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梦驴子
“曹岁,你今天立下大功,打捞上来的宝物最多,中午给你加餐好吗?”
曹岁黑亮的眼珠一转,不再执着于答案,脸上的笑容骤然绽放:“好!”
***
是夜,营帐中的灯火已然熄了。为了不引起过多的麻烦,赵明州命全军只能使用掩藏火光的火坑,在入夜之后亦要减少点火的次数。此时,哪怕是站在山巅遥遥观望,明州军的营地也早已融入夜色之中,难以分辨。
虽然地处南方,没有北方朔风肆虐的苦寒,可山涧之间的夜风依旧吹得人心底生寒,背上如同长了蒿草,让人发毛。
齐白岳立在月色晦暗处,静静等待着什么。
这时,山峦交汇处的一条小径上远远走来一个人影,那人影瘦弱矮小,每一步却走得笃定,不偏不倚地直向齐白岳而来。齐白岳转过身来,定定地盯着那个人影直至近前。
夜色中逐渐浮现出女孩儿的样貌来,先是小巧的鼻尖,继而是圆润的脸型,最后是莹亮灵动的大眼睛。
“齐小将军,你喊我?”曹岁恭恭敬敬行了一礼。
齐白岳冷冷打量着她,声音凝水成冰:“你没有必要在我面前装无辜,阿姊不在这里,我自不会信你。”
曹岁脸色一滞,笑容却愈发纯净:“我要是做错了什么,齐小将军对我直说便是,何必冷嘲热讽呢?”
齐白岳从怀中掏出一物,冲着曹岁晃了晃,语气冷峻中颇有几分得意:“你还不认啊!?说我冷嘲热讽,你自己看看这是什么!”
“齐小将军就这么远远拿着,怕是百步穿杨的神射手也看不清呢!”曹岁道。
“你看不清,我就讲给你听。这东西是我从存放着海女尸身的营帐处翻找出来的,因为经历过大火,这东西已经被烧得面目全非,可惜,外形虽然能够改变,它的香气却是掩藏不了。就像你,哪怕在阿姊面前扮成无知少女的模样,内里的心机却是昭然若揭!”
齐白岳向前踏出一步,指着那块黑坨坨笃定道:“这就是你呈放鲸油的小罐子!”
“一开始我还奇怪,明明烧成那样了怎么还会有香气,那个蛮……”想到海女的惨状,齐白岳强迫自己隐瞒了布鲁斯的名字,“一个人告诉我,鲸油烧起来就会出现那种类似于成熟的葡萄的香气。而同样的香气,我在阿姊的手臂也隐隐闻到过,我这才想起,你曾经为了讨好阿姊,在她的手臂上涂抹过鲸油!”
“曹岁,你小小年纪,这般恶毒,先是在海中偷袭那名无辜的海女,击打她的后脑致其死亡,又生怕行迹败露烧毁她的尸体。到头来还在阿姊面前讨好卖乖,强装无辜,妄图博取……”
“妄图博取赵将军的欢心?”黑暗中,曹岁的眸光一闪,一抹嘲讽的笑容浮上嘴角,“你是不是真的以为所有人都跟你一样,眼里除了赵将军再也容不下别的?”
齐白岳怔住了。
“我早就听说,你压根不是赵将军的亲弟弟 ,说来也是,连姓氏都不同哪里能亲得起来?你天天以赵将军的亲弟弟自居,对所有围在赵将军身旁的人围追堵截,像只巴儿狗一样咬来咬去,不就是怕——”
曹岁的笑容更加璀璨了,她拉长了尾音,悠悠道:“不就是怕有一天,赵将军不要你吗?”
曹岁踏上前一步,仰起头,眸子一眨不眨地钉在齐白岳的脸上,齐白岳竟被她逼得连连后退:“你自己清楚得很,赵将军身边能人太多,随随便便一个人就能把你比下去。你现在还能留在她身边,唯一的办法,不就是死赖着不走吗?”
