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梦驴子
一抹阴冷的笑容攀上他的眼角眉梢,无论外界盛传如何,这个赵明州终究是落入了他的陷阱。
他最初的打算,是佯攻西门,分散兵力,在赵明州来之前攻下肇庆城,让赵明州无城可归,自然手到擒来。
可他没想到,罗明受这个硬骨头竟然这么难啃。既然如此,他便迅速调整了作战计划。
这道西门,成为了他提前为赵明州预留的鸿门宴,也是他为赵明州这只老鼠准备好的香油。西门进攻的兵力不多,又有一旁的山丘作为隐蔽,兵法熟稔之人定然会选择从山丘一冲而下,与城中的兵力一道,以西门作为突破口,与他决一死战。
可赵明州定然没有想到,他还留有后手。只要赵明州被西门的敌军缠住,他就将剩余的兵力尽数压上,让她腹背受敌,独木难支。毕竟,赵明州的人数比他们少太多了,再如何“借势”,也改变不了她们兵力稀缺的事实。
那个女人,还能以一敌百吗?
笑容终于彻底绽放开来,随着号角冲锋的将士们一道,直奔西门而去!
“赵明州,你的人头可比朱由榔的,更值钱。”李成栋望着那幕天席地的红色轻声道,他绝不会将这个功劳,让给多铎。
他好整以暇地看着自己的兵众如潮水一般压了上去,可下一瞬,笑容却僵在了脸上。
只见城墙上的罗明受不知喊了些什么,那片红色迅速收束,如同一把合上的油纸伞,又像是随着日光升起而收敛花瓣的昙花,急速缩成了一道直线,扎入了猛然打开的城门之中。
李成栋彻底呆住了,他竟眼睁睁地看着跳入油缸的老鼠,又轻轻松松跳出去了!?赵明州怎么不打了?她怎么入城了?哪有这种打法,哪有这种不合常理的打法!
瞠目结舌地不仅仅是李成栋,那些在寒风中苦候多时,终于等到出击命令的士兵们也在紧闭的城门前止住了脚步。
他们冲过来是打赵明州的,可现在,赵明州人呢?带头冲锋的将领不由得回头,望向战场后方的李成栋,等待对方的喻示。
越过战场上的人潮人海,只见李成栋正在大声喊叫着什么,这位一向阴冷寡言的汉军降将勃然变色,似乎是为这次冲锋的失败而跳脚大喊。
那名将领不明缘由,只得眯缝着眼睛再看。
而恰在这时,从城墙上方陡然跃出数百道火花,劈头盖脸地朝着城下等待李成栋指挥的兵众们砸了下来。
第67章
鏖战肇庆(四)永历朝第一勇士?笑话……
城下等待的兵众们皆聚拢在城门处,照理说通过墙壁上的孔洞,是没有办法扫射到这个范围的。然而,他们却万万没有料到,城楼上还有鲁密铳。
子弹如同疾风骤雨一般,砸在毫无防备的李成栋部的头顶,仅在那一愣神的功夫,城下又多出了数十具敌军的尸体。
看着惨叫着往回逃窜的士兵,李成栋的目光彻底阴寒了下来。与不知所谓的兵众们不同,赵明州入城之后的动作,远远观望的李成栋看得很是清楚。赵明州的队伍消失在城门深处不久,城楼上就逐渐多了一些生面孔,接替了早已累到虚脱的守城官兵,而那些女子的手中端着的,正是长逾两米的鲁密铳。
可是,等到李成栋再想提醒,一切都已经晚了。
李成栋的怒火已经顶到了嗓子眼儿里,顶得他几欲作呕。他不知道赵明州是从何处得知了他的打算,直接用一道紧闭的城门堵住了他的“劲”,又用一阵枪林弹雨化掉了他的“势”,此时此刻,他人员的伤亡已经过了两成,这是一个相当可怕的数字。
李成栋部多是汉军旗,还有很多各处招徕的杂牌军,本就意志薄弱,全靠李成栋的治军严苛方才压制得住。在古代战场上,伤亡率到达5%之时,便需要格外警惕士兵溃逃的风险,更何况是两成!一旦某一部分军队崩溃,可能会引发连锁反应,导致整个军队的溃逃,那时候就是诸葛孔明在世,也是回天乏术。
此刻的李成栋部,已经无法再使用人数压制这一硬碰硬的打法了。
“将军,我们现在该怎么做?”副将小心翼翼地阅读着李成栋沉默而阴冷的表情,问道。
“让所有小旗盯好自己的人,一旦有人溃逃,格杀勿论。”李成栋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冰寒入骨,如同一把悬而未落的刀。
突然,李成栋的瞳孔如同猫儿一般骤缩了一下,死死盯着城墙上缓缓而行的红色身影。不需要任何旁人的提醒,只一眼,他便知道了那人的身份。
赵明州,传闻中的南明第一勇士。
“李成栋——”赵明州的声音洪亮饱满,根本不像不眠不休急行军的人,“死了这么多人,咱们还要打下去吗!”
