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三六九龄
等皇帝玄黑龙袍的最后一片衣角出了临华殿,她才收了目光。
两日后。
八月十三,群臣正在上早朝的时候,御林军的斥候送信回来,说沈持一行文官,武将史玉皎率将士今日午后行军至城门外,皇帝高兴地说道:“一会儿上完早朝,诸位爱卿陪朕到太庙里上根香,而后设庆功酒,迎众将士凯旋归来。”
得萧氏列祖列宗庇佑,又有御林军将士奋勇杀敌,才这么快平定了李虎之叛乱,江山稳固,他心甚慰。
以右丞相萧慈为首的百官叩首山呼万岁:“是,陛下。”
但御史大夫管聃却在此时煞风景地上奏道:“陛下,此次平叛挂帅的是庄王殿下,如今殿下在齐州抱恙暂未归来,这庆功的风光全给史将军一个女子……说不过去吧。”
提及庄王萧承钧,皇帝面色阴沉,一语未发。
兵部尚书魏淳看过沈持的奏折,知庄王牵连进几年前二皇子萧承稷私藏甲胄一案,皇帝心里正火气大着呢,连忙和稀泥道:“瞧管大人说的,这次是御林军首次出征,一战告捷保住寿州,难道不值得庆祝?”
皇帝:“魏爱卿所言明理。”
纸包里包不住火,群臣也听闻一些风声,见状,更是纷纷附和魏淳。
管聃一个巴掌拍不响,只得低下头,不再作妖。
等下了朝,有人悄声提点他:“听说沈大人这次在寿张缴获了一批甲胄,和五年前从二殿下府里搜出来的一模一样。”
“沈大人把打造甲胄的铁匠带回来了……”
管聃怔住:“……”他心中不禁大呼:完了,庄王这下完了。
……
黄昏时分,一轮夕阳正要西下,微敛的光芒斑驳而慵懒地像铜钱洒了一地,映照得京城越发繁华。
城门外的树梢上系了彩绸,一路绵延到十里开外,宫中乐师沿途奏凯旋乐,百官肃立,百姓举着香,口中念念有词,仔细听都是祈祷国泰民安的……
不一会儿,激扬的牛角声从近郊传来,他们到了。
大太监丁吉领着几名太监干儿子骑马往前头去迎,很快,史玉皎领着三千御林军率先行来,披甲的女将军威风凛凛,让行人停下来驻足,甚至有百姓在心中感慨:以后即使生了女儿,也不用溺死进马桶里了,还要对她好,将来她有出息,像史将军这般有本事,或是如宫中的周淑妃、郑德妃那样得宠,他们不也能跟着吃香的喝辣的。
丁吉端着宫中御酒迎上去,笑道:“万岁爷让老奴来迎史将军与诸位将军得胜归来,请饮御酒一杯,略洗风尘。”
太监们为史玉皎等众将奉上银杯盛的美酒。
史玉皎等人下马拜谢后接了酒,一饮而尽,而后重又上马缓缓前行,沿途各衙门官员纷纷给他们敬酒,至入城,都不记得饮下多少杯了。
御林军之后,沈持领着六部的文官一行人坐着马车驶来,丁吉又端着酒去给他们道贺:“沈大人辛苦,各位大人辛苦呀。”他笑盈盈地把酒端到沈持跟前:“这是宫里酿的枣花酒,甘甜香醇,尝尝。”
沈持谢过他,又对着皇宫的方向叩拜后接过酒,饮尽。
一番仪式走完,他重新坐进马车,在一片道贺声中入城门。然而看着他风风光光回来,百官们的心情略复杂。
他们其中的很多人,甚至背后的世家,之前都很看好庄王萧承钧,甚至向其示好攀附过。
谁知风向难料,不过俯仰之间,如日中天的庄王竟传出曾用甲胄陷害二皇子萧承稷的风声,眼看着要倒大霉了。
“你说,”这些人私下里曾担忧:“沈持抓到了庄王的把柄,会不会将跟庄王府来往过密的都牵连进去,以便趁机铲除异己,一举将自己送上相爷的位子?”
他们最怕的就是这个。
……
而此时的城中,京兆府尹温至正带着少尹林瑄巡视:“此次沈大人回京,山雨欲来,咱们京兆府此时一定不能出事。”
林瑄:“嗯,下官亲自带人巡逻。”
然后人算不如天算,还是出事了。
沈持进城后沿着街肆往家中走,随行的官吏也各自回家,快到他所居住的竹节胡同口时,忽然一身形佝偻的老者冷不丁跑到他的马车前,大喊: “草民马大福,有天大的冤,请大人为草民做主伸冤啊。”
沈持命车夫停车,他微掀开帘子瞟了一眼:“可有去大理寺递过诉状?”
