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梦驴子
“这是什么气味?”郑成功以袖遮挡口鼻,警惕地看向四周。
“藩主,微臣听闻,那姓赵的女子有生食人肉的怪癖,尤爱吃男童,日食两童不能停。这么浓重的香气,以微臣愚见,只怕是把中左所的兵众吃了不少啊!”紧跟在郑成功身后的一位大臣,捋着长髯沉重道。
“那张大人可要离那女子远些才是——”郑成功露出意味深长地笑容,大臣连连点头,喏喏称是,却听郑成功继续道,“张大人日日修仙问道,鹤发童颜,定然比我们这些人要好吃得多啊!”他朗声大笑,笑得那位张大人羞臊不迭,赶紧低着头躲到了队伍后面。
远远看去,一袭红衣的“食人恶魔”赵明州正在码头上候着。
郑成功甩开一步三回顾的众人,疾走数步,直奔赵明州而去。还未站定,便拱手见礼:“赵将军一诺千金,成功佩服!”
赵明州满脸堆笑,心情极佳:“国姓爷不惧流言,明州也佩服。”
原来,方才那位张大人的小声议论,早就被赵明州听了个真切。
郑成功一怔,和赵明州四目相对,相似的笑纹攀上嘴角,如同丢入湖面的石子,泛起大笑的涟漪,二人相视大笑,良久方停。
通过这场中左所夺兵之变,赵明州与郑成功都得到了自己目前最迫切需要的东西。郑成功有了兵力与地盘,兵不
血刃地解决了郑彩郑联这两个家族中的劲敌,让远在金门的郑鸿奎俯首称臣;赵明州获得了支配郑氏战船的资格,得到了北伐战争中最有力的盟友。
而在这场事变中,他们唯一损失的无非是那支从多铎手中夺来的断箭罢了,可谓是一场空手夺白刃的大胜仗。
二人笑声方定,郑成功也不掩饰自己的疑惑,问道:“赵将军,这码头上的香气从何而来?”
赵明州认真解释道:“这个啊叫做咖喱,国姓爷觉得呛人是因为里面有一味叫‘孜然’的香料。前一阵儿朝廷售卖北伐债券,我们遇到了两名远赴边疆的客商,从他们那儿购买到了这种香料,现在肇庆城已经开始学着种植了。用孜然、芥子、茴香等香料加入洋芋、胡萝卜、鸡肉一同熬煮,就能呈现出这种独特又浓厚的香气。做出来的吃食辛辣醇香,汤汁厚重粘稠,吃了垫饥又祛湿,浇在米饭上满满一大口,哇,那叫一个香啊!”
赵明州的脸上露出神往之色,继续道:“现在,这种咖喱鸡饭已经成为我们明州军固定的食谱了。今天早上我们到了中左所,看大家两眼懵懵,肚子空空,就给百姓和士兵们做了一顿咖喱,让大家美美地吃了一顿。毕竟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嘛!食堂里还有剩,国姓爷要不要来一碗?”一说起吃饭,赵明州就舌灿莲花,迫不及待地向郑成功安利起来。
郑成功深深地看了一眼赵明州,沉声道:“债券、军体拳、咖喱……赵将军总是有很多奇思妙想,那今日的妈祖神力……”
赵明州眨了眨眼睛,笑道:“我就知道你绕来绕去最后还是要问这个……”她向着郑成功的方向微微倾身,以手掩口低声道,“国姓爷,这可是机密,你不要告诉别人。”
郑成功只觉面颊一痒,女子粗硬的发蹭着他的脸,让他脖颈一僵,耳垂微微发烫。
“在来鼓浪屿之前,我们就请了唐王来助阵。鞑子攻打广州城那次,我们帮了他,他几乎没考虑就答应了。由他这位退位就藩的皇室来劝说鲁监国再合适不过了。鲁监国那边也没费多少力气,他本就是个心怀大义的好人,若不是郑彩郑联威逼利诱着,恐怕他早就让位了。”
