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三六九龄
恐怕不能随便如你所愿,他心道:我曾经是校园里下象棋的孤独求败,难逢对手。上辈子不能跑跳的他只能玩些智力游戏消遣。
岑稚让他先走。
沈持执一子:“跳马。“
“飞象。”岑稚跟了一步。
“架炮。”沈持再来。
岑稚:“出車。”
“……”
几个回合杀下来,沈持的子被岑稚吃了不少。
眼看着沈持一步步落于下风,江载雪在一旁撸胳膊挽袖:“你的炮快回来,马快跳走……”
看沈持的棋艺,好像还不如他呢。
沈持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江兄你且闭嘴,看我如何反杀回去。”
岑稚笑得前仰后合:“快,沈兄你快来杀我。”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沈持跳了一步马,淡声说道:“将军。”
岑稚立马一看棋局,懵了。
三步之内,他的老将要被钉死走投无路了。
“这……”
没给他留一点儿余地。
江载雪和裴惟往前复盘数步,才看懂沈持的棋路,不由得抚掌大笑:“哈哈哈哈,岑兄你输了,输了……”
这时候,恰好过了长州府,往前再走就是秦州府了,马车夫在官道旁的河边停下来,让他们乘凉、休憩。
岑稚拉着沈持从马车里出来,趴在河边的草地上:“沈兄,方才马车颠簸,我看花眼了,再杀一局。”
此刻他的胜负欲超强。
这条路是通往秦州府的必经的官道,其他各州府赶赴贡院听邹敏讲学的童生也在此停车休息,听说他俩要比试下象棋,不约而同地前来围观。
沈持呵呵笑着又陪岑稚下了一局。没有悬念,这局他又赢了。
围观的童生们开始打听:“几位兄台也是去贡院的吗?”
“嗯,”江载雪:“我们是要去贡院。”
一听是同路的,又都是今年下场府试考中的童生,他们纷纷自报家门。有庆州的武州的真州的……秦州府辖下的九个州府,聚齐了,其中多数是各州府府试的案首和甲榜。
聊得热火朝天时,恰好一阵狂风刮过,卷着纸画的象棋棋子连带棋盘一下子吹入河水中,众人先是惊呼,而后大笑起来。
有才情比较好的童生即兴吟诗一句:“象棋在手乐悠悠,狂风一来全然丢。①”
他们其中不乏才子,有人接道:“兵卒坠河皆不救,将军溺水一齐休。②”哎呀你看,象棋里的将军和卒子一块儿掉进水里了,谁也救不了谁。
这调侃绝了。
这句哪怕是没有诗词天赋,也还没有来得及学习作诗的沈持都听出来非常好。
接着有位手执折扇的白面书生道:“马行千里随波去,士入三川逐浪流。③”
沈持在心中默默点评:这句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好。
“……”
后头也是佳句频出。
一副随手画的象棋和一阵风,让几十号童生们在临场吟诗中相熟起来。
沈持:大佬云集,小透明瑟瑟发抖中。
只有不停地叫好,充当氛围组。
等童生们诗兴过了,才重新上路。
这回更热闹了,童生们一路上说说笑笑,时间流逝飞快,近黄昏时分,浩浩荡荡的一群人抵秦州府。
到了贡院,由司业接待他们并安排住宿,为了方便管理,这三个月他们吃、宿在贡院,每十天休息一天,能出去,但要拿着贡院的名牌出去,到点要回。
沈持:封闭式八股文集训啊。
在贡院,从各方赶来的学生们见到了当朝大儒王渊的学生,国子监博士邹敏邹夫子,他面如古井,两眼无波,一看就是个严谨的先生。
对于各地送来的几百名学生,邹敏说他都看过他们府试的卷子,记得许多人写的文章。
头一节上课,邹敏让他们点评自己府试所作的八股文。
“人莫知其子之恶。④”就是那篇写父爱滤镜的,儿子是自家好苗是自家壮的八股文。
他点名:“沈持,长州府府试案首,你来说说你的八股文比别人好在哪里?”
