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三六九龄
春闱放榜时杏花春雨,故而又叫“杏榜”。
一幅字换来一句吉言,也算值了,沈持笑道:“承掌柜吉言。”
同年之间说了会儿话,沈持回房更衣,而后出来说道:“我还未去贡院看榜,出去一趟。”
“我们随你一道去,早上没有来得及看今科的解元、亚元的墨卷,”汪季行笑道:“这会儿过去看看,我看看我哪里写的不如你。”
今日随同桂榜一起张贴出来的还有解元、亚元们的墨卷文章,不过考中的忙着报喜、贺喜,落榜的悲痛欲绝,无暇看什么魁首文章,或许明日,许多举子们会重返桂榜,细细揣摩状那几份墨卷文章,之后落榜落得甘心一点儿。
于是三人一道去贡院。
站在今科桂榜下面,落日的余晖一抹打在他的名字上,发出柔和的光芒。沈持仰头眯着眼,一字一字细细看过去,喜疯的感觉又来了一遍。
“沈兄,你的文章我已拜读,是当之无愧的解元佳作。”黄彦霖读完桂榜贴着墨卷文章,说道:“我的确写的不如你。”
差出不少呢。
汪季行随后也开了口:“你的文章胜我一筹。”两篇文章好比两颗稀有的珍珠,各自看时分不出高下,然而放在一处对比,一颗的光泽明显盖过了另一颗,便瞧出较好的那颗来了。
沈持说了几句自谦的话。
又来了几名同年的新科举子,在一处执了礼,相互道贺之后天色见晚,纷纷说道:“不如回客栈试穿新衣,明日鹿鸣宴再叙吧。”
该回去准备明日鹿鸣宴之事了。
沈持悄悄跟赵蟾桂说道:“你去外头寻一寻,有没有特色饭菜来,买一份回客栈。”他晌午那顿饭没来得及吃,这大半天有大惊有大喜忘了食欲,此时情绪回落才觉出饥肠辘辘。
天色蒙蒙黑时分,二人用过饭——晌午饭跟晚饭一并吃了,沈持漱口净手:“我试试新衣裳。”
赵蟾桂给他拿过来:“嚯这质地真软和。”这鞋面的阵脚真齐整,这包边……一套下来得花二两银子吧。
似乎又懂了他爹赵秀才为什么不管不顾地考了三十来年的乡试。
他心思回转间,沈持已经穿好襕衫,前后看了看:“怎样?”
屋里没有后世那种清晰的穿衣镜,只有一面模糊的铜镜照不到全身。
“老爷好风姿。”赵蟾桂说道。
沈持:“……”这孩子如今好像只会对他说恭维的话了。
一夜无话。
次日没有起的太早,吃过早点已是半晌,又同汪、黄两位同年说笑一回,到晌午过后才往省府衙去赴鹿鸣宴。
其实鹿鸣宴吃的是哺食,晚饭,因宴前礼节繁琐,是以要提前一个时辰到那里才行。
省府衙处处挂满红绫,一派喜气。
出示请帖后,衙役们恭敬放行:“恭贺举子老爷们!”
新科举子们进了府衙后院,听见丝竹管弦在奏《小雅·鹿鸣》,多人满脸喜色地跟着曲子轻声哼唱:“呦呦鹿鸣,食野之苹①……”
据说这首诗歌唱的是小鹿在野外发现丰美的草地,发出呦呦之音呼唤同伴来一同享用,鹿鸣宴选它作为助兴乐,一来“鹿”与“禄”同发音,中举之后便能当官,禄这不就来了吗,二呢提醒举子们发达了不要忘记提携同年,不能光顾着自己吃肉,要让同年也跟着喝上汤。
沈持:“……”
原来音乐一响古人也会跟着燥起来啊。
有书吏来领着他们进到宴会厅中。
正副主考官、阅卷官及参与乡试的各官吏均参宴。主考李叔怀着朝服,会同知府韩其光等各官互相行谢恩礼,然后依次入宴。
新科举子进来后,先挨个谒见主考官等人后才能入座。
沈持作为新科解元,是头一个去谒见李叔怀的,他肃然走上前去执大礼:“学生沈持,拜谢李大人拔擢之恩。”
当朝为防止读书人以师生关系结党营私,考生在拜谢主考官时候能自称“学生”以自谦,但不能称对方为“恩师”,只能称“大人”或者官职。
李叔怀满意地拍了拍他右手边的位子:“快入座吧。”
沈持再次执礼:“谢李大人。”
“你带病还能写出这般好文章,”李叔怀说道:“实属难得。”
乡试头一场时候,他巡场走到沈持的号舍前俯身一看,只见该考生已起好文章草稿,数张一字排开正对着他,上面圈的改的删的添的……密密麻麻的全是字,他目视不好,不能细看文章作的如何,心下稍稍遗憾。
本欲拔腿离开,又看见少年考生烧得通红的脸,干裂没有血色的唇……那强打精神的模样让他想起当年同样身为考生时的苦楚,不禁心有戚戚……
第67章
李叔怀主动提及他乡试时在号舍中生病之事, 沈持说道:“当日若非大人体恤,学生今日恐无缘鹿鸣宴了。”
“学生的桂榜风光都是大人给的。”他又道:“学生铭记在心。”
沈持嘴甜,给足了李叔怀情绪价值, 他乐呵亲切地说道:“小事一桩,不必提了。”
秦州知府韩其光看二人相谈甚欢, 过来凑热闹:“看着沈解元,本官不由得想到当年新中桂榜意气风发, 如今一眨眼二十多年过去了……”
沈持恭敬而谨慎地给他施礼,又起身一一拜谢在座的各阶官吏。
行完礼, 新科举子们跟着奏乐一起歌《鹿鸣》之章, 之后由伶人上前献魁星舞。
