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三六九龄
贺俊之:“他们,犯了什么事儿啊?”
属下说了一堆。
贺俊之淡淡道:“先审吧。”
“……”
沈持心中咯噔一声,他就知道来大理寺根本不是吃饭,他给自己做了好多心里准备,但是没想到贺俊之连口喘气的时间都不给他。
上来就给他这么大的“惊喜”,直接审问犯人。
一股冷气直直灌进他的后脊梁骨,沈持只觉得遍体冰冷。
贺俊之的属下上来就给那两个犯人的牙齿拔掉,令人作呕的血腥气混着每一次呼吸搅进肺部,让浑身的都难受得想要吐点什么出来。
沈持不经意地微微垂首,嗅一口腰间悬挂的香囊,玉面微绷:“让大人见笑了,山林粗人,竟一时闻不得人气了。 ”
贺俊之哈哈大笑:“沈大人会说话,别人都说本官身上血腥味重,大人说‘人气’,好听,又实在。”
沈持在心中冷笑:呸,酷吏。
面上还得报之以冷静而疏离的笑意。
犯人的哀嚎声让人毛骨悚然,这时候有人来上菜了,一共六道菜。
饭菜的香气冲淡了些许入鼻的血沫子味儿,沈持得以稍稍喘息口气。
“沈会元请。”贺俊之提起筷子却未落到任何一道菜上:“今日沈会元能赏脸光顾,本官甚是欣慰啊。”
沈持抬眼与他对视一瞬,又微垂了视线,显出恭敬的姿态不卑不亢地说道:“能得贺大人相邀,是沈某之大幸。”
贺俊之莞尔一笑,吐出阴恻恻的气息:“沈会元来,吃饭。”
他夹起一筷子薄如蝉翼的牛肉要往嘴里送:“沈会元尝尝这道菜,从活牛身上切下来的,这是活肉,好吃。”
不等沈持开口,他又一字一字轻飘飘地说道:“还缺了一味蘸料。”
他的心腹在听了这句话之后,上前鞠躬道:“大人稍等,蘸料马上送上来。”
周遭的人又是一悚,面色大变,如死灰,又惊恐又绝望,却又要克制住不能失了仪态。
“啊……”两声更比之前更凄厉的叫声之后,有人端了个托盘上来,血沫子味儿又淹没了鼻腔。
细腻的白瓷盘上放着两颗血淋淋的刚挖出来的眼球,沈持看过去的一眼,死灰的眼球正对上他的眼。
他感觉是三九天用冰水从头浇下来,血气在一瞬间凝结住了。他头晕目眩之下,他想撞墙自残,又想把整个胃都吐出来,又无法呼吸,大脑窒息而空白,像溺水了不能动又喊叫不出来。
贺俊之的筷子落在白瓷盘中,将生牛脍裹上人眼血后缓缓送进口中嚼着,享受般咽下去之后才道:“本官试过了,这牛肉,这蘸料,极好,沈会元,请?”
沈持又不失礼节地抬眼看了看贺俊之,笑了笑:“不瞒贺大人,”他提起筷子夹了一几根蕨菜放到面前的盘子里:“在下早年师从道家习武,道爷不吃牛肉,在下从小也不吃牛肉,扫了大人的兴致,还请大人恕罪。”
青牛是道家祖师爷老子的坐骑,是以道家不吃牛肉。
乖乖,幸亏搬出邱道长来救了个急,此时非常思念他。
贺俊之放在筷子上的手微扣了下,也笑:“哦?原来沈会元文武双全。”
第85章
“贺大人过誉了, ”沈持四平八稳地端着筷子,眼中微含了点笑意:“在下并没有习武习出名堂来。”
贺俊之大笑:“沈会元必是偷懒了。”
沈持赧然笑道:“叫贺大人猜着了。”
“本官与邱老道是旧相识,”贺俊之扫了一眼餐桌:“他们一脉的确不吃牛肉, 来人,把这盘生鱼脍撤下。”他偏头看着沈持, 要笑不笑地说道:“原不知沈会元与邱道爷有这般渊源,本官就不在沈会元面前吃了。”
沈持:“大人体恤。”
他在心中冷然:要不是你们家老贺作孽贪污河道岁修银, 邱道长的家人也不会被洪水淹死,他才不同你称什么“旧相识”, 说不定还得淬你一口呢。
“沈会元言重了, ”贺俊之放下筷子说道:“你与我同出一师门, 本该更亲厚才是,今日在这里请你吃饭着实寒碜了些, 他日再邀沈会元凤元楼喝酒如何?”
凤元楼是京城最大的酒楼。
沈持的身体状况已近极限, 他还得陪着笑脸说道:“难得大人有这样的好性子,在下怎能扫了大人的兴?”他好像很受用地说道:“他日在下上凤元楼与大人不醉不归如何?”
贺俊之哈哈一笑:“沈会元有心。”
“那么, ”沈持起身拱手道:“在下告辞。”
贺俊之:“沈会元好走。”命翁泉送客。
从大理寺的牢房走出来, 沈持扶着赵蟾桂低声说道:“去雇辆马车, 回会馆。”
他过于平静,让人没留意到他的的脚步虚浮,再多一步都要晕倒在地上了。
等到了马车里,他拿手帕死命捂着嘴, 一口一口吐在里头。赵蟾桂慢悠悠地赶着马车——他一点儿都不敢快, 生怕颠一下里头的人碎了。
贺俊之看着沈持的马车驶离大理寺, 问翁泉:“沈持这个人,你怎么看?”