“你根本不在乎我究竟是不是凶手,毕竟论心机,你也与我一般无二。你在乎的是,你心心念念的阿姊不再喜欢你。”
齐白岳直听得浑身冷汗直冒,连头发都炸了起来。
“可怜虫。”
曹岁的声音在耳畔轰然作响,眼前冷笑着的女孩儿的脸模糊起来,逐渐幻化成满是皱纹的谢三宾的脸。是了,没错了,齐白岳知道那种让他毛骨悚然的危险感从何而来了!曹岁和谢三宾的本质是一样的,他们存在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目的,就是把自己最最珍而重之的人从他的身边抢走。
谢三宾骗了华公子,也害死了华公子,更让阿姊为自己曾经的仁慈抱憾终身。而此刻的曹岁,她也骗了阿姊,赢得了阿姊的信任,定然也是想将阿姊从他身边夺走!
新仇旧恨齐齐涌上心头,齐白岳双眼充血,猛地向曹岁扑了过去!
第135章
江口沉银(十)齐白岳!你让我太失望……
“我再说一遍,不准你喊她阿姊!”齐白岳的双手如同铁箍一般紧紧掐住了曹岁的脖子。少女的脖颈本就纤弱,此刻被他这一掐,登时一口气也提不上来。曹岁抵抗了数下,双手慌乱地格挡着,却毫无用处。
眼见着曹岁的脸色由红转紫,齐白岳只是一味的发着狠,手上的力道分毫未收。
这时,他听见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还不待他做出反应,一双手稳准狠地掰住他的大拇指,朝着与他发力点相反的方向一拉,齐白岳手上的力气瞬时便卸了劲,曹岁也软软地滑坐在地。
见功亏一篑,齐白岳也顾不得曹岁,用另一只没有受到钳制的手向身后猛攻,与此同时,腰部一拧,朝身后那人使出了陆宇火鼎的看家招式——白蟒缠身!
此时,浓云飘散,原本掩在云层后的明月显露真身,晦暗的夜色为之一亮,也让齐白岳看清了身后之人的面容。凌厉的攻势瞬时减弱,齐白岳整个人如同僵住了一般,硬生生受了身后那人一记响亮的耳光。
那一巴掌的力道极大,齐白岳被打得头转向一侧,白皙的侧脸上现出五个鲜红的指印。
“齐白岳!你让我太失望了!”赵明州此刻的情形也不比齐白岳强多少,眼见着几乎是自己一手带大的少年做出此等偏激之事,赵明州心跳如擂鼓,脸色惨白,抽了齐白岳一巴掌的手也在微微颤抖。
“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赵明州一边怒斥,一边垂头看曹岁的情况。见女孩儿手握着脖颈,咳嗽不断,却尚能自主呼吸,提到嗓子眼儿的心方才放了下来。
齐白岳的脸始终保持着挨过一巴掌后的状态,侧对着赵明州,肿胀的指印格外刺眼。他抬起手,动作极为迟缓的捂住了自己受伤的脸颊,转过头,双眸如刀,直直地盯着赵明州。他的嘴唇颤动了一下,话还没出口,一滴泪水就顺着狭长的睫毛滚落而出。
“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他的声音嘶哑,让人不忍卒听,“你为了她打我?”
赵明州躲开那双让她揪心的眼睛:“你刚刚想要杀了她!”
“便是杀了她又如何!”齐白岳大吼道,“她是个什么东西!我是你弟弟!”
“我没有你这样的弟弟!”赵明州说完,下意识地睁大了双眸,她已经开始为了这句脱口而出的话后悔了。
“什么……”齐白岳浑身一颤,不可置信地凝着赵明州。
赵明州咬紧了牙关,一言不发。
二人四目相对,半晌,齐白岳发出一声呜咽般地笑,如同一只被砍断了四肢,痛苦万分的小兽:“你终于说出来了……赵明州,你终于说出来了!”
他惨白着脸笑,更多的眼泪却争先恐后地从眼眶中涌了出来:“枉我信你,枉我信你!你总是让我听话,让我乖,可我从来不知道为什么要乖,要听话……现在我明白了,你让我乖,让我听话,就是为了更简单方便的丢下我……我没说错吧,赵明州!”