微微一眯眼,视力极好的李成栋便能隐约看清那张面孔之上镶嵌的五官,实在是再普通不过的女子,若在战场上面对面而立,李成栋自信那身量不高的女人撑不过五个回合。
“战场之上,刀剑无眼,生死无话,本就是常事。”李成栋高昂起下颌,露出一个轻蔑的笑:“若赵将军觉得死的人多了,自可自缚出城,称臣投降,我李成栋可保将军平安富贵。”
赵明州脸色一凝,声音也冷了几分:“称臣投降!?李成栋,你知道我是从哪儿逃出来的吗?”她呼出一口气,一字一顿道:“扬州城。扬州十日,嘉定三屠,你们这些侵略者的帮凶或许忘了,可我不会忘,这天底下的人不会忘,日后的史书上也不会忘!”
“我现在愿意跟你废这些话,不是为了我,不是为了你,而是为了他们!”
赵明州长臂一挥,笔直地指向李成栋部黑压压的人群。
“战争带给你的是高官厚禄,带给他们的是什么?是妻离子散,是无家可归,是马革裹尸,是给你当垫脚石!这场战争,是满清想打的,是侵略者想打的,是你想打的,不是他们想打的!甭管你们这帮侵略者将战争美化成什么样子,可糖衣就是糖衣,炮弹还是炮弹,你诓得了一时,你诓得了一世吗!”
赵明州的字字句句竟是比那鲁密铳的子弹还要精准,无须回头,李成栋便已经隐约听到了大军之中的窃窃私语,让他本就焦灼的内心更燃起了一把火。
“赵将军说了这么多,不还是拖延时间,不敢一战吗!”李成栋不敢再等,冷声喝问道。他知道赵明州说的是实话,可自古以来哪位将领又不是如此呢?她赵明州又凭什么把自己择得这么干净,她一个女人,抛头露面,驰骋疆场,不为了高官厚禄又是为了什么?哼,为了天下大同吗!
闻言,赵明州的眸子却是一亮:“一战?那李将军敢与我一战吗!”
李成栋怔住了,尤似没有听清一般喃喃道:“什么……”
“李将军没听明白吗?”城墙上的女子露齿而笑,眸中傲气顿生,“那我就用你明白的语言同你对话。以武止戈,以剑会友,既分高下,又决生死。咱俩——单挑!敢吗!”
敢吗——敢吗——敢吗——
赵明州清朗的话音在寂然无声的战场上回荡,李成栋的眉头不由得紧紧蹙起。纵观整个战局,自己的部队已经是强弩之末,再难在这场攻城战中有所建树;而罗明受负责守城的部队也已然疲于应付,捉襟见肘,虽然士气高昂,可奈何人数太少,平均来看并不比自己的部队强多少。
而其中唯一的变数是从天而降的赵明州。
李成栋死死盯着那再平凡不过的眉眼,在心中权衡着利弊。虽然他并不想承认,但自从赵明州杀回肇庆,大明一方的部队就跟打了鸡血一般,有了万夫不当之勇。就算他李成栋瞧不上那身量不高的女子,可她终究是整个永历朝的精神领袖。
既然她不自量力,妄想以武止戈,那不妨……
“有何不敢!”李成栋大声应道。
一言既出,无论是城墙上还是城墙
外,尽皆响起了混杂着嘶吼、喝彩的欢呼声。在声量巨大的一片嘈杂中,李成栋对凑上前来的副将低声道:“无须手软,在她回马之时一箭射落即可。”
副将一怔,张口结舌道:“可……可是……”
李成栋讥讽地咧了咧嘴,轻声道:“废物……成大事者,不择手段。”
言毕,李成栋一夹马腹,向着城墙前的空地走去。
李成栋在空地上站定,却见久攻不下的城门缓缓开启。推开那沉重城门的,皆是二十上下的年轻女子,她们簇拥着一名骑在花斑马上的女将,目送着她走出城门。其中一名眉眼清秀的女子,疾奔数步,几乎是扑到了女将的怀里,将一朵红梅别在了她胸甲之上。
李成栋冷冷地看着,不发一语。
拥挤在城门处的人越来越多,甚至还有粗布棉衣的百姓,他们相互搀扶着,肩并着肩,手挽着手,注视着花斑马上女子不曾回头的背影。
那目光中的依恋与牵挂,李成栋竟是从未见过。
不知为何,他下意识地回转过头,向自己的部队看去。他看到的,是一片铁黑色的潮水,麻木、冰冷、沉默、无声。
他呼出一口浊气,再次将目光停在赵明州的脸上。
永历朝第一勇士?笑话……一蠢笨妇人而已。
李成栋微微扯动了一下嘴角,拱手道:“赵将军,请赐教。”
第68章
鏖战肇庆(五)完蛋……缴枪不杀用明……
赵明州咧嘴一笑:“得罪了!”
话音刚落,她双腿一夹,胯//下的花斑马便肌肉一紧,冲了出去。赵明州的马蹄才动,李成栋便立即做出了反应,迅速对向迎敌。马蹄飒踏,飞火流星,李成栋后发先至,长刀出鞘,直向赵明州的头颅挥砍而去。
他有绝对的自信一击将其毙命。在李成栋的眼中,赵明州的马慢,人也磨叽,双方只差一个马身,赵明州竟然还没有伸手去摸刀。
——这就是永历第一勇士?