“大人,”翁泉斜睨着外头渐行渐远的马车, 说道:“极其冷静,不可小觑啊。”
贺俊之复盘着方才的事情玩味地说道:“十七岁的少年人,胆子挺大的。”要是日后能为他所用就好了。
他微阖眼:“本官回去沐浴更衣,该进宫复命了。”
……
沈持回到会馆的房间,趴在痰盂上吐了个昏天地暗,几次险些晕死过去,他能感觉到魂魄离开身体,已经飘向虚无的境地,不知是不是走了一段黄泉路,有人唤他,脑中精光一闪,又回魂了。
“沈老爷,”赵蟾桂捏着他的虎口:“沈老爷你醒醒啊……”
见捏虎口没用,他又准备去掐沈持的人中。
“不用了,”沈持用残存的清醒挡住他的手吐了口气:“我没事,去帮我烧点热水,洗澡。”
赵蟾桂:“大人,你吐完马上洗澡肯定是不行的,更容易头晕,大人喝点热水,我给你擦擦身,待会儿换身香薰过的衣裳。”
沈持:“也好。”
赵蟾桂去打了一大盆热水,拧着毛巾给他清理身体:“你说他是不是受了谁指使,故意在金殿传胪之前吓唬老爷,让你在御前失态输给别人啊?”
“这个酷吏。”
沈持:“不好说。”
似乎不像。
他想起贺俊之也曾是饱览群书,进士出身之流,竟沦为酷吏,唏嘘不已:古往今来,酷吏哪有什么好下场,没有的。
不知道这姓贺的能蹦跶多久。
……
皇宫上书房。
“陛下,”太监丁吉在帘子外头轻声说道:“大理寺卿贺大人求见。”
皇帝萧敏的手指一下一下叩在御案上放着的沈持的墨卷上:“快宣。”
贺俊之进来后施礼说道:“恭喜陛下。”
皇帝萧敏看着他:“如何?”
“臣以为陛下没看错人,”贺俊之说道:“沈会元少被外物撼动,行事颇有几分从容。”
皇帝萧敏顿了片刻:“朕知道了。”
今科春闱的状元就点沈持了。
他命丁吉去传礼部侍郎李叔怀,准备金殿传胪大典。
如果说放榜是把登科者的名字张贴出去,那么金殿传胪则可以理解为天子参与的仪式宏大的唱名。
传胪大典之前有很多事情,比如要请钦天监择吉时,还要拟定礼节。之后,礼部通知各贡士,有请他们闪亮登场士子们最荣耀的时刻。
金殿传胪的吉时选在四月十六日清晨卯时中。
得知皇帝萧敏要点沈持为状元后,萧汝平和曹慈急急进宫面圣,却被太监丁吉挡在了上书房外:“万岁爷说春闱的事就这么着吧,二位相爷请回。”
萧、曹二人面面相觑,但不甘心还想要见到皇帝萧敏争论一番:“烦请公公再为本官通报一声。”
丁吉:“哟,万岁爷说了,往年京城百姓多看探花郎,今年让他们看状元郎吧。”他揣摩到皇帝要点沈持为状元后也很吃惊。
两位相爷闻言灰了脸,知皇帝铁了心,今科春闱以沈持为一甲之首已成板上钉钉之事,不可更改了。
……
四月十五日,晌午。
沈持正在房中习字静心,忽闻礼部的衙役来报:“请秦州府沈会元和汪贡士前往国子监领进士巾服,笏板,明日卯时中金銮殿面圣。”
进士巾服是参加传胪大典面圣时所要穿戴的,笏板是拿在手上的。
沈、汪二人一道去国子监领了衣裳顶冠笏板,捧在手上看了一遍又一遍,心情澎湃不止。
笏板类似当朝官员上朝时手里拿的,但他们的没有刻官职名字,双面都是空白。
进士巾,也就是俗称的乌纱帽,帽顶微平,展脚阔寸许,长大约五寸,用皂纱所作,两侧有垂带,帽子左侧簪一支红色绒花,其做工精细栩栩如生,在当朝只有官员,还有新科进士可穿戴。
进士服是深蓝色罗袍,圆领大袖,衣襟有青色的缘边。这套衣帽不是送给他们的,只是借给他们穿几天,参加个传胪大典啊,拜谒先师孔子啊,行择菜礼啊,赴荣恩宴啊……之后还得还给人家国子监。
留给三年后的下一届进士们继续穿。
沈持从国子监领完进士巾服出来,遇到了三五同年,李颐、贾岚他们,都笑着相互恭贺登科,此时的国子监街桃花醺红,杏花微白,仲春风物宜人。
行人也纷纷驻足观望新科进士们的风采,他们的目光追着沈持:“好俊的新科进士啊。”
“听说还是今科的会元哩。”
“走在身边的那位也好看,一身翩翩公子气。”他们说的是李颐。
“……”
沈持面带微笑,而李颐则不断向行人拱手:“过誉了。”他朝沈持挤挤眼睛:“等明日金殿传胪后御街夸官,我俩不知要被多少女郎掷花,归玉兄……你家里还没给你说亲吧?”
沈持:“……还没有。”
李颐嘿笑两声:“要不那日谁掷你的花最多,你便从了她怎样。”
沈持:“……”他赶紧说正经的:“祝言念兄金銮殿上早题名姓,大魁天下。”
金殿传胪从一甲状元开始唱名,越早被唱名中的名次越靠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