不住:“嗯。”
随着他的脚步声离去,她忽然想起当年她刚嫁进孔家时,那会儿,他还是个穷秀才,闲暇时兴致勃勃地教她认字,她内心总是不想学,在她看来,一个男人读书写文章,最终目的就是要当官,而且是做官,而且是做大官。她只要缝补衣服,端茶倒水就行了,读书识字耗费精神,不划算。
后来丈夫果真中了进士,也做了官,从微末的七品县令一路高升至济南同知,李氏也渐渐变得满面春风,那日,当孔及接到调令,乘坐马车到齐州来上任,看到家宅的门匾上描上朱红的“孔府”二字时,这让李氏感觉就像做梦一样。
她开始大声使唤下人,穿丝绸新式样的衣裳,和城中的贵夫人们交好……沉湎于这种富贵生活几年之后,她开始不满,抱怨知府夫人比她神气,穿戴也比她好,夜里给丈夫吹枕头风:“你要是再升升,当上正四品的知府就好了,那得多少人巴结呢……”
孔及总是翻过身去,心思很重地应一声:“快了。”
有一天,从寿张来了几个人,拉着车,里面放着一堆很重的东西,他们在后院敲敲打打,很快他屋里放了一件甲胄,李氏虽没什么才学却颇有见识,窥见后吓了一跳:“老爷,这……这东西是杀头的啊……”
“住嘴,”那日,孔及异常暴躁:“这不是我要的,一会儿有人来拿,会送走的。”
李氏瘫软在地:“老爷,你是不是……”她心中害怕极了:“和别人在密谋……”造反。
孔及把她扶起来:“夫人,如今我实话对你说了吧,这是京里头的大皇子要的。”
当年孔及进京赶考,曾去还是大皇子的萧承钧府中拜见,期望得到他的提携,这她是知道的:“殿下……殿下为何要这样东西?”
孔及摇头:“这我就不知道了。”
“老爷……”李氏哆哆嗦嗦:“赶紧送走吧。”
孔及:“今夜就有人来拿,唉。”
那次送走甲胄后,大约过了小半年,到了年底,孔及就被提拔成为了济南知府,李氏也如愿当上了知府夫人。
然而打那之后很长一阵子,孔及却面色憔悴,总是惴惴不安。
……
孔及到了皇室行宫,进去见萧承钧。
满满一桌子的佳肴,走在门外都能闻到馋人的香味儿。
萧承钧却嫌弃地看着桌子上热腾腾的油旋儿——大概是当主食之一给他品尝的,叱责下人:“这么粗鄙的吃食不要端给本王。”
他吃不来这种廉价的东西。
服侍他的婢女赶紧将盘子撤走:“是,殿下。”
孔及恰好在此时进来:“殿下,是臣的错,臣明日就给殿下另选新的厨子送来。”
萧承钧摆摆手屏退婢女。
“五年前给本王打造甲胄的铁匠龚老二,”而后他翘起二郎腿,幽幽地问:“是不是后来跑到了李虎那里?”
五年前,他曾让孔及给他打造过一副甲胄,此物后来被他利用前大理寺卿贺俊之的手,扳倒了二皇子萧承稷,让一个嫡出的皇子至今没被封王。
孔及吓得连忙俯跪于地:“臣一时不察,没看好让他跑了。”他结结巴巴地问:“李虎军中有甲胄吗?”
“这次在寿州与他们交手,”萧承钧说道:“本王亲眼看见了,李虎的手下穿的甲胄与当年那件一模一样的。”
孔及的脸几乎贴到了地上:“……臣疏忽。”
“如今沈持执意要招安李虎一伙人,无论本王如何劝说都不肯坑杀那些贼寇,”萧承钧戾声问:“要是查出来,孔大人该怎么办?”
李虎招安,兵器一应等东西必然被沈持等人接手,而姓沈的是个极细致又记性好的人,要是有人认出里头的甲胄,提一嘴它与当年他诬陷二皇子萧承稷的一样,刨根问底下来,查清楚当年的事,他就完了。
“臣……该如何办事,”孔及急道:“请殿下差遣。”
萧承钧眯了眯眼,声音变得阴鸷起来:“在你的地盘上,别让他活着。”等沈持死了,招安李虎的事也跟着就黄了。
孔及听完吓得猝然大汗淋漓:“殿下……臣手中只有衙役,不,他们一块儿上也不是沈夫人的对手啊。”
萧承钧:“本王同他说了要坑杀李虎等众之后,你猜他会怎样?”