欣赏魁星舞的时候, 开始上菜了,菜肴就有二十八种, 点心十多种, 水陆八珍,尽皆入撰, 荤素冷热, 咸甜并陈①。葱醋鸡、乳酿鱼、汤浴绣丸肉……
不过份量很少, 一人一筷子这盘菜就要光盘撤下桌子了。看来鹿鸣宴不是来吃饱饭的,是来品尝官府的佳肴的。
酒过三巡,酒盅很小,也就是喝了三口之后, 官员与举子们开始作诗互赠。
李叔怀身为此科的主考官, 他先来一句赠给新科举子的:“今日桂枝平折得, 几年春色并将来。②”
新科举子们叫好后再度拜谢他。
余下官吏也赠了恭贺的诗。
而后,他们都看着沈持:“沈解元,该你了。”
沈持窘迫地说道:“诸位大人, 学生不会作诗。”这个风头他抢不了。沈持有点不明白,他明明是胎穿来的,也算当朝土著吧,为何能学得会八股文,就学不来作诗呢。
众人:“沈解元无需谦虚。”
沈持汗颜:“学生着实不会,连韵脚都押不清楚。”当然他也没专程学过怎么作诗。
众人:“……”
“我正好有了一句,”汪季行出声给沈持解围:“诸位大人、同年请听。”
他沉声吟道:“桃花直透三千浪,桂子高攀第一枝。③”
“好!正合汪兄亚元的名次,”黄彦霖赞道:“也算赠给沈解元了。”
沈持举起酒杯谢他。
这诗作的还都挺有水平的——他发自内心地想:将来也是脍炙人口的。
韩其光笑道:“某少年时也总是得不得佳句,后来年岁渐长就自然而然有感而发了,沈解元年少,得不到好句也是有的。”
一席话既吹捧了汪季行作的诗,又安慰了沈持,说话好有水平。
赠诗比较磨洋工,要想,要品……生生贯穿整个鹿鸣宴,使得宾主尽欢。
最后,李叔怀再举杯赠新科举子一句:“愿祝君如此山水,滔滔岌岌风云起。④” ,他说完,奏乐停,宴会结束了。
临走时,知府韩其光又给举子们一个小小的惊喜——送了一盒印有桂榜字样的饽饽来,让举子们带回家中同家人一道享用。
饽饽不愧是省府衙出品,用镶着银边的盒子装着,看着非常精美。
各省的鹿鸣宴散了之后,新科举子们要回到家中,接受当地官府的宴请,还要祭祖修坟……总之,要忙活一两个月。
这就是为什么秋闱考中的举子,明明做文章上已学无可学,但却鲜少有赶考次年春闱的,时间太紧凑了。绝大多数人会选择再读三年书,待下一次杏榜。
九月初十放榜日。
禄县。
没玉村,沈家。
午后。
“沈老爹,挂红绸的官差来了,嘴里念着沈老爷,”一个后生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冲进沈家的大门喊道:“定是阿池考中了。”
秋后农闲时节,沈山手里拿着根竹篾,正在编个小笼子给沈持养的蟋蟀换换地方,听到声音一探头:“你说啥?沈老爷?”
他倏地丢下手里的竹篾:“快,快把大门打开……”
“老婆子,阿二,快拿赏钱出来。”
“……”
一声敲锣声落地,官差亮着大嗓门在沈家门外喊:“这里是沈老爷家吗?”
沈山带着沈家一大家子人趔趔趄趄出来:“是,是沈家,沈持是我孙子。”
报喜的官差又把沈持考中解元的词说了一遍:“恭喜沈老爷。”
后面的报喜官送上解元匾额还有二十两银子。
各省乡试录取之后,府衙会给每个举人发放二十两的嘉奖银子,这银子按照惯例,举人的家中会拿来修祠堂修祖坟,或者立个牌坊,让乡里乡亲看见这家是书香门第,给子孙后代留一份荣耀——以后吹嘘时说“我祖上也是出过解元”的,因而也叫“牌坊银”,连同一起的,还有一块大红底子,上书“解元”两个大金字的匾额,供悬挂在大门上,以彰显门第清贵。
沈山捧着解元匾额,沈煌一把钱撒出去:“辛苦各位官差老爷了。”
报喜官兜了满满一把钱,他们最爱干这种给人送喜报的活儿了。每年这个差事都抢破头。
送走他们,沈山眼中噙着泪花,哑声说道:“都愣着做什么,放鞭炮,给祖宗烧香磕头去啊。”
……
沈持高中解元的消息不一会儿传遍了整个禄县。虞唤才父子二人听说后:“他不是说考不中的吗?怎么就……就考中解元了?”
他们家直到今日还没有准备正经提亲下聘的礼,登时慌了起来。
“快去准备呀,”虞父对着虞唤才一通吼:“沈老爷吃过鹿鸣宴,过两日就要回来了。”
虞唤才:“爹,家里没个女人操持,我实在不知该怎么准备聘礼。”
虞父叹了口气:“你问问媒婆,捡最便宜准备,要快,是那个意思就行了。”
虞唤才:等沈莹过了门,他和爹就能到点吃饭,也有人给浆洗衣服了……唉,虽然她长的不美,但看着是个能干的。
罢了,等以后考中功名,再寻两房美妾弥补人生不足吧。
他拿着前去清镇置办下聘之礼,按照县中的风俗,虽然下聘不如外头讲究,只要置办八件像梳子,镜子,这样的小物件,再加上二十两银子便可将这门亲事订下。
虞唤才不敢去专门的铺子里买,那儿的东西贵,他去了集市上,还能讨价还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