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梦驴子
赵明州花了很长时间,才从罗明受连珠炮般地诉苦中明白了事情的前因后果。什么赣州被围啊,清军使诈啊,自己忍辱负重带着兄弟们直奔广东啊,好巧不巧遇到了赵明州的队伍,却将对方误认为是不堪一击的汉军旗之类的。
“也就是说,你们是逃兵?”赵明州歪了歪头,问道。
罗明受的脸登时涨得通红:“大姐,咱……咱不能这么说,我不是带着兄弟们逃,我是不想带着兄弟们送死啊!”
赵明州好像没有听到一般,笑着点点头:“你们是逃兵,我们是逃人,也是缘分。”
罗明受再一次哑了。
人家都直白地称呼自己为逃人了,喊他罗明受一声逃兵倒也不为过。
“你们既然不是满清那一边儿的,便是我们这一边儿的,不如一起行动,随我去广西。”赵明州盯着罗明受的眼睛说道。
罗明受无声地张了张嘴,他终于明白为什么这名女子会被传得神乎其神了,因为她的确和自己所认识的人都不一样。不是满清那边儿的……便是她这边儿的?这天下之人划分得就这么轻易吗?那她……又算哪儿边的?
赵明州并不知道此刻罗明受的头脑风暴,她只是秉承着一个最简单的真理:要建立最广泛的统一战线。既然她决定了要用自己的力量帮助妹妹,也帮助妹妹栖身的朱由榔,既然命运将她定义为逃人的领袖,那她就要尽己所能,团结一切可能团结的力量。
只见对面的罗明受支支吾吾半晌,终于蹦出了一句:“那……那咱们跟着你,能拿多少钱?”
闻言,赵明州看了看一旁的桐君,桐君冲她摊了摊手,然后两个人爆发出一阵大笑,这笑声有着极强的传染力,很快,火堆旁围着的女子们都笑成了一团。
这一笑把罗明受笑得心里发慌,他不理解自己问出了什么问题引得这些女子欢笑连连,只得也尴尬地跟着笑了起来。
赵明州敛了笑意,摇了摇头:“我们没有钱。”
“粮呢,粮总有吧,粮也能换钱啊!”罗明受急道。
桐君又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赵明州用胳膊肘轻轻怼了怼她,桐君方才强压嘴角,正色道:“粮也没有,刚够咱们自己吃的。”
“不是,这不闹着玩儿吗?钱没有,粮没有,谁跟着你干啊?凭啥把命送你啊?”罗明受有些着恼了。
“你现在的命是你自己的吗?”赵明州用一根树枝轻轻拨动着火苗。“这条命啊,是上天的,是满清的,是你所跟随的将军的,却
偏偏不是你的。”
“而我们的命,就算是死了,都攥在自己的手心里。不为名不为利,我们只打自己该打的仗。”
不知什么时候,罗明受感觉到自己的身旁多了很多人,他们有男有女,有高有矮,他们来自波澜壮阔的海洋,也来自冰天雪地的北乡,他们曾被驱赶着奔赴战场,也曾被迫流浪逃亡。而此刻的他们,也都同罗明受一样,等待一个属于自己的答案。
他们为什么要打仗?他们究竟为谁而打仗?
熊熊的火堆畔,无声的人群凝望着赵明州的脸,那张脸被火光映得通亮,琥珀色的眸子似乎也随着跳跃的火焰一起,灼灼沸腾着。
“我不会说什么大道理,但我只问一句,你们想回家吗?我想,我做梦都想……想牵着妹妹的手,再次走回到那条熟悉的小路上……”
“所以”,赵明州微微垂眸,掩藏住那满溢的情绪,继而抬起头,坚定道:“终有一日,我——我们要以自由之身回家,这就是我们打仗的意义。”
一只右臂高高扬起,绾绾的嘴里还有没吃完的鱼肉,可这并不妨碍她哽咽着高喊:“回家!”
又有两只右臂随之举起,是桐君和罗明受,他们互相望了一眼,眸子被烈火熏得通红:“回家!”
“回——家——”回应他们的,是更多高扬的手臂,是更多灼热的眼睛。
第35章
龙见肇庆(四)本王不逃,本王要换百……
这注定是个不眠之夜,待众人散去,罗明受依然意犹未尽。他又跟在桐君的屁股后面忙活了半晌,在对方不断地驱赶催促下,方才放弃了陪着桐君和赵明州守夜的想法。
在离开的最后一刻,他又搜肠刮肚地憋出了一句:“大姐,我就最后问一句哈,咱们为什么要去广西啊?”
赵明州和桐君对视一眼,缓缓道:“既然我们已经成为一支队伍,那这件事自然应该告诉你。我们去广西,是去寻永明王朱由榔。”
“嗷!”罗明受轻抚着自己的小胡子,恍然大悟。原来明州大姐是这边儿的!自己从隆武皇帝麾下转投桂王,也不是不行,毕竟隆武帝已经……诶,不对啊?
“大姐,你确定是永明王?”
