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梦驴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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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一晚的彻夜畅聊让一向自律的郑成功也晚起了半个时辰,将醒未醒之际,只听耳畔隐隐传来清脆的呼号之声。
那是在屯兵的鼓浪屿上极为罕见的女性的声音。
郑成功披衣下床,走出门去。
屋外的不远处,一抹鲜艳的红色正鬼鬼祟祟地躲在岩石间,向着校场的方向张望着。
“布鲁斯。”郑成功拍了拍好友的肩膀。
布鲁斯医生吓得双膝一软,差点儿跪在地上:“福松,你要吓死我!”
郑成功早已习惯了他一惊一乍的处事方式,淡淡笑了笑,顺着布鲁斯的方向望了过去:“你在看什么?”
已经不需要布鲁斯医生再多做解释,校场上整齐排列的队伍已经跃入眼帘。五百名女子,身着明州军极为标志性的赤色棉甲,二十人一排,二十五人一列,正喊着号子练拳。而站在队伍最前方领拳之人,正是昨夜月下畅谈的赵明州。
她背朝着大部队,浓黑的发挽成一个髻束在脑后,斜插了一个式样古怪的簪子,细细看去,竟是一杆断箭。从郑成功所处的位置很难看清她的脸,唯有在侧身挥拳的瞬间,能隐约看到那双澄亮的眼眸。她的一招一式都格外利落准确,喊得号子也比任何一个人都响亮,从丹田中积聚的气势,在唇齿分合之间冲出口腔,化作略带沙哑,如同裂帛般地一声——哈!
郑成功不自觉地向校场走去。
愈是靠近,他愈能感受到这支队伍蓬勃而顽强的生命力,就如同山石的缝隙中钻出的凤凰花,土地越贫瘠,枝干越茂密;山风越凛冽,花朵越鲜艳。五百名女子,像极了赵明州的五百个影子,整齐划一,如臂使指,当真气势雄浑,让人移不开视线。
郑成功静静站了一会儿,就看见赵明州转过身来,擦了把额头上的汗水,朗声道:“再练半个时辰,咱们就开饭!”
她的目光往郑成功的方向一扫,便大大方方地走了过来。
“国姓爷,早!”
发髻上的箭镞寒芒一闪,让郑成功不由得眯了眯眼睛。
“赵将军说笑了,与赵将军相比,本藩可是迟了。”
“拳不离手,曲不离口,这拳啊就得多练,练少了就得送命,可不是开玩笑的。”赵明州道。
“赵将军这练得是什么拳?”刚一出口,郑成功便后悔了。练家子最忌讳被偷师,这名满天下的赵将军自然也不能免俗。虽说她尚在自己的地盘,可明目张胆看别人练拳,还理直气壮地问出来,实在是有违君子之道。
郑成功正欲说点儿什么岔开这个不合时宜的话题,却听赵明州没有丝毫迟疑地开口了:“这叫军体拳。”
“是本藩孤陋寡闻了。”郑成功微微敛眸,藏起差点儿泄漏的愕然。
“国姓爷想学吗?”赵明州笑得坦然,没有丝毫的芥蒂。
不知为什么,郑成功起了试探之心,他倒要看看这位赵将军能坦然到什么程度。
“想。”他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
预想之中的犹豫与疏离并没有出现,相反,赵明州直接探手从怀中掏出一卷有些皱巴巴的书。
迎着晨风,她呼啦啦翻开,指着上面奇形怪状的小人道:“正好,我都画下来了,很简单,照着图打就行!”
郑成功垂头看了看那一卷鬼画符,又抬头看向赵明州微笑的脸,她真诚到让人觉得古怪,总巴望着能从那清可见底的“真诚”里咂摸出些阴谋的滋味,可却总是功败垂成。很难相信,这个天底下竟真的有这样的人,身居高位,却依旧干干净净,像她的旗帜一般,不沾丁点儿杂质的红。
“赵将军,家传的拳谱,如何能这般轻易示人?”郑成功问出了心中困惑。
“这有啥,学拳嘛,不就是为了发展体育运动,增强人民体质,驱逐鞑虏,恢复中华吗?”