“先礼后兵,我们拿到的监国敕令就是‘礼’。可惜,郑彩郑联不买账,我们就只能‘兵’了。在我带兵出发前往鹭岛之前,我就安排了手下的罗将军带人在船舱底部安好了炸药,我弟弟谈不拢,就甩披风,而我呢就射出断箭,罗将军就引爆火药,一气呵成,看上去就如同妈祖神力一般。做戏做全套,火药里还掺杂了能呈现出不同色泽的金属,让火焰看上去五彩斑斓,更加唬人。”
“人们盼望着有妈祖前来渡厄,但绝大多数时间,我们只能自己渡自己。”
脸颊处的痒消失了,赵明州拉开了自己与郑成功的距离,眼睛微眯,如同猎人打量着自己灌木丛后毫无察觉的猎物。
虽然嘴上说着“这是机密,不要告诉别人”,可她脸上却明明白白写着信任,似乎完全不害怕郑成功会言而无信。午后的阳光照射在那张平平无奇的面容之上,眉宇间跳动的光点让她显得神采飞扬。
“赵将军,你这是将把柄明明白白地送到本藩手里,如果本藩……对别人讲了呢?”郑成功也学着赵明州的样子,眯起了眼睛。
一抹更为开怀的笑容浮上嘴角,赵明州笃定地摇了摇头:“你不会的,国姓爷。”
“我比你所知道的,更了解你。”
微微眯起的眼睛再也无法容纳心中的讶然,倏地睁大,疑惑地看向面前笑得天朗气清的女子。
相识不过半月,赵明州在他心中的形象已经推翻重建了数次。从最开始的野心家,到后来的当世枭雄,再到之后的大智若愚,再到现在,他已然无法归纳总结出一个准确的词汇去形容她了。
不留余地的信任,不计后果的真诚,举世无双的果敢,多智近妖的狡黠,这便是他郑成功未来最为重要的盟友吗?
郑成功的目光追逐着背着手行在前面的赵明州。
“走吧,国姓爷,去看看你的堂兄弟!”她笑着道。
比真正的历史线提前数年,厦门成为了郑成功的囊中之物,被其改名为——思明州。而原属于郑彩郑联的军队,也顺势交由郑成功接管,郑成功手下的部队扩充为十万众。远在金门的郑鸿奎是郑家极有眼力见的老人,主动送上兵权,任由郑家家主郑成功驱使。而赵明州也得到了郑成功的承诺——
“但有所求,绝无二话。”
第125章
剑指鹭岛(九)“反正我不同意!”齐……
鼓浪屿的码头此刻格外的热闹,往来船支如过江之鲫,进进出出。其中,不仅有郑成功手下的战舰,还有许多自中左所而来的战船,据说,那艘被妈祖神力炸沉的大船有不少碎片漂到了岸边,郑成功已经加派人手前去打捞,真正做到了循环利用,绝不浪费。
完成结盟的赵明州亦准备出发,返回肇庆,准备下一步的北伐大计,郑成功前来相送。众文臣武将一一拜别过后,赵明州和郑成功踱步来到即将扬帆远航的大船船头。碧蓝无垠的大海上,是千帆竞发,百舸争流,船支密集得近乎首尾相连,将海面遮得严严实实,赵明州直感到自己的密集恐惧症都要犯了。
赵明州指着一艘正在进港的大船问道:“国姓爷,这船上外国人好多啊!”
虽然相隔尚远,还是能清晰地看到甲板上忙碌的人群发色不同,衣饰也纷繁,大船吃水位很深,似乎携带着近乎超载的货物。
“这是一艘从鼓浪屿出发,连接台湾和对马岛的商船,赵将军果真慧眼识珠。”郑成功点头笑道。
“如果……能让肇庆作为中转点,交接大陆内部的物资,再以厦门和鼓浪屿作为最重要的商业码头,串起日本和台湾,那咱们不是能挣得更多!”明州拍了一下大腿,振奋道。
郑成功深深地看了赵明州一眼,这位赵将军哪里都好,只是一点,她压榨的能力实在太强。己方与明州军刚刚开始联盟,她已经开始琢磨着如何从远洋贸易中分一杯羹了。更让人哭笑不得的是,她就这样强势地表达自己想要介入的想法,丝毫不屑于用什么阴谋诡计,就那么敞敞亮亮地表示——带我挣钱!若自己单方面拒绝,反而显得诚意不足了。
这是她的计谋吗?亦或者,真的是出于不设防的信任?