那老者迟疑道:“草民不知大理寺的门朝哪里开呀。”
沈持:“从这里左拐,一直往前走,看见路口右转,走半里地就看见大理寺衙门了。”
说完,他看见老者没起身,立刻掉转马头,从他身边飞快地过去,然而京中的人太多了,他不能让马撒开蹄子飞奔,果然如他预想的一样,老者飞快起身,手中现出一把匕首,朝他刺来……
这时候他才看清楚,是一个壮年的老者,这刺客一身了不得的功夫,身手非常狠,是奔着要他的命来的。
但合该沈持命不该绝,就在匕首刺向他喉咙的时候,一颗小石子猝然挟裹着疾风打过来,不偏不倚,又正正好打到了刺客的手腕上——一瞬息,刺客的手急遽松开,那匕首戏剧般地滑落,“咣啷”一声摔在地上滚出去几尺远。
刺客懵,沈持更懵。
随行的官吏、行人更是跟鹌鹑似的,受到惊吓后呆在那儿一动不动,而沈持则翻身滚到匕首上,大呼:“捕快何在!”
方才动静已经向这边跑来的京兆府衙役一个箭步冲进来,二话不说见人就扑,但是那刺客武功极是高强,十几个衙役根本不是他的对手,但好在把他给困住了……
惊魂甫定的沈持退后几步,这才发现不远处有个七八岁的小儿手里拿着把弹弓,正悠闲地拍手看衙役们围捕刺客呢。
沈持快步走到他跟前,作揖道:“方才多谢救命之恩,请小郎君再拉一‘弓’,”他指了指那嚣张的刺客:“打他眼睛。”
小郎君懵懂地看了他一眼,举起胖乎乎的小手拉开弹弓,跑了几步,很快,对着虽然没有打准,但只是微偏了下,打将他眉毛打烂了,血顺着流进眼眶里,模糊了他的视线,他手上的打斗功夫凌乱了……
捕快们趁机拿出弓箭,众所不周知,什么绝世武功,在弓箭面前基本上毫无还手之力,要么死,要么被擒。
果然,很快那刺客便身中三箭,奄奄一息没了体力,被擒了去。
沈持这才回过神来,他用目光急切地寻找拉弹弓的小儿,可是遍寻不见,不知顽童跑哪里去了。
劫后余生,他重新坐进马车时才后知后觉地害怕起来,面色苍白,手和腿下不自觉发颤,好一阵子才平静下来,沈持对赵蟾桂说道:“得空去打听打听那个孩子是谁。”
音落。
“不用打听了,”这时候迎面传来一声再熟悉不过的女声:“我猜是沐家的小郎君。”听街坊邻里描述 ,那孩子好像是京城武将世家沐家的小子。
此事暂且不提。
沈持掀开马车帘子,看见史玉皎还未换下戎装,火急火燎地奔出来,看见他,她三步并作两步跳进马车,飞快打量着他:“没伤着吧?”
将将沈持被行刺的事她听说了,大惊之下赶忙出来找他。
沈持伸手抓住她的手放在掌心:“我没事。”两口子乘车一起回家。
“汪汪汪——”到了家门口,老狗旺财就听到了他的声音,出来迎接,不过如今他老了,大概快十六七岁,已经快到生命的极限了,胡子和身上的一半毛发都白了,跑起来气喘吁吁的。
旺财一叫,沈煌两口子知道儿子、儿媳妇回来了,跟着迎出来——其实他们先前出来过一次,被史玉皎劝了回去,见如玉的儿子憔悴风尘,略有些狼狈,心疼得险些掉下泪来,不敢问他遇刺的事,只说:“你们先回去歇着,我俩上街上逛逛。”
实际是采买吃的去了。
沈持弯腰捞起旺财往背上一扔,拖住:“回家了小叔。”史玉皎听他叫一只狗“小叔”,微愣后笑了:“什么时候认的?”