——驱逐鞑虏,恢复中华。
连郑成功都没有意识到,他紧簇的眉头缓缓舒展开来,露出了和赵明州相似的,温和的笑容。
第121章
剑指鹭岛(五)那面旗帜旗面极长,如……
十三日后。
正如赵明州向郑成功所承诺的,不出半月,赵明州便登船前往中左所,随行不过五百亲兵,外加一个冷着脸始终跟在赵明州身畔的少年。郑成功委派大将甘辉护航随行,临行前,郑成功低声嘱咐道:“万万不可与郑彩郑联产生冲突,若那赵明州一计不成,你便带领船队速速撤离,绝不可流连。”
“那中左所兵众号称十万,赵将军却只有区区五百人,若真是爆发了冲突,岂不是
以卵击石,藩主,您确定我不需要插手吗?“甘辉犹豫道。他与赵明州一行喝过几场酒,私交甚好,心里颇有些不忍。
“不需要。”郑成功抱臂看向那支正在有序登船的队伍,唇角缓缓勾起,锋利如刀。“本藩倒是要看看,她究竟有没有资格做我的盟友。”
一炷香的时间后,船队整装待发,向着中左所急驰而去。
碧蓝色的大海上,一座形似白鹭的岛屿振翅欲飞,正是文人骚客口中的“鹭岛”——中左所。与孤悬海上的鼓浪屿不同,厦门是自古以来的军事重镇,明中叶以来,此岛倭寇横行,终成大患,朝廷将中、左两卫所移驻厦门岛,始称“中左所”。
中左所的东边有一座山丘,山上怪石耸立,世人称奇,号曰“万石岭”。万石岭的半山腰处有一座岩洞,岩洞中遍布奇花异草,藏尽美酒佳人,冬暖夏凉,易守难攻,正是郑彩郑联两兄弟日日沉湎之所在。
兄长郑彩极爱花草虫鸟,而弟弟郑联则嗜酒如命,二人在中左所仗着兵力雄厚,天高皇帝远,成日里酒池肉林,夜夜笙歌,为百姓所恶,与鼓浪屿上的军纪严明截然不同。鼓浪屿与中左所相隔不过一个时辰的航程,其上百姓却是冰火两重天,不可谓不唏嘘。
此时,郑联正温香软玉在怀,白日痛饮,喝得酩酊大醉。
“定远侯……定远侯?”传令兵小心翼翼地唤道。
“榆木脑袋,没见着定远侯正睡着吗?”美人娇叱道,白了那传令兵一眼,将定远侯郑联硕大的脑袋瓜往自己怀里拉了拉,郑联毫无察觉,鼾声震天。
那传令兵瑟瑟得垂下头,却不肯走,还跪在原地。
美人不耐,扬声道:“还不滚?”
“夫人……实在是有……有重要的军令要告与定远侯知晓。”
美人叹了口气,妙目往杯盘狼藉的桌上一扫,顺手拿了一尊锡制的酒壶,她俯下身子,紧贴着郑联柔声道:“定远侯——再喝一杯嘛!”
说来也怪,方才还双目紧闭的郑联此时眼皮动了动,竟真的悠悠然转醒过来,一手又稳又准地将酒壶抢在手里,另一只手揽住美人的脖颈,大嘴在美人的脸上重重地亲了一口。
美人的娇笑声,郑联仰首饮酒的咕咚声合在一起,如同一段荒谬走调的前奏,引出了传令兵那战战兢兢地报告:“定远侯,有……有敌袭!”
郑联美梦初醒,佳人在怀,脑子还不甚清醒,咕哝道:“你说什么?”
那传令兵似是再也受不了这种荒唐的场景,用尽力气大喊道:“回定远侯,有敌袭,有敌袭啊!”
待郑联披着衣服,连滚带爬地冲出岩洞,在传令兵的引领下一路来到码头时,满面忧色的郑彩已经早早候在那里了。
“哥!是不是阿森那小子!”郑联气急败坏地嚷道,竟不自觉地说出了郑成功的本名。
郑联的满口酒气喷在郑彩脸上,郑彩下意识地后撤一步,蹙起了眉:“只有一艘船,皆是女子。虽是从鼓浪屿而来,却并非是郑氏的船舰。”
正午的日头炽烈,映照在无边无际的海水之上,呈现出一种刺目的苍白。郑彩眯起眼睛,分辨着那艘大船上的旗帜。
那面旗帜旗面极长,如同滑过天际的流星缀着燃烧的火尾,就那样莽撞地冲进所有人的视野里。
“蚩尤旗,是赵明州!”郑彩震惊道,他猛地转过脸,向一旁的传令兵道:“问问她擅闯我军领地所为何事!”
不同颜色不同形状的旗帜,在传令兵手中轮番舞动,汇聚成一句简单的问话向着海上的船队发射而去。
郑彩踮起脚尖,焦急地等待着大船上的回复。
被冷涔涔的海风一扑,郑联的酒意消了大半,对于兄长的焦虑他颇为不屑,嗤笑道:“哥,既然不是阿森,那赵明州又有什么可怕?据我知道的消息,明州军可没有什么能在海上作战的船支,和鞑子一样,一沾水就怂,你紧张什么?”
“再说了”,他懒洋洋地抻了抻睡麻的胳膊,“咱们城坚炮厉,码头上又停泊着这么多的战舰,还需要怕她?”
“你没听过一句话吗,何日漫卷蚩尤旗,人间处处现刀兵。”郑彩紧抿着嘴,浓黑的眉毛虬结在一起,如同深渊的漩涡。“那赵明州就是蚩尤旗,她来了能有什么好事?”
郑联捧腹大笑:“我管她赵明州王明州李明州,此处码头暗礁极多,若是没有咱们的航海图,没有人能轻易靠近,更何况这帮旱鸭子!一共就五百人,就算是五百面蚩尤旗,还能掀起什么风浪!”