“是啊!”赵明州点头。
“那……那你们跑错了啊!你们……不是,咱们不该去广西,该去广东啊!永明王,也就是现在的桂王,早已经移驾去了广东肇庆的桂王府啊!”
那张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脸,终于现出了尴尬的神色。
“呃……是吗?”
***
就在赵明州带领队伍匆匆忙忙自江西转道广东之时,桂王朱由榔在两广总督丁魁楚、广西巡抚瞿式肆与隆武朝大学士苏观生的拥立下,于广东肇庆登上“大明监国”之位。
历史的长河平静深重,那突如其来的转弯只是激起了一小朵洁白的浪花,继而重又归于宁和。而引发这场突变的少女,依旧沉沉睡着,全然不知这世界因为她的插足,会发生怎样的改变。
初秋,十月十三,天无薄云,风清气爽。朱由榔坐在桂王府的大殿之上,沉默地注视着堂下的诸人。
看着他们唾沫横飞地争执对抗,朱由榔微微垂下眼帘,一种巨大的疲惫感没顶而来。
——我这等无用之人,囚于这般高位,于天下有何益?只因我的血统,只因我的姓氏,便将天下人的命运系于我一人之身,何其荒唐……也许,现在立于堂下的任何一人,都比我更适合这个位置。
堂下,丁魁楚与瞿式肆正在激烈地交锋。
“本官不知瞿大人将桂王的安危放于何处!赣州乃是江西的南大门,一旦失守,福建、湖南侧翼暴露,广东危矣,殿下危矣!现在瞿大人尚且信誓旦旦,到时候只怕瞿大人百死莫赎!”丁魁楚振臂高呼,余光不断地瞟向高座明堂的朱由榔。
“丁大人此言差矣”,与满脸激愤的丁魁楚相比,年近六旬的瞿式肆则老成持重得多,“非是我不顾殿下安危,实在是赣州离肇庆尚远,就算赣州失守,殿下进可攻,退可守,尚有余地。若是此时便弃广东而逃,必然民心尽失,贻笑大方。”
“殿下!臣一片忠心,日月可鉴!只要殿下能够全身而退,臣愿以死相赎!”丁魁楚振衣跪地,眸光中满是赤诚。
“殿下!既已监国,自当为祖宗雪仇耻,奋勇争先,号召远近。丁大人言之凿凿殿下的安危,可曾想过殿下身系之责任,肩抗之国祚!”瞿式肆声音朗朗,脊背挺得笔直。
弯着腰的丁魁楚借着长袖下摆的遮挡,向着身畔的瞿式肆怒目而视。瞿式肆却并不看他,长身而立着等待朱由榔的回答。
瞿式肆并不真心企盼朱由榔站在他这一边,除了朱由榔的血统与长相之外,殿上这位年轻的监国实在是和一国之君没有任何的联系。但是这摇摇欲坠的朱明王朝,除了这位小王爷,还能选择谁呢?
瞿式肆轻轻叹了一口气,移开了视线,垂下了眼帘。
短暂的沉默之后,堂上的朱由榔开口了。
“苏大人,你认为本王——该不该逃?”
朱由榔的声音温柔平和,却立刻将所有人的视线引到了立在大堂后方的苏观生身上。
苏观生排众而出,脸色微红,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微臣认为,殿下应当移驾。”
丁魁楚长眉一挑,对苏观生颇有几分刮目相看。
——这姓苏的,倒有几分识相。
瞿式肆面露苦涩,缓缓摇了摇头,却听苏观生继续道:“可是殿下,不会这般选择。”
“为人,自身安危当置于万事万物之上;为人君,百姓安危当置于自身之上。”苏观生双目炯炯,那日的动容与感慨又一次激荡心间,“殿下,是仁君,微臣愿随殿下固守肇庆!”
一丝温和的笑意浮现在朱由榔的眼底,那个头不高,声音却洪亮的苏观生,是般般为他选择的水手。此时看来,的确值得信任。
他从不认为自己能成为独当一面的船长,可此时此刻,他必须承担起行船的责任,而他手中的罗盘是般般留给他的三个字:不要逃。
手缓缓攥紧,细密的汗水让掌心的触感冰凉而黏着,朱由榔深吸一口气,尽可能平静地看向堂下群臣。
“本王年少时曾被黄虎所虏,这件事想必诸位都有所耳闻。于贼军之中,本王惶惶不可终日,食不下咽,夜难安枕,只觉死期随时可至,又不知它究竟何时才来。”一种难掩的苦涩从朱由榔的唇齿之间溢了出来,在场的诸人都屏息凝神,怀着一种好奇的卑劣同情,聆听着这位未来帝王不堪的往事。
“后来,有明军旧部将本王救出,奔逃之时曾远远望见陪都。那时,一切的恐惧似乎瞬时就消退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莫名的心安。本王彼时的所思所想,和如今的广东百姓又有何不同呢?”