沈持:让他自己夸自己啊。
他迅速理出自己文章的长处,说道:“学生审题细致,在破题时既阐述了题目的本面,又理出题目之对面。”
此一优胜处。
“破题正反面阐述,学生在正文八股中股股相生,正面阐述与反面一一对照,胪列情状从四面八方写来,层层捋剥,没有一字作含糊语,说得尽,说得透。”
此二好。
“学生所作八股文中,表露性情之文字有之,拟声摹神,生动活泼乡土俚语有之,气势雄浑而不死板,此三也。”
他大言不惭地把自己的文章夸成了花儿,有点光屁股拉磨转着圈不要脸的劲。
说完,自个儿都有点不大好意思。
邹敏一开始微蹙的眉头平展开来,说道:“还有一处,你没说出来。”
沈持:“学生不知,还请先生明示。”
“你的文字切中人情、洞合世事,用乡间俚语警醒世人,通俗直白不墨守成规,这一点非常让阅卷官共鸣,所以他们列你为案首。”
他在文中曾引用了一句类似“乌鸦爸爸站在煤堆上看不见自己家里一窝黑。”的俚语,使阅卷官判卷的时候忍不住发笑又点头赞同。
沈持:他的文章之所以糅合人情世事,那是因为活过两辈子,心理年纪加起来一大把,成熟得嘞。
说白了就是他的府试文章抓题准、老练又新颖。
他心中正有些小得意呢,就听邹敏往下说道:“各州府府试案首的文章中,你的文章垫底,火候欠缺,还要多打磨才行。”
第39章
沈持赧然道:“是, 夫子,学生日后定谦虚好学。”
有来自长州府的府试甲榜学生萧末唱反调:“夫子,当日府试, 沈案首头一场提前一个时辰交卷,其狂, 长州府都要塞不下了。”
那天沈持交卷时,他才开始誊抄八股文。
邹敏浅浅地觑沈持一眼。
沈持低下头, 做出“我错了,下次……不好说, 看情况。”的姿态, 没有说话。
萧末哼了声, 嘟嚷:“等着瞧,你总有好运气耗光的时候。”
沈持不羞不恼, 眨巴着眼睛笑道:“好呀, 我等着。”他上回府试或许靠的是运气,但下一回院试考秀才的时候, 他尽量靠实力。
气得萧末咬牙喘个不住, 要不是在贡院, 他非跳起来暴打沈持一顿不可。
邹敏又叫真州案首黄彦霖点评他的文章,那叫一个理足气盛,脉络分明,典故信手拈来。沈持一下子发觉他与真才子的差距, 邹夫子没有骗他, 他的文章跟各州府的案首比, 确实末位。
接着又点了其他甲榜的人来点评,有几篇文章辞藻靡丽,邹夫子不喜, 说虚话太多,并指出初学者往往更爱在遣词造句上下功夫,过分堆砌,让阅卷官看着热闹,回味却不足,很难判个好名次。
沈持:“……”他品了品,听懂了邹夫子的意思。就如后世小女童多数喜欢亮晶晶的水晶鞋,但到了二三十岁她们却不穿了,嫌幼稚。
八股文同样是这个理儿,沈持反思自己,因为两辈子活过的岁数加起来可能和这辈子的阅卷官年龄趋近,心境有点相仿,代沟没那么大,所以他写的文章容易引发共鸣,取得看似与他实力不相符的名次。
其他考生不服气也是有的,但是年龄有时候是个好东西——顶着年仅十一岁的壳子,沈持这么想。
一一点评完学生的文章,邹夫子问他们每人手中是不是都有一本朱熹老夫子的《四书章句集注》,这本书是四书五经之外,学做八股文必备的参考书,说要求倒背如流也不为过。
学生们都说有。
这等必需的教科书,没有还得了。
只是有人翻得滚瓜烂熟,有人才浅浅地读了一遍,比如沈持,他上学的年头尚短,才嚼完四书五经没多久,还没来得及啃透《四书章句集注》。
邹敏让他们把这本书再细细读一遍,默一遍,同时又布置了许多八股文题目,让他们依据《集注》中的注解各种练。
有一篇《乡人饮酒,杖者出,斯出矣①》的八股文,题目出自《论语》,说的是乡间的宴飨礼仪,宴席上有老人的时候,年轻人要等到老年人走之后才离席,两个字,尊老。
这题目很难,一半多学生哀嚎不会写,沈持瞪着题目一整天,翻遍了《四书章句集注》也没破出题来。
而邹夫子只给他们两天的时间作完。
到最后沈持也没完成作业,领了罚。不过挨罚的人实在是太多,不多他一个,好像又没那么难过。
邹敏对学生要求极其严格,以至于学生们在贡院求学的日子没日没夜的,有几个年岁小的学生从前在家中娇生惯养,受不住这般苦日子,病倒的不在少数。
沈持每日早早起来练半个时辰的八段锦,黄昏时分,入夜挑灯读书之前,再练半个时辰,活络筋骨,道家养生操护体,让他暂时还没有染上头疼脑热,在宿舍一片此起彼伏的咳嗽声中安然无恙。
一开始学生们身体略有不适,并没有当回事,依旧苦读,但又过了十来天,有人发烧了,很快,一大片学生也都浑身滚烫,躺在床上唉哟唉哟的喊全身痛,动不了了。
裴惟也染病了,他白天夜里咳嗽发热,没几天人变得面黄肌瘦,眼神呆呆的,说胡话还闹着要回家。
贡院的司业——负责学生日常起居的夫子给找来个秦州府有名的大夫刘叔照,开了汤药,让每日煎服。
这件事落到沈持身上,每天帮着裴惟熬药,无法,江载雪和岑稚他俩也不会啊。
后来裴惟才有点好转,江载雪又发烧了。他得一回煮两个人的汤药。江载雪发着烧打着摆子,嗓音沙沙的:“你吃了什么仙丹,这么结实。”
在同窗一个接一个轮流生病坐庄吃药的时候,他生生熬了过去,虽然某一天早上起来也打了两个喷嚏。
真羡煞旁人。
“邱道长偷偷给我的仙丹,”沈持一边照顾他吃药一边玩笑道:“可保百病皆消。”
岑稚捂着嘴剧烈咳嗽:“你诓我,邱道爷好不容易炼一次丹还炸了炼丹炉,他自己都没有仙丹吃,哪有仙丹给你吃。”
可见是扯谎。
沈持这才正经说道:“是没什么仙丹,但是来贡院之前,我跟他学了一套八段锦,每天练上一练,或许是这个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