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三六九龄
沈持不欲就此事多说:“待会儿路过书院我想顺路去看看周夫子他们,一块儿吗?”
“走吧,”江载雪一边走一边追着他问:“归玉,你真……的要去工部啊?”
沈持仅以一笑回应他。
他们到了书院,进门看见两个八岁上下的半大孩子不知因什么事起了争执,在这个一点就炸的火药桶的岁数,谁也不让谁,动手推搡起来……
沈持笑道:“我们那会儿也是这样过来,这一晃都九年过去了。”
正忆往昔呢,周渔周夫子一路小跑过来,对着两个挥动小胖手打架的蒙童喝斥道:“不许在书院里打架,许青上,谷霄去把《学规教条》抄二十遍。”
两个蒙童听见夫子来了,撒开对方便跑,一人跑得连鞋子都飞了出去。
沈持他们不由得笑起来,笑声把周夫子招了过来,他扭头看了一遍以为眼花了,走几步又转过头来:“沈……状元郎?”
“学生沈持,”沈持走上前对他深鞠一躬:“见过周夫子。”
周渔还不到三十岁,但一年一年被顽童磋磨,脸上有种老父亲般的疲态,他细细地端量着沈持,见他今日仅穿一身素青色襕衫,头戴四方巾,仍做读书人打扮,心中只觉如当年一般亲近:“哎呀呀,前几日礼部送喜报来禄县,我就在想你什么时候回来呢……”
江载雪和裴惟也过来跟他打招呼。
说了会儿话,沈持辞别周渔,又去拜见其他夫子们。最后还去食堂赵秀才那儿蹭了顿饭吃,走的时候每人手里还拿着块卤肉,连吃带拿的。
出来书院,沈持说道:“周夫子是不是也不曾娶亲?”
“嗯,他和孟夫子一样,”江载雪说道:“都未娶亲。”
“江兄你还好意思说他们,”裴惟笑道:“你如今已过弱冠之年,亲事不也八字没一撇呢吗?”
江载雪:“……”
他又看着沈持说道:“我和归玉也早着呢。”
沈持:“……”
是书院风水不好吗?怎么从夫子到学生,都老大不小了还打着光棍呢。
一瞬,沈持不由得暗暗担忧自己。
他们路过紫云观,只见大门紧闭,邱道长在外云游尚未归来。
这半日与江、裴两位挚友喝了一顿小酒,直到旁晚沈持才回到没玉村家中。
……
沈家。
早上祭祖之后,沈山犹喜不能自抑,他把沈持的“状元及第”匾额、黄榜、榜帖摆放在堂屋的正中,沈家人挤在这里看了一遍又一遍,如至宝一般,怎么看都看不厌。
沈煌握着朱氏的手:“沈家该好好谢你,生了这么好的阿池。”
老刘氏听见老二两口子唧哝,亮开嗓门说道:“老头子,咱们以后把老二媳妇当祖宗供起来吧,她给沈家生了这么有出息的孙儿。”
沈山看着朱氏,眼眶中的泪水一颗一颗打着转往下落,他太为有沈持这样的孙子而自豪了:“老二媳妇,我沈山在此谢谢你了。”他说完对着朱氏鞠了一躬。
朱氏哽咽着道:“儿媳妇不敢居功。”
老刘氏:“你十月怀胎生下阿池,没有你哪有沈家的状元郎,你怎么不敢居功,你功劳大着哩。”
沈山:“阿秋,来把黄榜上点状元的圣旨念几句给你二伯母听听,哎呀,咱们当时不在京城,没听到宫里头的公公宣旨,可惜喽。”也不知当时是怎样的盛况。
沈知秋上前展开黄榜挑几句不犯忌讳的读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贞丰十七年,特设科举,务取经明行修、博通古今、名实相称者。亲策于廷,第其高下而任之以官。……丙辰科状元沈持,学富五车,治经严谨,未及弱冠便登第……①”
“老二媳妇,你听听,连万岁爷都夸阿池学问好呢,”大房杨氏拉了拉朱氏的手臂:“阿池将来不知道要做多大的官,说不定能做到相爷呢,咱们沈家也要跟着他腾达嘞,你要没生下阿池,咱们哪有这样的好事,你说你功劳大不大……”
一家人正说着话,忽然听见外面有人用京师官话喊道:“这里是沈修撰家吗?”
隔着大门,隐隐看见来任中有一名穿灰袍的驿卒,背上背着个送递公文的包袱。
沈山领着沈家男丁忙迎出来:“回贵人的话,正是沈家,沈修撰是老朽的孙儿。”
驿卒问话:“沈修撰呢?”