少年修长的身形因为激动与恐惧而微微颤抖,如同月色中即将消散的影子。在某一个瞬间,看着齐白岳痛苦至极的扭曲神态,赵明州甚至误以为自己不是打了他一记耳光,而是在他的心脏上捅了一刀。
他似乎在等着她说些什么,可她却口干舌燥,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下一瞬,少年猛地转过身,冲进了空寂无人的荒野中,雪白的衣裳只是晃动了数下,便再也看不见了。
“齐小将军!”跟着赵明州追过来的李攀见事情闹大了,想要拦住齐白岳。
“让他走!”赵明州声音颤抖道,“明州军不伤妇孺,他这样做,又与那帮鞑子有什么区别!”
“可是……”李攀犹豫道。
一声长长的叹息从赵明州的唇齿间溢了出来,仿佛带走了她所有的力气:“带曹岁去找布鲁斯,帮她好好看看……”
赵明州蹲下身,扶起了曹岁,曹岁脖颈上被齐白岳掐过的位置已经是青紫一片,看上去极为骇人。赵明州用一种几乎乞求的语气轻声道:“曹岁,我……我替他跟你道歉……对不起……”
迎着明亮的月光,曹岁惊异地发现这位传说中无坚不摧的女将,眸子里竟然也有了泪光。她摇了摇头,尽力勾起嘴角:“阿姊,没关系。”
这个属于齐白岳的词汇几乎是瞬时击中了赵明州,她猛地咬了一下自己的下唇,将即将夺眶而出的眼泪憋了回去。她心疼地拍了拍曹岁的肩膀,站起身,向着与齐白岳相反的方向走去。
第二日,天天跟在赵明州屁股后面的齐小将军没有回来;第三日也没有,第四日依然……打捞工作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可赵明州的脸上却鲜少笑容。队里的女兵们都多少揣测出了事情发展的始末,心里也都替齐白岳着急。
这位齐小将军虽然性格古怪,少言寡语,甚少与队伍中的姊妹交流,可他却偏长着一张秀气清俊的脸,再加上他命运多舛的身世,没有哪个姊妹不心疼的。可这毕竟是赵将军的家世,就算平日里和赵将军玩儿的再好,大家也都对齐小将军夜奔一事三缄其口。
而第一个将这件事提到台面上的人,竟然是郑成功。
赵明州立在江岸边的一处高地上,凝视着滔滔江水之中上下起伏的海女们。自海女牺牲事件发生之后,赵明州将负责一个区域的海女们又分成两组,互为安全员,而她自己更是全程巡护,整个白日里不敢有片刻分神。数日下来,原本就消瘦的脸愈发清癯,衬得莹亮的眸子都大了一圈。
“赵将军这几日收获颇丰啊!”身后步出一人,与赵明州并肩而立。
赵明州回神,紧绷的肩膀松了松,目不斜视地笑道:“欠国姓爷的
粮草末将已经补全了,接下来,有一船算一船,都是明州军的补给了。只要再坚持几天,把肇庆城两年的给养补足,瞿大人的白头发也能少长几根了。”
她的语气轻快,可是紧蹙的眉头却始终没有展开。
“那齐小将军呢?”郑成功侧头望着她,微微一笑,“赵将军就决计不管他了?”
第136章
江口沉银(十一)将军,你让我们盯的……
闻言,赵明州难以掩饰痛苦的神色,微微垂下了头。
“不怕国姓爷笑话,那个孩子实在是让我宠坏了。我总是觉得……他只有我一个亲人了,所以舍不得打他,舍不得罚他。他性格乖戾,怨不得他;可是他变成今日这种无法无天的样子,我的确……难辞其咎。”
“我是万万没想到,他会对一个孩子动手。他既然要走,我也不拦着,他长大了,也该有自己的选择。我希望他能好好反省反省,究竟该不该做出跟当年的鞑子一样的混账事。”
憋了好几天的话,赵明州一股脑地跟郑成功倒了出来,眸子里的痛惜之色藏也藏不住。
郑成功也不打断,只是歪头笑着听,等赵明州痛陈完“革命家史”后,方才开口道:“赵将军,接下来的话只是跟你做一个参考,绝无插手赵将军家事的意思。”
赵明州有些苦涩地叹了口气:“国姓爷,您直说就行,我也想听听一个旁观者更客观的意见。再说了,就算您说的不中听,我还能把您也赶走不成?”