孔及摇头如拨浪鼓:“臣愚钝,臣不知,求殿下明示。”
“以他的行事,”萧承钧冷笑道:“他会亲自前往寿张招安李虎,然后,尽快遣走他们。”
“等姓沈的离开齐州,进了寿张城内,是最好的动手机会,他死了,”庄王拖着长音:“就是——是贼寇杀的。”
孔及疑惑地道:“……可是叫谁动手呢。”
萧承钧脸上露出不耐:“济南的府兵难道不听你的吗?孔大人。”
“尤将军……”孔及说道:“他……听臣的。”
萧承钧:“这不就好办了。”
“是,”孔及说道:“臣这就告退,去见见尤将军。”
……
翌日,沈持带着随行的六部同僚,济南府兵将领尤凤,还有百余名兵士前往寿州。
一行人马不停蹄,大半日就到了。
送信进城后,李虎率手下众人来到寿张城外,他们袒着上身,将手中的兵器掷在一旁,跪拜在地:“小人李虎见过沈大人。”
沈持下马后宣读朝廷的招安圣旨,他的声音清越洪亮,官话字正腔圆,中气十足隐有震慑力,读完后犹在回荡。
“罪民遵旨谢恩。”李虎等众齐声道。
“李将军请起,”沈持说道:“快快更衣吧。”
意思是让李虎等人穿好衣裳。
尤凤暂时接管了招安的军队,不知为何,他今日有些心不在焉,讷讷的,半晌才说道:“你们既要招安,日后当好好耕种,不要有其他想法了。”
虽然远离故土是一种愁绪,但昆明府无战事,去耕种何尝不能活下去,李虎一众人想通了之后欣然答应:“是,只要有田种,俺们就知足了。”
还有人听说铜仁挖矿赚银子,来求沈持:“俺们能不能去挖矿,还没娶媳妇儿呢……”
沈持微侧目问工部的人:“黔州府那边人力够吗?”
工部主事房末说道:“人力时常短缺。”
沈持听了说道:“那么本官就奏请朝廷,让你们去铜仁的矿上劳作。”
他又加了句:“本官祝你们早日成家。”
那些人哭泣拜谢:“……谢沈大人。”
他对李虎说道:“你身上背着十多条人命,虽朝廷下旨赦免,但本官不能不给死去县令家人一个交代,本官罚你到昆明府做苦役,你服不服气?”
李虎垂下头:“小人服气。”
“但是王有仁手无缚鸡之力,”他又为王有仁求情:“还请沈大人不要责怪他,让他继续考取功名吧。”
沈持:“至于王有仁,本官另有安排。”昆明府那边缺读书人,让他跟着去,到那边当个先生教民众识文断字吧。
“罪民谢沈大人恩德。”王有仁没想到还能捞个这样轻巧的差事,涕泪俱下。
李虎:“罪民本该率众到齐州接旨的,想不到沈大人亲自来了,真是惭愧。”
沈持直接说道:“庄王殿下要坑杀你等,因而本官不得不以身试险,故而到寿张城来。”
李虎和王有仁大惊,而后跪拜在地:“沈大人恩德,罪民永记在心。”
“请沈大人、尤将军、诸位大人,入城。”
沈持复又上马,一行人徐徐进入寿张城内。
李虎说下的主簿任老七捧着账册出来:“罪民的一切库藏等东西全在这里。”
户部主事张昀接过来,当众清点账册。
七万两银子,三十万石粮食,还有镰刀、斧头、兵器,之外,还有几十副甲胄。这是李虎他们全部的家当了。
沈持连同各部官吏一道清点,到了甲胄时,兵部主事赵石眯缝着眼说道:“这民间还真有能人,比朝廷军器监打造的还要轻盈柔软些。”
六部官员都围过来看,赵石又摸了摸说道:“咦,这个甲胄看起来眼熟。”
旁人打趣他道:“你去哪里见过甲胄,可不看见都是一个样儿,眼熟……呵呵呵。”
“你们是不是忘了,五年前,”赵石说道:“大理寺办过一桩案子,从二皇子殿下的府里收出一副甲胄,圣上命严查,后来查了半天都没有下文,只好不了了之成了一桩悬案……”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角的余光不经意留意到济南府兵将领尤凤的脸色煞白,一直往沈持那边瞟去,好似有事儿让这人很不自在。
那边,沈持听了这话立即凑过来:“赵大人,你瞧清楚了,和二殿下府里搜出来的一模一样?”
赵石:“那件甲胄,是下官亲自从大理寺手里接过来,存放进军器监的,绝不会有错。”
沈持:“快去请李虎来。”
好家伙,竟然还牵扯到了大理寺的一桩官司。
等把人叫来一问,李虎也很惊讶:“沈大人,这批甲胄是龚老二打造的,他先前是个铁匠,或许给谁打过甲胄吧?”连他都不清楚。
又叫人去把龚老二喊来,那是个敦实的汉子,跟后世画册上李逵有些神似:“这是你打造的?”
“是,”龚老二说道:“小的以前是个铁匠,以打铁为生,但祖上是给朝廷做甲胄的,小的见过,所以试着打了几副出来。”
沈持点点头:“你除了做过这批甲胄,五年前可有做过?”
龚老二听他这么问,一下子跪倒在地:“大人,罪民曾……曾打造过一件。”
沈持:“五年前你为何要打造甲胄?”
“当时为了娶媳妇儿,”他说道:“眼皮子浅,有人给银子,罪民就接了活儿。”
“是谁来找你打造的?”
“……是个管家模样的人,罪民不认得他,”龚老二回忆着说道:“不过,他操着齐州口音,因而罪民推测,他应当是齐州府衙的人。”
沈持:“五年前,贞丰二十一年,济南府知府是孔大人吗?”
众同僚回忆了一番说道:“孔大人是在年底才从同知升为知府的。”
沈持若有所思:那这件事听起来好似和孔及无关。但也不好把话说死了。
“这个人,”沈持问龚老二:“你若见了能认出来吗?”
龚老二:“能,一定能。”
沈持点点头:“李虎,命众人即可离开寿张,前往昆明府,到了找怀武将军苏瀚领取身份文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