“国不可一日无君,那‘君’又是什么?不是明晃晃的宝座,不是沉甸甸的玉玺,是天下人看得见的心安。”
朱由榔微微眯起眼睛,目光似乎穿越人群,掠过王府的穹顶,落在遥不可及的远方:“本王不逃,本王要换百姓一个心安。”
堂上掉针可闻,朱由榔自己说完,也觉得紧张,吞咽了一口唾液,把目光投向侍立于一旁的纪春山。
纪春山手持拂尘,眼观鼻鼻观心,素首凝立,若观音身畔的玉面童子。他没有回应朱由榔的眼神,唇角却带起一丝赞赏的笑意。
这么多年过去了,那个包袱里面藏包子的瓷娃娃依旧没变。
正当朱由榔准备询问其他人的意见时,却听见寂然无声的朝堂上响起一声夸张的哽咽。那人定然是想忍住这聒噪之声,只可惜感情激荡之下想憋没憋住,抽噎声从鼻腔中挤了出来,带出一串长长的尖锐的颤音。
只见苏观生扑通一声跪下了,泣道:“罪臣殿前失仪,请桂王殿下治罪!”
嘴上说着治罪,可苏观生的声音里却充满了自豪与喜悦,这份喜悦成功传达给了朱由榔,朱由榔宽和地笑了笑,正要抬手唤他平身 ,堂上却又直直跪下了一人:“臣与苏大人感同身受,得遇明主,此情难掩啊!”正是长髯飘飞的瞿式肆。
“殿下贤德!实乃天下之福啊!”丁魁楚也跟着激情澎湃地拜倒在地。
这一来,堂下众臣如同疾风吹过稻田,都跟着呼啦啦倒伏一地。
朱由榔松开了藏在广袖下攥紧的双拳,小心翼翼地长出一口气。
下朝之后,朱由榔急匆匆地回到寝殿,由纪春山守在殿外,而自己则返回了冥想庭院。
他力排众议,照着般般吩咐地做了,可庭院之中依旧空无一人。
被他撞开的病房门歪倒在一旁,显露出房间里一成不变的场景。般般躺在病床上一动不动,如果不是胸膛不时的起伏,朱由榔几乎要以为她永远不会醒。
“般般”,朱由榔坐在床沿边,声音轻柔:“你放心,我答应过你,我不会逃。我要守在这里,等到你醒过来的那一天。”
朱由榔抬起头,目光从般般瘦削的小脸儿移向房门外高远的天空:“般般,你知道吗?你的阿姊是个特别厉害的人,现在都不用咱们费劲打听,她的故事早已在各处流传。”
“春山说,你的阿姊是蚩尤旗,预示着天下将起刀兵。我不这么看……”朱由榔有些羞赧地笑了,似乎在为背后说了好友的坏话而惭愧:“我倒觉得她是同秦良玉一般的良将,终能成就一番大事业。”
“所以,快点醒来吧般般,我不希望第一眼看到她的是我,而不是你。”
院中的杏花纷纷飘落,它们在最温柔的绯红中出生,却又在最纯净的洁白中陨落,层叠的花瓣如同落雪,掩埋着庭院深处,来自两个不同时空的人的秘密。
第36章
龙见肇庆(五)什么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小子不可与之谋!”丁魁楚狠狠一巴掌拍在黄梨雕花木案几上。拍完之后又颇有些心疼,轻轻摩挲了两下案面,心中气郁,大声对府宅中忙碌的众人道:“抓紧收拾,随时做好出发的准备!”
自朝中被朱由榔当面驳斥了逃跑的计划后,丁魁楚便抓紧了搜罗奇珍异宝的速度,更是将购买海船一事提上了日程。为官四十载,丁魁楚的家财早已数不胜数,他可不想因为朱由榔的固执而一朝散尽。
“那苏观生夸他两句,还真把自己当个仁君了?都打到赣州了还不跑,什么时候跑,打到桂王府吗!?”丁魁楚冷嘲热讽的老毛病又犯了,一边喝茶,嘴里一边不住地絮叨。
“没长眼吗!多绑两层麻布!”他吹胡子瞪眼地指挥着下人,生怕别人将他的珍奇磕坏一寸一角。
就在整个丁府忙得热火朝天之时,一位不速之客登门拜访。
“老爷,不好了,瞿大人来了!”一名老仆着急忙慌的从外院跑了过来。
“那老家伙来做甚……先抓紧将东西收拾起来,别让他看出端倪!”丁魁楚脑子转得极快,当下大踏步地走到前院,正好阻在瞿式肆前行的路上。
“瞿大人。”丁魁楚装模作样地拱了拱手,通往内院的大门在他行礼的瞬间,被眼疾手快的老仆紧紧闭合,挡住了瞿式肆的视线。
“丁大人,一大早来叨扰实在过意不去。今日前来乃是有要事同丁大人相商。”瞿式肆一向肃重的容长脸上露出笑意,拱手的姿态也比丁魁楚更低一些。
一听这话丁魁楚就有些头大,陪着笑脸道:“瞿大人但说无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