郑成功爽朗地笑道:“本藩自没有此等顾虑,毕竟若是把本藩赶走了,赵将军这几船财宝都拉不回肇庆城。”
见赵明州被自己一番话说得眉眼弯了起来,知道她心中并无戒备,郑成功换了语气,沉声道:“关于齐小将军的事情,本藩听布鲁斯提起过,也知道他的确对那小海女行为粗暴,差点除之而后快,赵将军心中恼怒再自然不过。可正如赵将军所说,你始终将齐小将军当成一个孩子,可在本藩与齐小将军短暂的接触过程中,倒并不觉得他只是一个孩子。他心思细腻,行动果决,剑走偏锋,在行事作风上与赵将军有异曲同工之妙。也许,齐小将军此番行事如此偏颇,不为人所理解,便恰恰是因为——”
郑成功微妙的停顿了片刻,意味深长地凝了赵明州一眼:“你只把他当成一个孩子。”
赵明州怔住了,她看向郑成功,等待他接下来的解释,却见郑成功眉毛一挑,敛去了郑重之色,仿佛刚才所言从未发生过一般:“言到即止,还望赵将军勿怪本藩多管闲事。”他向赵明州拱了拱手,转身离去。
是夜,月明星稀,赵明州坐在吹熄烛火的军帐中久久不能入眠。
在一片沉寂的浓黑之中,她不由得记起离开宁波的那夜。那时,她一心去广西梧州寻般般,像丢包袱一般将齐白岳托付给了华夏。嘴上说着要给予那臭小子更好的未来,可她的心里终究是有愧的。是她没有勇气承担不可知的命运,而强迫齐白岳和华夏产生了牵绊。
当时的她走得很潇洒,甚至没有回头望一眼。
那现在的她,为什么揪心得难以入眠......
正在沉思的当儿,帐外突然有人影一闪。
下一瞬,赵明州的手已经摸上了枕边的腰刀,压低身形,倏地掀开了帐帘。
“谁!”名刃出鞘,寒芒陡现。
那人的身影在刀锋之下无所遁形。
“阿...阿姊,是我。”
曹岁被直指咽喉的长刀吓了一跳,紧紧抱住了怀中的瓦罐。
赵明州一怔,赶紧收刀入鞘,抱歉道:“是你啊!对不住对不住,实在是除了那臭小子没人在我帐篷外面晃悠,吓着了吧?”
曹岁抬起眼皮,淘气地笑了:“阿姊还敢说不想齐小将军,字字句句都是齐小将军呢!”
赵明州叹了口气,摇了摇头:“曹岁,对错我还是分得清的,之前的事情是齐白岳不对,想害人性命更是明州军的大忌,我不会因为他是我的弟弟就姑息敷衍。想他是一回事,但对错是另一回事,一码归一码。”
嘴上说着,心中却愈发郁结,赵明州抬眸瞟了一眼曹岁怀中的瓦罐:“曹岁,你找我什么事啊?”
“哦!是有事!”曹岁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满脸笑意地将怀中的瓦罐递给了赵明州。
赵明州懵懂着接了,只见曹岁踮起脚,打开了瓦罐的盖子。顿时,一股扑鼻的鲜香便从罐口涌了出来。那香味儿极有层次,既有油脂的腻,又有鱼肉的淳,还有贝壳的鲜,再掺杂上葱末的辛,几种香气相互补足,混合成让人难以抗拒的人间至味。
赵明州不由得倾了倾身子,被那醇厚的香气撞了个满怀。
“真香啊,这是什么?”