沈山正要回话,忽然瞥见门口闪进来一个长身玉立的身影,不是沈持又是谁,他道:“回来了。”
沈持进门见院子里来了送公文的驿卒,忙开口道:“在下就是沈持。”
驿卒从包袱中取出一份公文,上面印着工部的红戳:“沈修撰,这是您的公文,您拿好了。”
当朝的官吏赴任之前,隶属的府衙会发一道正式公文,里面写明赴任的职位、时间、地点甚至还有月俸等,算正经的上任手续了。
沈持接过去,不用看,这是工部发公文命他随同矿物司一道去黔州府赴任了。
他赏给驿卒一把铜板,等其走了才说道:“爷,奶,爹,娘,我选了去工部观政,暂时不去京城做官,要到西南的黔州府去办件事,短则数月,长则三年。”说到这里沈持停下来,过了会儿才道:“先前说带阿月去京城的事,只怕暂时要食言了。”
沈山和沈煌一脸震惊:“阿池,你考中状元点了翰林,我听送信的驿卒称你为‘修撰’,既已是翰林院的官儿,为何又要到黔州府去?”
在他们眼里,西南一直是朝廷贬谪官员的地方。
难道他家阿池犯了错得罪贵人了吗?
第95章
没玉村的初夏草长蛙鸣, 时有微风穿堂而过。
“爷奶,爹娘,”沈持说道:“我年纪轻轻就考中状元, 外人看着是飞黄腾达,我心里却总不踏实, 我这些年的登科路走的太顺了,即便我再自省自律, 但顺境太容易滋生骄傲,骄傲又带来自大, 一旦自大, 日后遇事极易判断失误, 常擅一时之快而轻估了后果,一步不慎而踏空跌落, ”他又给他们长揖一礼:“此次去工部矿物司观政, 从微末操练起,虽说西南之地苦是苦了点儿, 可若能锤炼心性意志, 何愁日后的前程不像竹子一般, ‘一节复一节①’,节节高啊。”
沈家的堂屋中点着的油灯此时噼啪爆了个烛花,眼前骤然明亮,将沈持的影子投到他后背的墙上, 模糊而大。
他说到这里, 门外传来一个声音:“阿池哥, 你说的对极了,”是沈知秋,他手里捧着一本书:“‘一节复一节, 千枝攒万叶。我自不开花,免撩蜂与蝶。②,你此去西南,正像深山中的竹子,无花,因而无蜂蝶之扰,正好能静下心来成就一番事业,他日拿出来便是实打实的政绩,有了这些铺就青云路,一步一步走上去才叫人撼动不了。”
沈持听了极是欣慰:阿秋能这么说,可见心里头是个看得远的,有成算的。
沈煌渐渐懂了沈持的志向,说道:“你原是这么想的,只是我们为人父母总见不得孩子受苦受累,不过既然你心意已决,我和你爷奶,你娘没有不顺着你的道理,你到了黔州府,记得常写信回来报平安。”
沈持点点头:“我此去尽早办完事早日回京,到时候再将阿月和爷奶、爹娘接……”
他说到这里沈煌打断了他:“阿池,你要知道,阿月不是想去京城,她只是想我们一家人在一处罢了。”
沈山拉着他的手:“好孙儿,你爷奶一把老骨头了哪儿都不如家中好,你在外头好生为朝廷效力,不要记挂家中,有你在外头做官,禄县哪个人不得高看沈家一眼,都巴结着咱们呢,往后的日子好着呢,你放心干你的事去。”
沈持再给他磕了个头:“孙儿谨记。”
将去向告知父母长辈后,他回屋计划着去黔州府之事宜。
沈持先将工部送来的赴任公文拆开,瞧了瞧,上面果然写着让他于几日启程云云,与他猜想的一事不错。
当他看到本朝从六品的官员月俸仅有二两半银子的时候,笑了,每月就比秀才高半两银子,比举人的四两还低呢。
这是又倒回去了吗。
听说官员的月俸不过是一部分收入,逢年过节朝廷都有赏赐,一年下来少说也有二十两了,这么一算,又不算低了。
让他没有想到的是,连同赴任公文一道放在信筒之中送来的还有一张面额40两的银票——这是给新晋官员赴任时用于安置家眷的,毕竟很多人考中进士选官之时已有家小,上任时要带一家子去也是常有的事。
这40两银子,算着正正好够一家七八口人从家中出发到赴任地方安置下来,不少但也绝不会多。
沈持本来还在纳闷,穿越前看书,主人公一旦考中状元,朝廷动辄赏赐金银数百两,但是到了他这里好像没这样的好事,金殿传胪之后,朝廷给的赏赐随同榜贴一块儿送到手中,也就二十两回乡省亲的银子,哪怕他一个新科状元都没有额外的赏赐,看着非常小气。
他那会儿曾有一瞬终于知道皇帝萧敏为什么给他娘修不动陵墓了——户部量入为出,手很紧,什么钱都是算好的,多一两都没有。