郑彩无暇与郑联废话,他这弟弟自幼便放肆惯了,谁都不曾放在眼里。即便是目前的郑家家主郑成功,大名鼎鼎的国姓爷,在他这位兄弟眼里也无非是个没长齐毛的小屁孩儿,更遑论从未见过一面的赵明州了。但郑彩不会这么天真愚蠢,他深知赵明州在永历朝廷的威信,绝非寻常将领可比。
她能这般悄无声息地来,只怕早就筹划好了一切。
一种莫名的寒意涌上心头,他更用力地眯缝起眼睛向着大船上看去,生怕错过对方的旗语。然而,船头上空空如也,始终没有传令兵回答他们的问题。
为了防止赵明州的突然袭击,城头上,码头上已经聚集了满满的兵众,几乎整个中左所的目光都被那艘不请自来的大船吸引了。
只要赵明州有任何异动,城墙上的火炮,停泊在码头的船舰,都会将全部的火力尽情倾泻到她的方向。
这时,郑彩只觉自己视野中的大船轻微晃动了一下。他抬起手背,迅速揉了揉眼睛,定睛再看。
大船依旧在晃动,那不是由波浪起伏所带来的晃动,而是船体奇诡的扭曲,就仿佛在船上正腾起一股——
“烟!?”郑联比兄长更快反应了过来,“哥,你看,船上起烟了!这帮旱鸭子把自己的船烧了!?”
郑联摩拳擦掌:“干脆!咱们开炮轰他娘的!”
“不可!”郑彩怒叱道,“你睁大眼睛仔细看看,她在干什么!她在对妈祖娘娘焚香祝祷!”
第122章
剑指鹭岛(六)“诸位兄弟!”齐白岳……
赵明州上着青罗皁缘,下着赤罗皁缘,内搭白纱中单,满面肃穆,哪怕脖子被汗水刺得极痒,也不敢抬手去拂,只能咬紧牙关,将全部的注意力放在祭祀一事上。祭祀所用之帛、玉、酒尊、祝版皆已备齐,典仪会唱乐生、舞生、诸执事亦各就其位,等待着赵明州粉墨登场。
为了能顺利完成这场祭神大典,赵明州跟着朱由榔练了不下数十次,以保证从岸边遥遥看来,祭祀全程都能够像模像样。
“迎神!”导引官嘹亮的嗓音如同出谷黄莺,借着海风,隐隐约约向岸边飘去。
赵明州已经形成了肌肉记忆,几乎是想都不想就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大喊道:“恭迎妈祖娘娘!”
“恭迎妈祖娘娘!”众女兵齐声唱和。
岸上的郑彩和郑联看得目瞪口呆,传令兵已经打了数组旗语,皆没有得到回应,二人只能大眼瞪小眼地看着赵明州一板一眼的焚香祝祷,暗自心焦。
“她到底想干嘛!?”郑联早就看得没有耐心,恨不得下一瞬就指挥炮台向着大船的方向射击。
“你问我我问谁!”郑彩也没了初始的好脾气,腮帮子绷得紧紧的,极力压抑自己的怒火。
福建沿海的百姓笃信妈祖,赵明州在这儿大张旗鼓的祭祀妈祖,定是没憋什么好屁。
这时,大船之上放下了一艘小艇,在万众瞩目之中向着岸边驶来。
“全军戒备!”郑彩大声道。
只见那小船悠悠荡荡,顺着海波,若一片竹叶飘摇而来。小船上立着一位白衣少年,面白如玉,眉目清秀,眉宇之间却自有一股煞气,让人不敢轻视。
“明州军齐白岳 ,参见建国公,定远侯。“齐白岳拱手而拜,微微抬头,从如丘陵耸起的手掌间,露出一双幼兽般澄亮而危险的眸子。
郑联早就憋了一肚子火,此刻见前来通传的竟是个半大孩子,当下冷嗤一声道:“哟,什么风把赵将军吹到咱家的地盘儿上了,不年不节的,赵将军跑这儿来拜什么妈祖娘娘啊?”
最后一个“啊”字尾音拉长,从咬紧的后槽牙中硬生生挤了出来,威胁之意尽显。
齐白岳可是见多了这样色厉内荏的草包,冷冷道:“我军亦不想前来叨扰,实在是——鲁监国有请。”
郑联和郑彩这一下可受惊不小,齐齐转头向对方看去。
鲁监国有请!?这明州军是永历朝廷的中流砥柱,和鲁监国又如何扯上了关系?虽然朝廷双方都不曾明言,但是就如同唐王和朱由榔尴尬的关系一样,鲁监国和永历朝廷也是处在对立双方,所以鲁监国怎么会私下和明州军有接触呢?
退一万步讲,就算鲁监国真的和赵明州私相授受,又怎会绕开郑联郑彩,莫名其妙把她请到自己的领地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