奇了。
沈持:“他当年来我们家就给我爷当小儿子的,不叫他‘小叔’叫什么。”
史玉皎笑得更大声了。
她的丫鬟云苓、子苓听说她回来,早烧好了热水,把里里外外收拾得干干净净,喜极而泣:“将军这肯定是最后一次出征了,以后咱就在京城好好呆着,哪儿也不去了。”
打仗太苦了。
她们找出最柔软的绢布里衣:“小姐一会儿洗个澡,奴婢好好给你按按,今晚睡个好觉。”
赵蟾桂看着她们忙里忙外伺候史玉皎,似乎把沈持给忘了,不服气地说道:“大人,一会儿你也洗个热水澡,舒服舒服。”
沈持笑了:“你也去歇着吧赵大哥,我自己来就行了。”
闻着家里灶房冒出来的阵阵香气,他暂且把俗世抛在脑后,享受纯粹的人间烟火。
……
而很快,他回京遇刺的事震惊了整个京城,各大世家聚讼纷纭。
庄王的亲家杜家都拍着桌子怒道:“是不是庄王伙同济南知府孔及干的?蠢,在京城对朝廷命官动手,这事儿,圣上他就是想不彻查都难啊……”
蠢啊。
第217章
一旦皇帝萧敏抓着不放, 一板一眼地追究起来,不光庄王完蛋,与他栓在一条绳子上的蚂蚱——他们杜家也得跟着倒大霉。
杜家上下百来口人一合计, 他们不能坐以待毙,还得扭转乾坤, 力保萧承钧,兵部右侍郎杜凌泉说道:“此事牵扯到庄王殿下, 我想不只咱们杜家不安,曹相曹家此刻定也忐忑着, 这样, 我去见见曹相爷, 探探他的口风。”
右丞相曹慈虽未跟庄王府结亲,但这两年来走得近, 一旦萧承钧出事, 曹家也摘不干净。
杜凌泉当即就去了曹家,见到曹慈后愁眉苦脸地说道:“曹相, 外面风传庄王殿下五年前用甲胄栽赃二皇子殿下, 这要是不制止, 朝堂是要出大乱子的呀。”
曹慈是个老狐狸,他稳坐相位这么多年,怎么可能为一个眼瞧着把自己蠢死的萧承稷出头,他想了想对杜凌泉说道:“先要弄清楚怎么回事, 听说沈大人押了济南府兵将领尤凤回京, 杜大人何不想办法见见他?问个清楚, 你我心里才有底儿呀。”
他的眼神在说到“尤凤”二字的时候又狠又冷,哪里是让杜凌泉见他的,不过是让把人证给杀了。
刑部尚书刘渠是个老好人, 没什么主见,只要杜凌泉想,他一定能办到。
杀了尤凤。
杜凌泉被他这么一提点,茅塞顿开,杀心大起,干笑两声:“是该见一见尤将军问个明白。”
“另外,”曹慈也笑:“庄王殿下留在齐州日子不短了,还是早早回到京城的好。”
“那个济南知府孔及,治理不力,治下竟出现私造甲胄之事,”他这话的意思是让萧承钧趁早与济南知府孔及撇清关系,庄王得尽快回京,一定不能跟孔及绑在一处:“还敢扯上庄王,又有雇凶在京行刺沈大人一事,他也难逃嫌疑,”他看着杜凌泉,狭长的眸子微眯:“本官看他是活够了。”
杜凌泉随后也眯了眯眸子,耐人寻味地说道:“是,曹相说的是,下官也觉得这个孔及真是活到头了。”
和尤凤一样,孔及是留不得了。
从曹家出来后,杜凌泉连夜派人赶往济南府,伺机逼死孔及。又绞尽脑汁想办法怎么杀掉被沈持和随行的刑部官吏押回京城,眼下正关在刑部大牢的尤凤。他心道:只要这二人一死,死无对证,任凭沈持有天大的本事也翻不起风浪,庄王、杜家便都可无忧矣。
……
杜家动手了,京城其余的世家都还在猜测沈持要抓住甲胄一事扳倒萧承钧,并借机打压异己坐稳相位,暗中吃瓜之时,他却——没有丝毫的动静!
明里暗里都毫无动作,似乎完全无心再追究此事。
沈持知道,京中依附庄王萧承钧的人很多,且都是手握重权的权势之家,他想要动庄王,那就是想要动他们谈何容易?
干脆,押解回尤凤交给刑部后他便不闻不问,暂时不沾手了。
然而即便他不过问,不搅弄风云,但刺客在京城刺杀朝廷命官,叫皇帝萧敏如何不震怒。
他下旨命刑部、大理寺一起严加审问行刺沈持的刺客,当天夜里就有了接过,那刺客招供,是济南知府孔及指使他干的,一点儿都没绕弯子。
上奏给皇帝后,他命刑部立刻前往济南府,拘捕孔及并查抄孔家,全族老少押往京城审问。
至于庄王萧承钧,皇帝则没提一个字,好像把他给忘了一样。
不过大家心知肚明,庄王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