李成栋看着赵明州愈来愈近的笑脸,心中诧怪:勇则勇矣,可她总不会是想空手接白刃吧?怕不是——傻子吧?
他看着在自己的视野中逐渐阔大的身形,一种陡然而生的恐慌感攫住了他。不对,赵明州怎么可能是傻子,她只是从来不按套路出牌!
然而,赵明州已经不会再给他更多的时间思考了。就在李成栋的刀锋即将挥下的瞬间,赵明州突然狡黠一笑,双手松开缰绳,提前从马镫中脱出的双脚猛地向下一蹬,整个人直挺挺地向上跃起,险之又险地从李成栋的刀光剑影中避了过去!
在直贯双耳的呼呼风声中,李成栋听到了城墙内外齐齐响起的抽气声,李成栋的心也随之倏地一紧,在这一瞬他终于明白,慢的人从来不是赵明州,而是他。
与此同时,一道阴影登头盖脸的罩了下来,如同铺天盖地的罗网,将李成栋整个人拢摄其中。李成栋只觉自己的肩膀陡然多出两股怪力,那力道初始绵绵无觉,不过一眨眼的时间,便有滂沱之势让人难以抵拒。
李成栋只来得微微一抬眸,便被从天而降的赵明州扑下马来!
二人交错纠缠的间隙,李成栋只看到女子的双唇微微翕动,吐出一句再轻巧不屑的话语:“下来吧你!”
“轰”!一声闷响,李成栋后背着地,狠狠摔在地上。奔马速度惊人,再加上赵明州一推一扑的惯性,二人落地之后又就势滚了数圈。李成栋被摔得七荤八素,脑袋嗡嗡直响,根本没有余力调整姿势,防止更多的碰撞,却是被赵明州抓住了机会。
每当滚到李成栋那一面时,赵明州便会撑直胳膊,打平双腿,让李成栋的后背重重地磕过去。而每当翻到自己这一面时,赵明州便会蜷缩身体,护住头脸,轻巧一滚,几无损伤。
这一番天翻地覆之后,鼻青脸肿的李成栋在无数次碰撞中不小心咬破了自己的舌尖,鲜血从唇角溢了出来,看上去极是骇人。
赵明州却是毫发无损,迅速跳将起来。此时,刚刚一番纠缠的烟尘尚未散尽,目之所及皆是苍黄色的沙雾。赵明州没有丝毫犹疑,直接跨步至李成栋身旁,双手稳稳地抓住了他的双臂,将他翻转过来,面朝天空。
李成栋此刻已是力竭,更兼之浑身疼痛难忍,哪还有余力反抗,只能眼睁睁看着赵明州的动作,不断地大口呼吸着。他只觉自己的身体被赵明州紧紧箍住,与此同时,赵明州的手臂不知何时已经绕至他毫无防备的颈部。
“你想——”
还不待李成栋完成他虚弱的喝问,咽喉处便猛地一紧,可怕的钳制力让他的眼球都鼓胀欲裂,出于生存的本能,他拼命抵抗着赵明州的双臂,挺直腰腹想要挣脱对方的束缚。可是,赵明州哪是那么容易甩脱的,她整个人随着李成栋的挣扎,不断调整着自己的姿势和力量,让李成栋所有的反抗都消泯于无形。
这是第一次,李成栋感受到了死亡的恐惧。
不断压缩的氧气,不断收紧的钳制,以及从后背传来的,赵明州冷静到残忍的呼吸声。
一呼一吸。
一呼一吸。
终于,李成栋的双眼失去了焦距,沉沦入无尽的黑暗之中。
李成栋的副将杜永和此刻正焦急的注视着空地中央逐渐消散的烟尘,左手的食指无意识地痉挛着。
方才赵明州那飞身一扑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也彻底打乱了他的计划。本来他就对这种暗中偷袭的事情颇为抵触,而现在李成栋和赵明州缠斗在一起,滚落马下,又如何能乱中取胜,射中赵明州呢?
胜负就在片刻之间,只待烟尘消散,便是射箭之时。
杜永和屏住呼吸,一瞬不瞬地死盯着那片空地。
终于,苍黄色的沙帷被寒风涤荡,呈现出天空与城池原本的色泽。最先露出的是两匹战马身形,它们背上原本驮负的骑手无影无踪,只剩下两个空空的马鞍。紧接着,是两个模模糊糊的人影,他们似乎还保持着缠斗的姿势,一动不动地躺在地面上,很难说清他们是活着还是死去。
杜永和使劲眨了眨眼睛,屏息再看。
突然,半空中突兀地举起了一只手,那手上握着的是一把杜永和格外熟悉的长刀。
那是李成栋的长刀!
“李成栋已死!缴枪不杀!”紧随其后的,是赵明州洪亮而略带沙哑的独特声线。
此话一出,全场陷入了如死一般的寂静。
赵明州看着如同按了定格键的敌军,还当他们没有听清,便又一次扬声大喊道:“李成栋已死!缴枪不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