郑成功的目光在赵明州充满憧憬的脸上凝了片刻,淡淡道:“赵将军的想法自然是好的,然而,可行性却堪忧。”
“此番乃是战时,本藩的船支仅满足自己的粮草支出都已捉襟见肘,又如何能盘活整个福建广州呢?为了能与赵将军共
谋北伐大计,本藩自是更要在粮草上下功夫,只怕明日便要去周边县镇‘打粮’,哪有余力扩建商队呢?”
赵明州敏锐地捕捉到了那个不合时宜的词汇:“‘打粮’!?国姓爷,万万不可。”
粮草之需,实为军事之重,而所谓打粮,就是各方军阀将领为了解决粮饷问题,所想出的办法。无非就是攻城掠地,收缴粮草,把百姓口中一粒粒省下来的粮食,尽数抢夺,收作军备之用。只要这个城池没有被屠戮殆尽,自然有源源不断的粮食可供抢夺,毕竟抱薪救火,薪不尽,火不灭,这也正是当初李家坳的村民对赵明州充满防备的原因。
“为何不可。”郑成功的眼神沉了下来。
“因为咱们是一家人,中国人不抢中国人。”
这是一个郑成功无论如何都想不到的答案。
“当然,我也知道国姓爷粮草紧张……”赵明州沉吟半响,下定了决心道,“您看这样行不行!以后您这边的粮草,你出一半,我出一半!”
郑成功没有答话,饶有深意地等着赵明州接下来的话。
果然,赵明州标志性的露出满口白牙的笑容又出现了:“当然,如果国姓爷愿意将远洋贸易的收入跟我分成就更好了。”
在这儿等着我呢!
郑成功笑了,并不答话。
赵明州捻了捻自己光光的下巴,认真分析道:“国姓爷,你看,这个远洋贸易可是一场豪赌,收入是不可保证的,一不小心就会打了水漂,所以分成的高低纯看您的意思。可这粮草可就不一样了,那可是实打实的硬通货,多一两少一两都能计较得出来。”
“所以,无论怎么算,您绝对赚啊!”
郑成功终于明白赵明州像什么人了,她就像一个举着锋利斧子的奸商,你要是同意交易,她就名正言顺的榨干你;你要是不同意交易,她就一斧子砍翻你,再顺理成章
地榨干你。总而言之,她有绝对的能力——榨干你。
原先被算计的怒气荡然无存,他只是觉得这位赵将军格外有趣,的确像是他郑成功的盟友。
“既然赵将军都这么说了,那不如……先试试?”