他想起了在琼林宴上看到的户部尚书,秦冲和,一个不起眼的小老头,就是他运作着王朝的财政,从这件小事上就可以看出他为国库之精打细算到了什么地步。怪不得这些年无论是打仗还是赈灾,从未听说过朝廷缺银子之事,每每遇到大事都能安然渡过……沈持对朝堂上身居户部尚书之位的秦大人油然生出十二分钦佩之心。
他点了点手头的银子:150两润笔费,20两金殿传胪的赏赐,外加这40两的赴任银子,一共210两。
沈持拿出6份10两的银子来分别用书桌上的宣纸裹起来,其中5份是要给家中堂兄弟姊妹的,每人10两,毕竟都岁数不小到嫁娶的年岁了,要用钱的地方多。
另外10两给赵蟾桂那孩子,一路跟他走来非常之忠心了。
沈持亲自去叔伯房中送银子,到了大房那院,老远就听见他大伯母杨氏在喊:“……《三千百》背了几年,才能背十来句,毛笔字练了几年,还是不成样子,就是把毛笔绑在旺财的狗爪子上,写出来都比他强……当初怎么说他都不念书,现如今十九了又提重新去念书的事,哪还有夫子收他……”
她是在数落老二沈正。
沈正这两天怪怪的,冷不丁又说要去念书,把他们快给气死了。当年让他念书死活不念,如今又死乞白赖说要重新念书,这是犯的什么疯病啊。
沈持轻咳一声敲了敲门:“大伯,大伯母,是我,阿池。”
大房两口子开门把他让进屋里,沈持拿出银子说是给堂兄妹的,他们不要,一个劲儿往外推,许久才接过去收下。
杨氏本来想问沈持几句话,阿大阿莹的亲事,阿二又突然想要去上学……但她知沈持极少开口,便也不敢问了,生怕叫他作难。
从大伯院子里出来,沈持又去三房他三叔屋里,沈凉得知他的来意,笑道:“我也算跟着享阿池的福了,你考中状元你爷一高兴总算让我歇两天。”没天天把他押在地里当牛马使唤:“听说你要去西南,”他说道:“路上用银子的时候多,家里好将就,你自个儿带上吧。”
沈知秋考过了县试,张氏这么多年总算看到一点儿盼头,脸上终于苦相渐消,有点笑意了:“是啊,阿池带在路上用吧,家里好将就。”
沈持把银子塞到沈知朵手里:“一路食宿皆由朝廷供给,不用花什么钱,算是我对阿秋和阿朵的一点儿心意吧。”
沈凉两口子听了这才收下。
沈持说了几句话出来,回到屋中,他留了30两,把余下的银票尽数拿给朱氏:“娘,以后你和我爹还有阿月不必俭省,该怎么花便怎么花,享享福吧。”
朱氏收笑着收起来:“阿娘享儿子的福了。”嘴上这么说,心里却算盘打的噼啪响:这钱给阿池攒着将来娶媳妇儿的时候用……
“阿娘,”沈持又交待了句:“以后你们还住在县城吧,有江夫人和裴夫人时常来看看阿月我放心。”
朱氏说道:“阿池,阿月最多再上半年的私塾,学会算账认字写字,女夫子便不再教了,不像你们要考功名的一直学下去,她们在私塾呆上个三四年到头了。”
沈持:“……”他倒忘记这个了。
“到时候我们在县城租房子住着不值当,”朱氏说道:“还是回没玉村来踏实。”
沈持:“好,都随阿娘的,只不必一个铜板掰成两半来花就是了。”
……
家里安排妥帖,沈持夜里在油灯下给王渊写信,报及第之喜,也感谢师恩,他略做思索,提笔在宣纸上写道:
不睹芝仪,转瞬经年。
学生幸得意进士及第,念师恩殊绝,诚非三言两语可写。……三年沐杏雨,时常念师恩……
他洋洋洒洒写了两页纸,执笔时几度哽咽,忽想起王渊是个非常内敛之人,不喜怆然伤怀煽情之语,故又删去这些辞藻,只说自己日后必然践行先生所教忠君爱民,简化为一页,又细细看了几遍才折好,待明日买些禄县的土仪一并寄出去。
次日他还未出门,禄县大乡绅郭意又递了帖子进来求见,还叫人捎话说先前唐突了沈持,心中不安,他要亲自上门来给沈家道歉。
——说白了,怕沈持记恨报复他。
沈持接了帖子,亲自见了他,说道:“都是乡里乡亲,郭兄不必放在心上。日后还请多多照拂在下的家人。”
说完他心道:沈家人何须谁照拂,说这句客套话不过是给郭意吃个定心丸,让他放心就是了。
……
日不暇给,转眼到了五月初七日,沈持找来找赵蟾桂与他一道收拾包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