赵明州的笑容更开朗了,几乎是手舞足蹈的应承下来,满口答应这就给镇守肇庆的瞿式肆大人去信,让瞿大人尽快把粮草运送过来。
宾主尽欢,赵明州志得意满地登上了大船。
作为穿越者,赵明州自然知道远洋贸易有多大的赚头儿。自己绑上了郑成功这条大船,未来的北伐之路自然会顺畅许多。她要让高高在上的所谓“天道”好好看一看,最卑微的蚂蚁能掀起多大的风浪。
心里越想越笃定,笑容便不自觉地溢上了眉眼,如同水珠儿一般,一点一滴流淌下来。明州正自想着,一张苍白的脸凑了过来,蹙眉看着她,把她吓了一跳。
“阿姊,你笑得好丑。”齐白岳冷着脸道。
赵明州瞪了少年一眼:“你要知道我赚了多大便宜你也得笑。”
“那穷山恶水的鼓浪屿能有什么便宜可赚?”齐白岳自是不信,脸色更加阴沉。
赵明州拍了拍自己身边的空地,煞有介事道:“你坐,让为师给你补补课。”接下来的半个时辰,赵明州条缕清晰地给齐白岳分析了远洋贸易的各种利弊,以及自己对未来大势的思考,齐白岳的脸上也逐渐露出了笑容。
“你看,我说过吧,但凡你知道了这中间的弯弯绕,绝对笑得比我还丑。”赵明州道。
“我笑的和你笑的不是一码子事。”齐白岳叹了口气,转头将目光投向碧蓝的海面。
经过这几日的航行训练,他晕船的情形好了许多。此刻,哪怕是盯着近在咫尺的翻涌的浪花,他也不会吐得七荤八素了。
可不知为何,刚刚看着侃侃而谈的赵明州,他还是有了一瞬间的眩晕。
在那一刻,从阿姊的身上,他看见了华夏的影子。
他们有着同样的笃定,有着同样的自信,亦有着同样的勇气。他毫不怀疑,自己的阿姊有着能够开天辟地的实力,所以他从不像旁人那样,或多或少地质疑北伐的可行性。
他深信,这个天下都将为阿姊让行。而他唯一不确定的,只有阿姊的心。
笑容淡淡地从眉眼里抽离,取而代之的是不该属于这个年纪的愁绪。
“反正……他们都不如华公子……”齐白岳很小声很小声地嘟囔道。
朱由榔懦弱,郑成功小气,布鲁斯更是惹人嫌弃,他们都没有站在阿姊身边的权利。
“反正我不同意。”他的声音大了些许。
赵明州疑惑地看着他,歪了歪头:“同意什么?”
“反正我不同意!”齐白岳梗着脖子大声道。
第126章
江口寻银(一)她终于顿悟般喊了出来……
光是处理齐白岳这个处在叛逆期的臭小子已经够赵明州烦躁的了,结果前脚刚回到肇庆,后脚就被瞿式肆瞿大人叫去谈话。
“赵将军,朝廷刚收到延平王的上表,说是索要未来数月的粮草。”瞿式肆的眉头紧锁,看向赵明州的眼神严厉中又掺杂着些许无奈,他早就隐隐感到,这位不停歇的赵将军去鼓浪屿会给他带来点儿麻烦,毕竟是赵将军,想让她安安分分几乎是不可能的。但是瞿式肆万万没想到这麻烦来得这么快,又这么严峻。
赵明州明显噎了一下,赶紧赔笑道:“嘿嘿嘿哈哈哈,是嘛……这个国姓爷,动作够快的啊……”
瞿式肆等赵明州尴尬地笑完,脸上却是一点笑纹都没有,面皮儿绷得紧紧的,皱纹看上去都浅了不少。
“瞿某是来问赵将军,那现在该怎么办?”
赵明州又噎了一下:“咱们……咱们不是有北伐基金吗?”
“的确是有,”瞿式肆叹了口气,眼下的青黑色似乎比往常更重了,“可只是维持朝廷北上就以捉襟见肘,实难再支撑延平王的粮草。”
“咱们从百姓手里‘贷款’出来的钱,这就用完了?”话刚出口,赵明州就后悔了,果然,瞿式肆如同被刺了一般,声音更加疲惫。
“赵将军是想查查老臣的账吗?”
“瞿大人这说的哪儿的话!”赵明州赶紧宽慰道,“我这不是不懂嘛,需要瞿大人给我指条路,我才好接着走呀!毕竟瞿大人是我军的指路明灯,缺了您可不行啊!”
瞿式肆的面色缓和了许多,他看着面前和自己孙女一般大的女将,语重心长道:“赵将军日日在外带兵打仗,对朝中经济形势不够了解实在是再正常不过了。正所谓,磨刀不误砍柴工,朝廷的刀就是赵将军,可这磨刀石——”
瞿式肆的目光拉远,凝望着窗外的逐渐隐晦的天空:“便是赵将军不得不养的蛀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